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7 南越王
午時,豔陽映雪。
略顯陳舊的木門前,石板路打掃得極為幹淨,積雪堆至牆角,卻還頑皮的壘了一匹小馬。
“大人!應該就是這裏了。”
“敲門!”士燮正了正衣冠說道,心想那侍郎年齡不大,或許正是有些頑皮。
劉府雖在宮城外不遠,卻隱蔽不好找,士燮此番登門拜訪,固然不是為了討好閹宦,卻總覺得有些抹不開臉,他刻意把自己包裹得嚴實,生怕被人認了出來。
“吱~~”
房門打開小半,露出個失望的小腦袋,奶聲問道:“你找誰?”
“可是劉侍郎府上?”士燮討好問道。
那孩童青澀,模樣不過六七歲,聞言變了臉色,“不是!”接著便用力關緊了門,士燮欲言又止,冷不防被門楣震落的積雪落了一身,他一臉尷尬,聽到裏麵有人問答。
“仲達,因何如此無禮?”
那孩童嫌棄答道:“回大兄,我本以為是胡昭那老兒來嗟食,不想,卻是贅閹遺醜走錯了門……”
人聲減遠,聽得寥寥幾句,卻把士燮羞得老臉通紅,他心下一橫,沉聲道:“那邊,再敲!”
片刻,隔壁房門再次打開,寇白門看了一眼馬車上的貨物,回頭調侃道:“侍郎大人快來!盼星星盼月亮,而今總算有人給你送禮了!”
“當真?”裏麵有道人影飛奔出來,邊跑邊喊,“愣著幹嘛!快搬!”
士燮找對門的歡喜,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
士燮年近五旬,祖籍交州廣信,其先祖為魯國汶陽人,當年為躲避新莽末年的動亂而移居交州,經六世傳至其父士賜時,士氏業已成為當地豪族,士賜也於漢桓帝時任過日南太守。
少時,士燮曾隨劉陶習《左氏春秋》,後被推舉為孝廉,補任尚書郎,後因故被免。其父士賜去世後,士燮又被舉為茂才,還任過巫縣令一職。
此時,那個剛直的先生劉陶早已含冤死於獄中,士燮近日獻象得除交趾太守(今越南河內),既是思鄉情切,也有心灰意冷、不願再摻和朝中紛爭之意。
至於魅讒君上、交好寵臣的不齒名聲,士燮已經不在乎了,畢竟交州很遠,此一去,餘生,便可能再不會回中原。
“太守大人光臨寒舍,蓬蓽生輝,嗬嗬!為何還這般客氣,使不得,使不得……哎!小心點搬!”
劉誠搓著手說話,眼睛卻盯著下人抬進來的一隻象牙打轉,乖乖!這象牙可不得了,雖然一並的禮物中還有各種香料和細紋葛布,但無疑,還是數這象牙最令人動容。
這根完整的象牙足足有三四米長,包漿潤澤,弧線優美,劉侍郎敢肯定,是上了年代的極品,色澤白中泛黃,內裏嵌著個根根細如毛發的“雀絲”。
這樣奢侈的東西,要是切割做成了器物反而暴殄天物,光是掛在牆上就顯富態!劉侍郎動了心思,反複權衡掛在大堂會不會招賊。
圍著轉了一圈,劉誠看著低頭品茶的士燮問道:“大人,我可聽說,這南越巨象都是天生雙牙……”
士燮聽得兩手一抖,哪有人能厚顏至此的,急忙說道:“小侍郎有所不知,巨象的確白牙生雙,不過這根象牙,卻是有來曆的。”
“哦?大人請茶,願聞其詳!”
士燮緩緩走上前去,輕輕把那象牙從頭到尾摸了一遍,不舍之情顯露無疑,他娓娓道:“相傳前朝舊時,秦將趙佗平嶺南,定百越,以番禺為王都,據千裏之地號南越國,自封‘南越武王’,而這隻名為‘通玉白蘭’象牙,便是曆代南越王宮中所珍藏,南越王視之為國寶,從不肯輕示人!”
趙佗治越,史上赫赫有名。
本是始皇帝手下舊將的趙佗割據自立,也曾於西漢初年受高祖禦賜印綬,重新臣服大漢成為藩屬之國,隻是後來,呂後禁商南越逼反了趙佗,數代人打打停停,終於,於漢武帝元鼎六年,南越被滅。
劉誠想起了不少曆史,趙佗的舊事可以不提,麵前的士燮,豈不正是第二個趙佗,史書記載的士燮還算忠心,可他的兒子士徽,早晚也是會玩一出自立為王的戲碼。
士燮回望自己,“侍郎當知,‘通玉白蘭’之所以名貴,便也因為它那個‘一’,無論是南越王趙佗,還是散落民間最後被士某巧得,便始終獨一無二!”
明白這是件孤品,劉誠也就死了心,隨即又想到,這士燮,怎會無緣無故送自己這般名貴的東西,其中必有曝露不得的勾當,萬一真催生出個亂臣賊子來,禍國殃民還是其次,莫要因此掉了腦袋才好。
他腦子一轉開口道:“無功不受祿,我聽說大人剛正不阿,深諳利民輔國之道,卻被遣去鳥不拉屎的交州,山高水遠,那窮鄉僻壤怎能養人?不若這樣,待我疏絡省中,幫大人挪挪地方,荊州麻煩一點,揚州如何?舍得下本,京城裏也未必待不下去!”
