chapter 074 棋與生命
他又說:「你被逐出師門不知道該去哪兒的時候,也是他打電話給我,讓我飛車過來接你,並帶你拜入居幽棋院。魯伯融九段是他精心為你挑選的老師,他的美學圍棋沖淡平和、淡雅恬恰,可以化解你圍棋之中的戾氣。」
「還有仲夏夜雪,也是他。」
他苦笑著,「一直以來,你都感謝錯了人,可這個禮物我卻想留下來。」
她說:「它本來就是你的,——你最珍視的人,而我也尋到了我最珍視的人。」
她打開弈城網站找到了仲夏夜雪,留言道:「那一年仲夏之弈,我要來了師兄的相思紅豆,也把自己輸給了她。此後這一生,他都是我最最不能忘懷、最最珍視的人。——我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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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程北茶樓里新換的茉莉花不約而同的盛放了,清香沁人心脾。夜深人靜,茶樓里的客人陸陸續續的散了,程弈白依然坐在雅室內,一盞檯燈、一卷畫冊、一個永夜,以及一個人的一生。
蘭亭師兄的病其實早有端倪的,十七歲那年學校體檢發現腦中有個腫瘤,後來檢查是個良性的腫瘤。雖然如此,但腦子裡長著腫瘤總像是埋了顆定時炸彈,醫生建議早日切除。
只是那個腫瘤位置十分微妙,一但切除勢必會影響智力。醫生再三解釋道:「雖說會影響智力,但也只是相對於你們這些天才來說的,只要你不想考清華北大,對學業也不會有太多的影響。生活上就更不用說了,腦子會比正常人還好用些,但是下棋恐怕是不行了。」
圍棋不僅需要大局觀、棋感,還需要強大的算力。大局觀、棋感的可以靠後天培養,但算力是完全要靠智力的,沒有任何捷徑。
蘭亭師兄微笑著道:「謝謝醫生,我會仔細考慮的。」一轉眼就將之拋到腦後。後來醫生又多次建議他,他每次都是這樣微笑著回答,但他從來都沒有考慮過。
也是那時開始他放下矜持主動結識程弈白,同時參加各種比賽,接受各種人的挑戰。他彷彿已經意識到自己時日無多,想在生命走到盡頭前,儘可能多的下棋。
那年冬天,他參加全國圍甲的時候暈倒了,送到醫院檢查時,大腦里的腫瘤已經病變了。他們隱瞞了病情,對外只說是因為腦力消耗過度而暈倒。
從醫院出來后,他沒再繼續參見加圍甲,而是來杭城找程弈白。
從杭城回來他就開始住院化療,頭髮大把大把的掉,很快就光了,只能戴著帽子。他一日一日的消瘦下去,可笑容依舊燦爛,對圍棋依然愛得執著。不用化療的時候就拿著棋譜研究,專心致志的在本子上作著記錄。
有一次師娘實在受不了了,奪過他的本子想要撕掉。他扯著她的衣袖仰頭望著她。他的臉已經瘦得只有巴掌大了,尖尖的下巴襯得眼睛尤其的大。他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師娘。母子相對靜默了片刻,忽然間師娘崩潰的哭了起來,她張著嘴巴哀號、悲痛欲絕,一慣柔和的臉龐顯得猙獰而恐怖。
夏徽在門縫裡,看到蘭亭師兄直愣愣地看著師兄,淚水順著他的臉龐滑落。良久,他拿起那個本子。夏徽相信有一瞬間他是想要將這本子撕掉的,她看到了他眼裡的悔與痛,也看到了他十指蓄上了力,將本子撕出一道縫來。
可最終他也沒捨得將那本子撕裂,於是那絕望、那痛悔、那愛恨不甘都在一瞬間湧上了他的眼眸,他抱住了師娘低低的哀嗚,淚如長河。
——那是要了他生命的圍棋呵!
——那是他愛如生命的圍棋啊!
隔天夏徽再到醫院的時候,蘭亭師兄笑容依舊,彷彿昨天那個抱著母親無望痛哭的少年並不是他。他的世界里沒有愛恨不堪,也沒有生離死別。
可是歲月並沒有因為他愛笑而厚待他,死神的腳步一步一步逼近,到隔年冬天,癌細胞已經完全擴散。
那一天燕城下起了大雪,只一夜間繁華的城市便紅裝素裹,粉雕玉砌。
他說:「我要去一趟杭州,我還沒有和他下過棋。」
留政師兄問,「你不是早見過他了嗎?」
他笑著說:「也不知為什麼,就是沒有和他下。」過了一會兒他又說,「大概是因為捨不得吧?彷彿和他下過棋后,這一生便沒有什麼是被期許的了。」
他們陪蘭亭師兄一起來到了杭州,那一日西湖上也下起了雪。相比於燕城的雪,江南的雪是酥冷而濕潤的,觸手既化,清冷入骨。
他們在西湖上租了一艘畫船,從船上望去西湖寒碧,四周卻不像燕城那樣一片蕭瑟,青山猶碧,綠柳帶翠。江南的冬不如北方的凜烈,但寒意卻能像蛛絲細細的滲透到你的骨骼里。
蘭亭師兄有些受不了地裹緊了羽絨服,「要是有暖寶寶就好了。」
程弈白還沒有來,他們將船靠到岸上去,點點細雪落在湖面時,時有三五隻殘荷擎著一捧雪白。蘭亭師兄像是想到了什麼,拿出橫笛來吹奏了起來。那調子溫溫軟軟的,纏綿悱惻卻又有些孤寂,像閨閣女子想念丈夫的愁思。
不多時程弈白來了,懷裡抱著一椏蛾黃的臘梅花,他徑直上了船來,笑著對蘭亭師兄說:「剛才我去摘梅花時,奶奶還問我,去年偷花的那個小賊怎麼沒有來。」
蘭亭師兄笑著回道:「怕被她的狗咬。」
「她那狗早就套上了,不用怕。」說著將臘梅放下,從口袋裡拿出個暖寶寶來,「給你貼上?」
蘭亭師兄眼睛亮晶晶的,「剛才還想要有個暖寶寶就好了,正好你就帶來了,你是不是有順風耳?」
程弈白替他將暖寶寶貼在背後,低笑著道:「順風耳沒有,大概只是有點心有靈犀。」
他們寒喧時夏徽與顧留政就默默地站在旁邊,努力使自己變成透明人。師兄的時間如此的寶貴,他們不想佔用分秒。
船家划起漿,畫船往湖心亭方向劃去,程弈白柔聲地道:「剛才那曲子,再給吹一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