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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24 能飲一杯無

  風雪不減。


  出了宗正府,劉誠便一直悶悶不樂,他裹緊了衣服鑽進馬車裏,再不願意露頭,至於沿途那些暮色裏的歸去來人,權當看不見。


  大人隻說隨便走走,也不說去哪,史阿一聲輕嗬,開始信馬由韁在皇城裏隨意溜達,自己也閉目養起神來。


  馬車再停下時,劉侍郎掀開門簾一角便看見兩隻齊腰的大花籃。


  “怎到了這裏?”他詫異道。


  抬頭望去,又到了年邊,蘭香院裏張燈結彩、生意紅火,老遠就能瞥見老鴇張媽媽正在招呼熟客,劉誠心虛地放下簾子,心中反複糾結,今日不合時宜不說,又哪能巧到香君姑娘每次都正好洗沐,說不定,還會被寇白門逮個正著,他悠悠歎道:“算了,還是轉道去同濟軒吧!”


  老馬識途,豈能怨怪自己?史阿翻了翻白眼,踢了一腳馬屁股再次上路。


  此時,二樓的雕花窗默默打開,等到劉誠的馬車走遠,又靜靜合上,隔著彩色的錦屏,屋裏那目不轉睛的女子卻一直冷眼看著,思索著,不肯轉身。


  “蘭兒!你這是何苦?”


  酒水已涼,楊彪依舊自飲自斟,眉宇間,再多酒水下肚,也始終化不開那一絲絲凝重。


  孝期已過,楊彪世襲了父親楊賜臨晉侯的爵位,同時也正式升任為九卿之一的衛尉,掌宮門衛屯兵。


  可這衛尉一職,自從陛下搬進了西園常住起,便成了擺設,沒有天子的皇宮哪能算得了真正的皇宮,而宮外西園裏的宿衛,自己全然做不了主。


  虛職,陛下並不信任自己,僅此而已。


  那喚著蘭兒的女子終於轉過身來,她奪下楊彪手中酒壺,放在一旁溫熱,勸慰道:“義父該高興,為何老是借酒消愁,風緊雪大,小心寒邪入體喘症又犯!”


  “嗬嗬!高興,義父已近半百,終官至九卿,自然該高興!”


  楊彪麵上笑得燦爛,心中卻在滴血。外麵風言風語,誰不知道,自己能升九卿全靠家中老父死地好、死得妙!何況這所謂九卿,也並不如看起來那麽美。


  義父從來便是如此,此生背負,何其之重,卻從不肯對人言苦。


  蘭兒不好相勸,心病終要心藥醫,旁人幫不了,她撇過臉去,將釜中溫酒撈出,擦幹,幫著斟滿,又給自己續了一杯,淺嚐一口道:“上次那郎中的方子極為對症,我也叮囑了廚房,定要三碗小火熬成一碗,服用數月才能斷根,義父可不能半途而廢。”


  楊彪搖頭,“不是我家蘭兒熬的,下人們再是用心,也總覺得味苦!”


  “那便是忘加了飴糖!”蘭兒裝作聽不明白,調皮說道。


  “你這丫頭!”楊彪佯怒,見房門閉緊,又小聲道:“阿弟念你了,跟為父回去吧,如今朝堂驚蟄,連著京師也不太平,若是任你由著性子胡來,為父放心不下……再說,這世間自有公道,那惡人自有惡報,興許,已為時不遠……”

  蘭兒淡淡一笑,抽回手,道:“義父,蘭兒一介女流,既不懂朝堂紛爭,也不能一輩子在您身邊盡孝……長這麽大,蘭兒從不頂嘴半句,不過這次,請恕蘭兒忤逆!若能一命換一命,讓祖爺他泉下瞑目,蘭兒也是不後悔的!”


  這丫頭怎就不聽勸,楊彪急道:“你可知昨夜我在府上見過誰?”


  楊彪做了做口型,並未出聲,蘭兒自小聰慧,理應猜得到。


  果然,蘭兒聽得心中一動,可隨即眼中的神采又快速隱去,倒不是她信不過義父楊彪,而是那些朝中的大臣們,哪個不是見風使舵之人,說得再好聽,那狗賊劉誠,直到現在還不是活得好好的?


  祖爺的仇,終歸得靠自己來報!

  楊彪還想再勸,卻聽門外有人走近,坐正身姿,他朗聲道:“你這女子倒是有趣,來!賞了,且再溫一壺酒!”


  “多謝大人!”


  蘭兒乖巧拾起桌上的一袋賞錢,正好有人輕喚,她起身開門,奇道:“假母,可是有事?”


