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5 刺
魚又不冬眠,可近日老是不吃餌,釣不上來。
張獻的膽大,有一半是裝出來的,就像這水池裏的魚群一樣,看似遊得悠閑,扔下顆小石子,立馬會一哄而散。
從老管家出了意外,死在塘裏開始,他就總覺得會從淤泥裏拉出不幹不淨的東西來,連帶著平日也杯弓蛇影。
比如,下人們老愛閑聊些反啊、殺頭啊之類的話,都會讓張獻覺得意有所指……所以府上最近無端少了不少人,讓人莫名其妙。
這還不算,那個去監斬的書吏,許是聽到點點風聲,然後把自己給活活嚇死了。
謀逆造反,按律會誅九族。
張獻不怕,自己若是都不在了,哪還管他九不九族的!隻不過可惜了,唯一舍不得的,是膝下還有個蹣跚學步的娃娃。加之,要過年了,張獻收斂不少,一心垂釣,沒有再為了錢糧去逼迫誰,菜市場近日生意紅火。
開了春再說吧。
可偏偏這時候,張獻也沒想到憨厚老實的劉玄德,長能耐了,既然敢鞭打督郵,這事兒擱自個兒也最多想想……
張縣令換好了官服,舉步走到臥房門口,見天井裏雪厚半尺,陷進去嘎吱響,天上月光不亮,想了想又停了下來,算了!那廝仗著自己妹妹是堂兄張純的小妾,升了督郵,整天耀武揚威,活該倒黴,他隨口問到:“緝拿的人去了多少?”
把門那兵卒把長槍一挺,答話道:“回大人,去了一屯卒!”
近百十來人,安熹一共才兩百左右常備兵卒,不少了!要是還拿不住劉備,那是人家福大命大。
“嗯!留一半守好府上!餘下的加緊巡防,莫要安熹城裏出了亂子才好!”
張獻說完,轉身回屋,褪下衣襖,偷偷摸摸一陣,鑽進還沒冷下來的被窩裏,突然發覺鬧騰點反而更好,夜裏燈不亮,太安靜,什麽細小的、亂七八糟的聲音,都耳鳴一樣聽得到。
今夜難得能睡個好覺。
……
五更天,夜闌人靜,迷霧正濃。
劉誠蹲在縣令府外的狗洞旁,緊皺的滿臉折子裏,全都是殷切的希望。這蹲坑的姿勢,就像莊稼地裏的老農,在秋天等待一場田野裏喜悅的豐收。
張獻必須死,就在今晚。
其實,要張獻死容易,即便安熹總共兩百來號兵卒,平時大半都守著張大人府上,也隻要高長恭一人,單槍匹馬就能殺個七進七出,取他項上人頭,猶如探囊取物。
然後呢?
人人得而誅之,高長恭會成為大漢的通緝犯,滿世界東躲西藏……
所以王維才要委屈玄德公轟轟烈烈逃一次命,這樣,守著縣令府這個烏龜殼的兵卒,至少能少了一半,眼下情況看來更理想,怕是不及四分之一。
再加上有號稱天下第一刺客的荊軻,以及眼前這個狗洞,希望大增。
比起白天,荊軻更喜歡夜晚,很靜謐,沒有那種喧囂,刀刃尖端那點幽光,輕而易舉地就能劃破夜幕,刺進人心髒。
自己是個刺客,雖然表麵上當了半輩子獵人,說出來可能沒人信,荊軻從小的夢想就不是當科學家,而是當一名令人聞風喪膽的刺客,麵對冷嘲熱諷,唯一讓人欣慰的是,公子對自己,仿佛始終寄予了厚望。
怪事!
荊軻自己都不知道怎麽當刺客!隻能把敵人都當成或狡猾或凶殘的獵物,去捕獲和刺殺。
荊軻表情很肅穆,實則內心狂喜,總算有機會一展身手,試試鋒利的刀刃刺割破人的喉嚨和殺隻野獸有什麽區別。
麵對兩丈來高的圍牆,荊軻忍住沒喊打獵的號子,點點頭,活動活動手腳,還輕輕縱了幾下,都以為他要飛簷走壁之時,他卻脫去外褂扔進牆裏,邪邪一笑,俯身鑽進了狗洞。
就那樣腦袋往裏頭一擠,性感的屁股在外扭了幾扭……奇跡般,蠶寶寶一樣進去了。
難道是傳說中的縮骨功?
荊二愣子還有這手?
劉誠上前比劃了兩下,光自己的一條細腿就能卡住五百年,他個矮窮挫,居然不費吹灰之力就進去了……
不遠處隱匿的高長恭,手上的瀝泉槍一不留神沒拿穩,“哐當”掉在了地上,暗自感歎,少爺說的頂級殺手,果然與眾不同……
……
縣令府,本就不是很大,明裏暗裏還都是哨人,使出渾身解數才好不容易摸到張獻的臥室外,荊軻貓在假山花壇後頭,一動不動,半炷香的時間,被雪堆成雕塑,再不得寸進半步,頭頂來過幾波人,分別有尿尿的,吐痰的……
看看天色,照這樣下去,自己蹲在枯草叢裏幾天幾夜也未必見得到張獻,荊軻苦苦思索著辦法。
說這張獻也是個怪胎,怕死不說,臥房四周隨時站著一隊兵卒,把房屋團團圍了個嚴實,四麵的走廊裏,燭火一盞接一盞,燈火輝煌得耀眼,加上巡邏人的腳步聲,身上的甲胄響,即使這樣,他也睡得著覺!
