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0 道
第二天,果真下雨。
雨水從穹頂慢慢飄灑而下,籠罩得遠處的城池朦朦朧朧。
那雨滴,落在官道泥濘的小水窪裏,濺起了朵朵小巧的水花,突然,卻又是一陣大風卷起窗簾,車棚上響起了滴滴嗒嗒的雨聲,一道電光閃過天際,轟隆一聲巨響,傾刻間,滂沱大雨接踵而來。
這雨越下越大。
劉誠關上窗,扣緊,該囑托的話已經說過了幾遍,天下苦難之人何其多,這些無依無靠的孩子,隻能先送回廣陵安頓……
窗外,陳大牛把少爺給的錢袋貼身收好,站在雨水裏扯著嗓門大喊:“少爺放心!大牛隻要有命在,娃娃們就不會少一根頭發!萬萬不會餓著冷著!”聽不太清楚,風刮得很響,雨水又灌進他嘴裏,瓢潑一般順著蓑衣淌下。
劉誠暗罵這傻子,還不快去避雨,現在就已經在讓人挨了凍!
孟薑女撐開油紙傘,完全擋不住斜風吹來的冷雨,她下車,將身上的羊皮坎肩穿在十三身上,這丫頭父母都已經過世,還好有個姨娘嫁到下邳城,“十三,以後若是有難,可要記得來廣陵找少爺和我!”孟薑女說完呸了兩口,這話不吉利!
十三臉上掛著淚痕,黑漆漆的一張臉在雨水中慢慢被洗白,她哭著說:“姐姐也要保重!”
“走吧!長恭!”
劉誠敲敲窗說道,看來自己不走,這些娃娃是不舍得進城。
“少爺!雨勢不小,咱們不進下邳城?”高長恭問。
劉誠看著那迷蒙中高不可攀的下邳城牆,通體發白,南門,全部采用白石建造而成,曆來是扼守下邳的大門,所以又叫白門樓!
就在這裏,史上不可一世的呂奉先兵敗被擒殞命,白門樓也因此聞名遐邇。
如今,白門樓正在暴雨裏洗滌它經年積澱的汙垢。
“不了!走了!”
劉誠躺下來,馬車裏暖和、舒適,可外麵雨水嘀嗒,仍不堪其擾。
高長恭跳上來,轉道,馬車一路冒著黑煙向彭城而去,然後過兗州,再去中山……
陳大牛留在原地,等到少爺的馬車走得看不見,這才牽著孩子門快步湧向下邳城。
……
天上人間。
許劭前一秒還趾高氣昂,步入後院的那一刹那,瞬間龜縮成了孫子。
鳳儀亭裏大搖大擺坐著的幾位爺,那可都是道門的泰山北鬥,隨便哪位跺跺腳,估計整個徐州都要跟著抖三抖。
上座的有,南華、左慈、於吉,號稱道門三仙,另外,居然還有鬼師王詡!還有幾個自己不認識的人,但無不是仙風道骨,個個超凡脫俗……
許劭有自知之明,自己帶了張小板凳,挨著根圓柱子坐下,一臉諂媚地侯著,能有機會聆聽幾位得道大仙談經布道,那可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做夢都會笑醒。
上首居中,德高望重的鬼穀子正打瞌睡,一個不慎,下巴差點磕到桌子麵,他猛然睜眼,精光一閃即沒,不著痕跡衝著來人點點頭,化尷尬於無形,接著,繼續閉目養神。
許劭心髒砰砰直跳,那可是道門老祖鬼穀子,人稱“鬼師”,居然給自己一個無名小卒打招呼!
他難掩激動,雙手把柱子抱得綁綁緊!
如果這一幕讓外人看到,鐵定會掉了一地眼珠子。
許劭是誰?
在外可說是赫赫有名!說他是名士,當得!說他是評論家,也當得!他主持的“月旦評”,算是曆史上最早最成功的脫口秀。但本質上說,許劭一心向道,乃是道門中人,隻不過他相術平平,且相術乃是小道,不被這些得道大仙看重罷了。
說起月旦評,那也是相當了得,許劭閑得沒事,每月都要對當世人物進行一次品評,人稱“月旦評”,而且每次隻評一人,可謂機會難得。他本是謹飾言行之人,據傳能窺三十年之後事,自然引得人趨之若鶩,能得許劭一句五星好評,其人自是前途無量。
比如他評價曹操那句,“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精辟入裏,世人皆知。有說那是曹操用刀架他脖子上,迫不得已才說出口的……
南華老仙碧眼童顏,用手中藜杖刨了刨桌下的炭火堆,吹了兩口氣,那火苗陡然亮起,“列位道友!人齊了,咱們可否議議我仙門道統之大事!”
鬼穀子召集眾人吃火鍋嚐鮮,還背著張商議道統的皮。
桌上各位所謂的仙翁真人,全是些黃泥埋了半截的人,早等得哈欠連天,南華的話,理都沒人理。
南華身老字號仙翁,感覺不受尊重,提高了嗓門,敲著藜杖說:“喂!老鬼!鍋裏的油開了!”
“開了?哦……來來來~下菜下菜!”鬼穀子醒過來,開始招呼人動手,趁油滾開,腰花燙個七八分熟最好!
邊上拿著小本做筆記的許劭一臉茫然,“列位仙翁,不是要開道門大會麽?”
“開!開……兩瓶酒來!咱們邊吃邊聊!不是我吹,老道我雲遊四海,就從未喝到過如此甘烈的酒!都嚐嚐!”
