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1 悟空
悟能把自己單獨引到一處小院,門匾上寫著的,便是“藏經閣”。
跟劉誠想的不一樣,雖然名字中帶“閣”,這藏經之地卻如一間普普通通的農家小院,僻靜不說,連搭建得也是黃泥灰瓦,隻多種了幾株菩提。
滿院子裏堆滿了發黴的青簡,一一鋪開,趁著冬日日頭正好,拿出來晾曬、修補。
那所謂的住持悟智,背著身子伏在案桌上,手中執筆在一張絹布上仔細認認真真描著什麽,隻露出一個光禿禿的後腦勺,他頭也不回,道:“師弟來了!還不快些進來!”
劉誠回頭,悟能不在,壓根兒就沒進來,臨走的時候,還連藏經閣的門都順手給掩上了。
“悟能大師他,許是有急事!小子冒昧……”
那住持轉過臉來,“我就是喚你,關悟能何事?”
劉誠一愣,高鼻大眼,外國人!
那住持老和尚讓出屁股下還熱乎乎的蒲團,自己卻盤坐在黃泥地上,招手說:“師弟快來!師兄這裏除了經書,別的太簡,不過光是這墨香,就沁人心脾。”
劉誠撓著頭皮,摸不著頭腦,看來代師收徒的事悟能不僅當了真,還跟這老外通過氣兒,婉拒道:“那……小子何德何能,入得了大師法眼,還敢忝為大師師弟……”
住持老僧停下手上的尖尖細筆,他已經一絲不苟在白絹上寫下了串串蠅頭小字,那字寫得跟考試用的小抄一樣,不拿放大鏡,還真看不清楚……
“師弟可有疑問?不急,待我慢慢道來!”
見老和尚邊寫邊說,劉誠隨手抽取了一份竹簡翻看,卻不想麻繩成了粉末,嘩啦啦全散開了來,空氣中一陣翻飛的,全是絢爛五彩的塵。
老和尚歎了口氣,佛典譯書全都放了多年,也翻看了多年,那麻繩早不堪重負,再這樣下去,連筆墨字跡都會淺白,荒了傳佛,如何對得起先賢。
見劉誠一根根小心拾起,他說:“我早年自安息國來,俗家本名安清,師尊見我愚鈍,賜下法號悟智,常年也就跟隨師尊翻譯佛典,可惜師尊圓寂時,遺下大量未譯佛法典籍,無論是大乘、小乘,未盡之事太多,我便這小院裏隨意一坐,就已白駒過隙了將近二十年……有時候,真想出去走走看看……”
二十年?
這老和尚快成黑山老妖了!
“大師為何要把這佛典從竹簡上重新抄錄一遍,複寫在白絹之上?”劉誠其實想問,換根結實的牛皮牛筋就成,何必沒事瞎折騰,何況大門口頂著木板那倆傻帽不正閑著沒事,叫來抄書豈不正好?
“唉!師弟有所不知,竹簡笨重不說,保存也不易,寫在絹布上自是好了許多……隻是這絹布千五錢一匹,實在是……師兄我也隻能摘緊要的抄寫,還隻能把字寫得無比小氣,更不敢假手於人……別的尚好,就是這盯著久了,雙眼幹澀流淚,仿佛無數長蚊在麵前飛舞一般……”
劉誠旋即明白過來,可這安老頭一口一個師弟叫得人別扭,“大師放心,我已請悟能大師代勞,置辦佛事一應用具,往後的藏經,大可都寫在最好的絹布上,即便是想抄錄到稀少貴重的白紙上,也不是問題!”劉誠拍著胸口說道,別的自己沒有,窮得隻剩下錢。
“師弟有心!”悟智的反應沒有劉誠想象中激動。
“不過代師收徒之事,小子看來還是作罷了事,小子天生愚不可及,也自由慣了,我哪裏受得了那麽多清規戒律……”
“師兄我早料到你塵緣未了,師弟身上的擔子還很重,還得紅塵遊走,倒是委屈了!眼前就算你想剃度,師兄還不許。煩請師弟帶發修行,沒有清規戒律,師弟也莫要妄自菲薄,你的慧根不淺,外麵的那麽多僧侶佛徒,在貧僧看來,沒一個及得上師弟你,悟能他也不行!咱們師尊他老人家坐化得早,不然,若是知曉我讓師弟於佛道蹉跎,久不遁入,那才是罪過罪過!阿彌陀佛!”
“不用剃度?”
“不用!”悟智點頭。
“可以喝酒吃肉?”
“可以!”悟智又點頭。
“但我還想娶妻生子!生很多那種!”
悟智哈哈一笑,麵前揚起團團塵土,“別人不行,師弟自是可以,師弟很特別,便是不誦佛法,不念佛經,不守佛戒,不入佛寺,一切隨心皆可!那些俱是師弟的道,師弟的修行!”
劉誠一臉古怪,這算入的哪門子空門?