不敢往燈火通明的地方再走,荊軻借著陰影,匍匐著身子去往後院,拐了倆彎兒,找到廚房,我去!房梁上麵搭起一根根竹竿,上麵,用小繩掛滿了宰殺好的雞鴨魚肉……
荊軻咽了咽口水,這張獻,果然是個貪官!
靈機一動,索性放了把火,看那幾塊栓住腦袋的雞烤出香味來,荊軻這才戀戀不舍出來,原路返回繼續貓好。
等!
那邊的雞肉這時候應該剛剛好,趁著外焦內嫩,撒點佐料……
假山後的荊軻目不轉睛盯著那邊,癡成了望夫石!
廚房裏的火勢開始蔓延,燒灼窗欞,房梁……那鬆木做成的房門哢嚓一聲爆裂開來,猛烈噴出油脂,香!
火勢越來越大,巡夜的人發現不對,開始驚慌大喊,“著火了!快來人啊……”
兵卒、下人,紛紛從睡夢中清醒過來,拿起水桶瓢盆打水救火,在後院的池塘和廚房之間往來奔走,人來,人往,縣令府亂成一鍋粥。
荊軻想起正事,抬頭一看,這些莽夫,烤得如此之香,居然還紋絲不動守在這裏,連眉頭都不皺一下。
過了一會兒,有府上的管事來報,“軍爺!後院廚房著火,火勢竄得太快太猛,連點了幾座宅子,還請通知老爺一聲,趕快召集人手,速速救火要緊!”
那伍長麵露難色,抬頭看了看廚房那邊燒紅的房頂,一片驚恐疾呼,想是沒有縣令大人主持,下人們心神難定,堪堪能控製住火勢,“這?大人說過,今日,即便是天塌下來也不準叫醒他……”
迂腐!
那管事家奴急得跺腳,這兵痞子就是個榆木疙瘩,老爺隨口一說,豈能當真?
“要是府上燒光了,看你如何交代!誰人能擔責,難道是軍爺你?後院不遠,住的可都是老爺家眷,還有小少爺……你有幾個腦袋!”
“大膽!”
伍長大怒,握緊刀柄的手上青筋暴跳,一聲怒喝,嚇得那家奴腦袋一縮,“交代?某不會與人做口舌之爭,惹急了爺爺,倒是喜砍下人狗頭!某答應大人不被打擾,那就是一諾千金,哼!小小火患,何至於驚慌失措,匹夫!還不自行領人去撲火,莫要聒噪!否則,爺爺手上的刀可不認人!”
那管事不敢再說,冷哼一聲,急匆匆出去召集人手,可歎今時不同以往,老爺無緣無故疏遠了府上的老人,而今隨時候在身邊,能說上話的,反變成了一群武夫,奈何?
火勢越來越大,隔著幾堵牆,這邊天井裏的雪都融化了不少。
那伍長左右踱步,思前想後覺得不妥,捏著下巴一琢磨說,“爾等守好,不要中了調虎離山,闖入了宵小,我這就進去問問大人的意思再做決斷。”
“諾!”
手下兵卒樂得輕鬆,反正大火燒不過來,還能有熱鬧看!
推開門,伍長放輕腳步,閃身進去,再關緊,片刻過後,裏麵隱約有人對答。
不一會兒,那伍長出來,如釋重負,道:“大人有命!留下兩人看守,其餘人,隨某巡防府上,莫要丟了歲末朝廷的貢錢!”
留下那兩新兵蛋子一臉緊張,伍長上前,拍拍他臉頰,“精神點!看好房門即可,不必亂了方寸!嗯~怎麽流鼻血?”
伍長笑罵著擦擦手,點亮火把,帶著人快速走遠,那新卒一摸鼻頭,果真臉上全是鮮血……
好機會!
荊軻打了個哈欠,繞道溜到側麵的窗戶下,撬開插銷,輕輕抬起,翻身而入。
張獻的房間真別致!
臥房裏不點燈燭,屋子外的火光透過門窗縫隙,張牙舞爪地扭曲著,照得很亮,周圍都是顏色豔麗的布置,大紅的梳妝台,精致的粉盒,邊上還有藍色的小木馬……張獻此刻,就安安靜靜躺在中央的紗帳裏,仿佛死豬一樣,根本聽不到外麵的吵鬧。
看著那粉紅的紗帳,荊軻滿腦子疑問,冬日又沒有蚊蟲,掛這紗帳何用?即便是有,一個大男人,為何偏愛粉紅?還有這滿屋子的稀奇古怪?
他提著匕首慢慢靠近,掀開紗帳,裏麵的張獻捂在被子裏,隻露出一張麵帶微笑的臉看著自己……
不對!
荊軻先是一愣,隨即猛然翻開被子,張獻穿了件女人的大紅裙子,胸口上有一個血洞,比雞蛋稍小,咕嚕嚕不停冒著血水……
荊軻好失望!
張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