“不不不!”
士燮吃了一驚,這小小的侍郎劉誠,也不知是口出狂言還是真的手腕通天,說得好像立馬就能做主一樣,閹宦一係專權至此,可悲可歎!
他趕緊起身道:“侍郎心意甚好,卻是領了,想來,交州便已經極好,陛下的恩準,本是祈求而來,又怎敢忤逆!此番,相請之處非為國事,乃是一樁私事!”士燮被嚇得不輕,不僅因為劉誠的囂張,也因為害怕弄巧成拙,別到最後老家回不去,反被弄進烏煙瘴氣的朝堂,那才是有苦難言。
劉誠看人的眼神有幾分古怪,更加堅定了士燮出逃純屬動機不良的想法。
他坐下來,望著麵前的象牙淡淡說道:“哦?那大人不妨說來聽聽,成與不成,劉某也定當盡力而為。”
士燮心中苦澀,早知道就不提趙佗自立為王的事了,這麽一說,傻子也會懷疑自己居心叵測。再說,難不成事情辦不妥當,還有臉把象牙拿回去?看劉侍郎愛不釋手的模樣,估計討要人家也不會歸還!
事實上,士燮自己真沒有反心,不僅沒反,還年年準時納貢。後來天下三分,曹阿瞞挾天子以令諸侯,縱使交州和許昌天各一方,交通崎嶇阻塞,士燮也從來沒有間斷過朝貢,其子士徽造反,也是在士燮死了以後,何況,士徽造的,是東吳的反!
漢末三國,諸侯林立,交州士家絕對算是其中最低調的軍閥。曹、劉、孫,幾乎沒人拿正眼看他,甚至像交州這樣的窮山惡水之地,曆朝曆代都難以管轄,天下大亂時無人顧及,天下一統時,皇帝又總愛拿著地圖看看,問問大臣這是哪裏,怎麽還不來納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趙佗、士燮這樣的人有功有過,實難一語評判,因為大部分時候,交州難沐皇恩,常年處於自生自滅的狀態。
曆史上的士燮,臣服過曹操,擁立過東吳,還坑過大耳賊,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螻蟻偷生,顯得蠅營狗苟,被人瞧不起也是自然。但士家在交州卻深得人心,士燮更是被百姓奉為國父一般的存在,為何?蓋因他一切的所作所為,都是在為了努力避免交州沾染塗炭的戰火,而殫精竭慮。
劉侍郎不接口,士燮隻得硬著頭皮繼續說到,“侍郎知曉,交州百姓愚而缺教,蠻橫難以開化,故而,我想……我想請白馬寺高僧隨我一行,光施教義,導民心向善,如此一來,也有利於我大漢州郡長治久安!”
“嗯?”難道是自己想岔了?
見劉誠不解,士燮訕笑著說話,慢慢搓動著腕上露出的佛珠,“不瞞侍郎,士某自覺與佛有緣,怎奈慧根不足……近年,我常在悟能大師座下聽講,總覺得理通大道,卻難以窺其門徑,不然,真是有心遁入空門!”
這士燮居然信佛!
劉誠不知,曆史上的南越,正是早起佛教最為發達的地方,其中交趾太守士燮,功不可沒。而且,野史中的士燮,還留下很多詭異的傳說,比如死而複生,又比如越南民間相傳,晉末林邑人曾發掘過士燮的墳墓,見其麵色如生……
劉誠一時想到很多,仍疑惑道:“大人開山建寺,請佛向南,大可以向悟能大師請祈,緣何找上了我這裏?”
那士燮也是不解,就算白馬寺的香火錢劉誠捐了無數,可這樣的事怎說也輪不到他做主才對。
悟能那老和尚不會是好日子過慣了不願挪窩吧?
劉誠舉棋不定,殊不知卻是誤會了悟能,隻因大師兄悟智說過,自己的佛劫應在小師弟身上,悟能才將此事交由劉誠定奪,何況,廣散香火,開山鑿路,哪一樣不要錢……
劉誠正要說話,五嫂卻來通傳,說,外麵有幾個和尚來訪。
……
姚廣孝穿著一身黑色的僧衣,站在雪地裏特別紮眼,身後的小和尚道阻不安地拉了拉,“道衍師兄,咱們真要遠赴南越交州?要是我去了,寺裏的木魚誰人來敲?”
道阻哪裏是擔心木魚,隻是不願離去罷了。
道衍笑著摸了摸人腦袋,回望一眼白馬寺方向,道:“心中有佛,哪裏都是淨土。師弟法號‘道阻’,莫要忘了本心。”道衍又回身看著不遠處站立不動的小道士。
那小道不過十四五歲,卻神情倨傲道:“莫要看我!見博則不迷,聽聰則不惑,家師上窺青天、下潛黃泉,說過,交州雖遠卻有大造化,況禿頭和尚去得,那我道門中人又何嚐去不得!”
這小道說完,便又閉目養神。
此子,便是鬼穀子幾位所謂仙師開山所收第一關門大弟子。前幾日,聽聞佛門有意南下,小道便被匆忙遣了過來,至於鬼穀子本人,除了緊盯佛門動向,主要是還要在煙柳巷一帶傳道……
“的確去得!”道衍笑了,有心逗趣,旋即又問:“小施主貴庚?”
“老道本名牟子,今年恰巧不惑!”小道說謊,老神在在渾不覺得臉紅。
道衍心中一凜,堪稱“子”者,天下間能有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