似乎了然劉誠心中所想,“隻要心中有佛,便有慧根佛性,從你見到三生佛像那一刻起,你就已入佛門,沒有繁文縟節,你便已是貧僧師弟。這裏!佛便常存!”悟智用手指點了點劉誠的心。
劉誠的腦子裏,那三尊泥塑佛像憑空而來,揮之不去。
“身世已悟空,歸途複何去?今日,師兄就代師尊他老人家賜你法號‘悟空’!所謂幻由心生,唯守得住本心才可不動如山,方得始終。空、色、情,空者,空空如野矣,亦如此,才有容乃大。這世間的貪念,愛憎、哀樂、悲喜……因空見色,由色生情,自情悟空,滅了欲,破了紅塵,總有一天,師弟大徹大悟,便已身處極樂……”
劉誠旁的沒聽懂,被悟空的法號嚇了一大跳,腦子裏的至尊寶跨著七彩雲霞飛來飛去……
悟智和尚趁熱打鐵,借著劉誠渾渾噩噩之際,說了一大堆佛理,洗腦的功夫爐火純青。
“佛言:吾視王侯之位,如過隙塵。視金玉之寶,如瓦礫。視籸素之服,如敝帕。視大千界,如一訶子……”
“師弟!師弟!你可懂了?”
“嗯?哦哦!師兄說得真好,這是哪出戲來著?”
“此來師尊所譯《四十二章經》,說的是佛主釋迦牟尼自覺成佛後的感悟。”
“《四十二章經》?”
劉誠拿了那卷絹布就走,再這樣聽老頭吹下去,老劉家真要絕後了,不過這書不錯,說不定真藏著後世滿清入關所搶財寶一樣的秘密。
悟智也不阻攔,笑盈盈看著,等到小院的門一關,誦了句“阿彌陀佛”,繼續在充滿光斑的院子裏,埋頭抄著經書。
……
佛教的優劣都很明顯,純化民風,導人向善,撫慰傷痛,可太過溫吞隱忍,如今的大漢,異族狼顧,個個虎視眈眈,百姓需要的是血性,這怏怏中華,應破而速立,斷不能風雨飄搖幾十年……
佛教的興起自然不可阻擋,往後的曆朝曆代都香火鼎盛,既然如此,何不趁其萌芽,揚長避短……一時間劉誠想到很多……
沒有信仰的人,本就是可悲的!有信仰的人……
劉誠出了小院,外麵站滿了一排排光頭和尚,高長恭幾人摸不清虛實,護著談允賢退到了門口嚴陣以待。
“怎麽回事?”眾人搖頭不及答話,那些僧侶全部躬身而立,齊刷刷喊道:“見過師叔(師叔祖)!”
談允賢眼珠子睜得老大,一把捂住了小嘴。
劉誠小聲在耳邊說:“可惜取其納妾的,不礙事!嗬嗬!”
回頭又正色道:“嗯!日後爾等多多誦佛念經,千萬不可懈怠,所謂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師叔這趟別的沒帶,倒還有些汙人佛心慧根的阿堵物,那個長恭……”
劉誠接過包袱,每人抓了一大把,嘴上勉勵道:“看你們一個個瘦得,往後多買點雞鴨魚肉補補身子,酒肉穿腸過,佛主在心中嘛……”
劉誠突然覺得自己搖身一變,成了白馬寺的主人一般,諾大的產業要是做大做強,自己會不會成了後世少林寺的方丈,那麽有錢?到時候再弄個峨眉派,隨時視察!
這買賣,做得!
路過禪房時,裏麵正在講經布道,佛堂裏難得坐滿了信徒。
上方的中年和尚手掐佛印,所講的典故,正是佛主涅槃前的遺教,他娓娓道來:“佛陀以吉祥的姿勢,臥在娑羅雙樹林的床上,這時,風息林靜,鳥獸沒有鳴聲,樹木之皮流出水滴,百花萎謝凋零。佛陀心如止水,靜靜地向諸弟子作最後的遺教……”
那和尚見劉誠走進來,急忙想要起身給師叔施禮,劉誠嘴巴微微撅起,很親民地擺擺手,示意讓他繼續,自己隻是隨意看看。
那和尚又道:“佛陀心如止水,和平常說法沒有兩樣,靜靜地向諸比丘弟子做最後的遺教。”而後,陡然提高分貝,他學著佛主的語氣道:
“諸比丘弟子!我涅槃以後,你們要尊敬珍重波羅提木叉,善為受持,不要遺忘。戒就是指導你們的大師,你們持戒,如貧窮的人得到寶物,如黑暗中燃起明燈。這和我住世,沒有甚麽不同。
諸比丘弟子!你們更應該節製六根,不要讓六根追逐六塵,以免放逸墮落。好像管理凶悍的惡馬,一定要用轡製,不然,將會把人牽墜入陷坑之中。惡馬之害,隻有一世,六根之害,殃及累世,這是不能不謹慎注意。
……
佛陀非常安靜,沒有一點疲倦的樣子,這就是將要進入涅槃的佛陀嗎?叫人真難以了解,諸比丘弟子都在黯然的啜泣。”
台下的人靜靜聽他講完,開始起身散場。
一位老嫗按捺不住,已經潸然淚下,她拉著邊上路過的劉誠,問:“這世間真的有佛嗎?”
劉誠也不知道,剛想出聲安慰幾句,那老嫗無意中看了自己一眼,嚇得瑟瑟發抖,嘴裏呢喃著:“怎麽是你?你還沒死?不可能的!不可能……”
劉誠不解,自己活得好好的,想伸手去扶,那老嫗大喊大叫到:“不是我!不是我!”說完,拄著拐,踉踉蹌蹌鑽進了人群消失不見……
“我是佛,又不是鬼!阿彌陀佛!”劉誠自嘲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