左慈拽著酒瓶,發問:“人齊了嗎?怎不見張天師來?要不我先啟開?”
南華老仙喟歎一聲,“哎!開吧!張魯此人空得了天師衣缽,殊不知道法自然,道常無為、而無不為,估計不久之將來,他定會赴那張角之後塵!再說,沒位置了,坐不下了!我方才沒有通知!熟了熟了,且不管他,來來來!”
於吉此人道術高超,壞就壞在嘴臭,喝了兩口酒就大放厥詞,“好酒啊!要說張角那妖道,禍害蒼生,背離我道門正統,如此敗類,還不是你南華老兒教出來的孽徒,我看啊!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是你動了凡心,還修個屁的道!”
南華老仙悶著不說話,這事的確是自己不地道,要不是當初傳下本《太平要術》,天下哪裏來的黃賊肆虐。可自己不願入世,隻想借助張角向天下宣揚教義,普度眾生而已,豈料會是這樣一個結果!
南華自己也很委屈,隻能借以吃肉解恨,吃著碗裏,還望著鍋裏!
道教,不同於道家,道家是一種學術流派,道教卻是一種宗教團體,修道成仙思想是道教這個宗教的核心,它從東漢年間開始,逐漸從一個鬆散的學派向有組織犯罪衍化,比如張角的太平道和張魯的五鬥米教。
道門之人,大概分為兩類,一類講究無為,終年研習黃老丹術,這一類人畜無害,諸如在座的大都如此,大不了偶爾相個麵、算算卦,騙幾個散碎銀子,無傷大雅。
第二類,要有理想抱負一點,時刻想著宣揚教義,要麽在亂世選定一名代理人扶植,激進一些的,那是要自己親自上陣,蠱惑愚民,扛旗起義,比如天誅地滅的張角。南華早就有言在先,“如果心生邪念,將會遭到天譴”!張角不幸被言中。
李意擅長占卜吉凶,他掐指一算,開口說:“誰放的豬蹄,熟了!”
搶先盛在碗裏,李意繼續說:“各位道友莫要看悲觀,所謂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衝氣以為和。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穀得一以生;侯得一以為天下正。”
鬼穀子很不爽,好好的一頓飯,盡扯些犢子,小聲提醒到:“小李啊!這裏沒有外人!”
李意撓撓頭,嘿嘿一笑,“平時吹牛慣了!我的意思是說,管它娘的誰弄死誰,咱們該吃吃,該喝喝!南華道友放寬心就是!”
左慈乘人不備,藏了瓶酒在袖子裏,“道友此言大善!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我等獨醉不醒,豈不快哉!”
許劭邊流口水邊做記錄,左慈道號烏角先生,一手遁術使得出神入化,剛剛那是何等仙術,酒瓶覆手之間就不見了……
……
天上人間快打烊,這飯局才告結束,和珅不得閑,寇白門幫忙打理收賬,“各位道長,上等的杏花村諸位一共喝了二十瓶,每瓶五百錢,還有……”
左慈一聽,心中怒氣橫生,“哼!想我堂堂仙翁,喝你幾瓶酒水,居然要錢!你個女子也不出去打聽打聽我等是誰……懶得多言,我去也!”說完,他拂袖一扇,地上嘭一聲騰起一股白煙……
眾人再看,哪裏還有人?都說烏角先生遁術一流,果真是聞名不如見麵。
寇白門先是一愣,而後忍不住翻起了白眼,這妖道,臨走還順了一套餐盤……再看向其餘人。
南華老仙是個實誠人,絕對不會玩那些虛的,他虎步龍行,三兩下爬上圍牆,長發一甩跳了下去,外麵哎喲一聲,就聽見狗叫,追著人漸行漸遠……
寇白門回身過來,道門眾仙轉眼走得隻剩下兩人,鬼穀子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拍下幾個銅板,“說好的各給各,我沒喝酒!”說完背著手走了!
最後剩下許劭,他有心無力,一瓶酒就五百錢,這是什麽酒這麽貴!還不如去搶!
“我是許劭……我沒吃!”
“來人!拉去報官!”寇白門也不客氣,懶得多費口舌!
“等等!姑娘,你今日有卦!”
“哦?”寇白門一聲冷笑,寶劍哐當一聲拔出,眨眼就摁在了許劭脖子上。
“姑娘乃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哦不對!姑娘這麵相貴不可言,鳳體天成,你要相信我,我是許劭呀!很有名那個!”
“呸!你要是真靈驗,幫我算算我家公子是吉是祥?”
許劭頭都大了,連你家公子是誰都不知道,隻能胡謅,“你家公子此行,風調雨順,所謂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偏將軍居左,上將軍居右,言以喪禮處之。殺人之眾,以悲哀泣之,戰勝以喪禮處之……”
許劭把能背的都背了一遍……
“真的麽?”
寇白門將信將疑,領著不斷神侃的許劭走遠。
一場轟轟烈烈的邪教傳銷活動在結賬買單時,宣告土崩瓦解!
左慈睡了一覺,這才從桌下鑽出來,一個鷂子翻身緊接大鵬展翅,學著南華老仙翻牆而走……不久,外麵傳來叫罵,“哎喲!娘的,誰家修的糞坑……”
……
劉誠的馬車出了彭城,才過了徐州地界,突然鼻頭一癢,打了個噴嚏,“啊~球~”。高長恭在外提醒,“少爺!坐穩!”
誰咒我?
劉誠推開窗,後麵一路煙塵,一群人策馬,甩著響鞭,凶神惡煞追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