  老鴇張媽媽笑說:“你這丫頭,不是天天念著侍郎大人嗎,我聽萍兒說,方才來過,不知為何又折了回去,媽媽就是來跟你說說,莫要人來了忘了打扮!”


  “當真?”


  蘭兒的臉上騰起紅霞,又羞又惱之際恨不得追趕出去,不住張望,見假母笑看自己,她急忙將那袋賞錢塞人手上,“蘭兒的心思假母都懂,還勞煩您老往後幫襯著女兒……”


  裏間,楊彪將對話聽得一清二楚,不吱聲,卻早恨不得將劉誠碎屍萬段。


  ……


  這人要是得了名利,很容易膨脹,比如許劭。


  同濟軒裏冷冷清清,來的食客數人,加起來比夥計還少。都怨許劭,黃管事說,狗日的許大官人起初還好,頂多五日歇上一日,可到了最近,竟是一日歇上五日……


  黃管事見了東家,拿出厚厚一遝賬本,努力證明著自己絕對沒有貪墨,開玩笑,劉侍郎怎可能是小肚雞腸之人,他揮揮手道:“這是作甚?見外了不是,黃老管賬豈能有錯,再說,這同濟軒又不光我一個人的!”


  見黃管事不解,劉誠補充道:“陛下也有股份!”


  黃管事一聽,嚇得立馬撂下賬本,道:“我這就去把許劭押回來!”說完一溜小跑。


  劉侍郎笑著上樓,二層,依舊寥寥數人,正欲去往三層飲酒,卻有人伸手攔住,道:“我識得你!”


  那人酒醉,生得粗壯,不修邊幅的臉長滿絡腮胡,看起來極為邋遢,他正盯著自己,見劉誠站住不動,又將身上配劍解下拍在桌上,“怎的?還怕某吃了你不成?”

  劉誠莞爾,一掀袍子坐下來,“怕!”嘴裏說著,手上卻奪來酒碗倒酒,不知怎的,劉侍郎今日特別想醉上一場。


  那漢子一愣,隨即哈哈一笑,“都說同濟軒的東家滿身銅臭,我看是錯了!”


  “哦?”


  劉誠笑著把酒喝光,暗罵,狗日的黃管事,又摻了至少五成水,不動聲色問道:“那依兄長之見?”


  “依某之見?”


  這漢子想了想,“照某說,那東家可不隻是一身銅臭,還他娘的膽大包天,哈哈!”


  劉誠並不生氣,仿佛罵的不是自己一般,深以為然說:“英雄所見略同!據我所知,那畜生禍亂宮闈,欺男霸女,甚至還毒死過司空,端是膽大包天,該斬!我是恨不得將他剝皮抽筋,來,請酒!”


  漢子奇怪,“你就不問問某是誰?說不得難以自持真會殺了人!”他惡狠狠看著對麵的劉侍郎。


  劉誠渾然不覺,望著窗外的飛雪,隨口一吟,“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相逢,又何必相識,再說這世上,誰人不該死?”


  劉侍郎舍了酒碗,開始抱著酒壺喝,“今日,你我有緣,一醉方休即可,可惜了,這酒並不醉人。”


  “說得好!”


  那漢子興趣高昂,索性脫去外衣,長出一口酒氣,進而啪啪鼓起掌來,他道:“都他娘的該死!早年,我便殺過權貴之人,此趟辭官回京,便是受不了那鳥氣!”


  “哦!左右無聊,兄長何不一吐為快?”劉誠作洗耳恭聽狀。


  兩人借著酒意暢談起來,雖不相知,卻如同多年不見的老友,每到妙處,擊缶而歌,那嘶啞的合鳴,暢意的大笑,跟失心瘋一般無二。


  直到桌上的酒壺壘滿,二人醉倒再立不起身來,那漢子還在說:“故而,我便把那一應貪官汙吏,通通殺了個幹淨,足足百人……砍頭之時,濟南城裏歡聲雷動,百姓無不交口相讚……然後,某便辭了官,一怒之下再來京城殺那奪妻之人!”


  “誰?如此……可恨……我幫你殺了他!”劉誠話未說完,直接鑽了桌底。


  “哈哈,那人便是你呀,你個傻子!”


  “我?哈哈……我……”


  那漢子起身,腦袋昏昏沉沉,他說了句,“罷了,莫要負了昭姬妹妹,否則……我……”可惜話同樣未說完,便從長梯上滾了下去。


  人已經走遠,劉侍郎還在桌下嘔吐,胡言亂語道:“大兄且說,殺……殺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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