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1 牛
村子裏雞飛狗跳。
許定手拿鐮刀,還提著捆喂牛的青草,愣了半響,又見鄰家阿嫂一邊奶著娃,一邊還抱著個米缸跟著人湧向塢堡裏,他頓覺不妙,趕緊爬上土牆,趴在豁口朝南眺望。
遠處,一柱濃濃的黑煙衝天而起,再高些,煙柱又被風吹得彎彎曲曲,仿佛長蟲成了精一般,要吃人。
二弟點燃草垛示警,那便是說,汝南的葛陂賊,又來了!而且看這陣仗,人數定然還不少。
直娘賊!想要喝酒吃肉了,便三天兩頭又來打打秋風。
許定心中憋屈,旋即一巴掌拍在垛口之上,力道使得大了,竟一不小心拍落好幾塊石磚來。
這屯堡的高牆建得,怎跟黃泥糊的一樣!
許定偷偷把磚頭複位,剛折騰完,便聽身後四伯說道:“大娃怎還在這裏瞎耗?主家召集了各房各支,說是祠堂裏議事,還不快來!”
主家是五祖宗那房,常年住最大的宅子,耕地交於佃戶,自己旱澇保收。他召人議事,商議的多半又是如若事不可為、趕緊分頭逃竄的事兒。
前方,四伯走得搖搖晃晃,那條跛腿十幾年前被四嬸打斷,至今也不見好,所以,別人都喚他“四瘸子”。
許定“哦”了一聲,匆匆跟上。
爹娘去得早,打小便多蒙左鄰右舍周濟,尤其是隔房的四伯,不然,許定兄弟二人能不能長大成人還兩說,隻是四伯懼內,加之同樣是旁出,分得的田產不多,日子過得同樣的拮據。
吃百家飯長大的許定兄弟,念舊,對村子有感情,這才遲遲不願出去謀生,不然怎也比耗在家裏強。
前幾日譙縣城裏傳信,說是豫州銅官招收勞力,隻是銅工一業,原本做的都是些受人鞭撻的刑徒,許定尚且拿不定主意。
譙縣,便是豫州治所,多的是名門望族,像費亭侯曹家,光是聚集的親眷僮仆便能過萬,族產田宅更是多如牛毛。
而許家祖上,世世代代都是本份農人,靠著幾塊旱地糊口,不能比。
許家村在譙縣雖然算不上大戶,不過好在許家兒郎的血氣還算旺盛,舍得賣力,幾十年下來,倒也人丁興旺,老老少少加起來得有上千號人。
另外這兩年逃難的人多,又從周邊匯攏了不少外姓,所以,許家村也學人建起了塢堡。
隻是這塢堡建得,結不結實姑且不論,光是土牆便比富貴人家的矮了一半不止。
許家祠堂才從堡外搬來,布置得極其倉促,連牌位都還沒來得及擺上,不過夠寬敞,在座之人,將來都有機會。
一幫白發蒼蒼的老叟席地坐在祖堂裏左顧右盼,最年幼的四伯,也已經年近五旬,而所謂的議事,不過是怕死,蜷在一起唉聲歎氣、抱團取暖。
為首的五祖宗正一臉躊躇,見了許定,他趕忙招手,跺腳說道:“大娃快來!各房都在,唯獨你這娃讓人好等。”
五祖宗是太祖輩,也是他那輩人裏唯一吊著氣兒還沒死的一個,自然,許家村裏誰他都有資格叫娃,何況他不僅是許家的老祖,讀過幾年書,還是鄉裏的三老。
三老,掌教化,同時負責清點戶丁田產,並每年幫著州郡收稅。這東漢最小的官實權卻很大,而且沒有名望,抑或沒個七老八十,普通人根本當不了。
五祖宗長袖善舞,這一當,便是好幾十年,還在城裏廣置了家產。
許定前來,伏地行鐕頭禮後候在一旁,五祖宗說話之際,見二娃許褚沒跟來,底氣倒是足了不少,他拍著人肩膀,“咱村裏就數大娃你識大體、明事理,等我死了,我必定去縣城裏舉薦你為三老……這不,賊人來了,得有章法,我們都商議妥了,你是全村人的希望,都等著你最後拿主意!”
許定這一脈是旁出,也是二十出頭的後生晚輩,五祖宗客客氣氣望著自己拿主意,說真的,全是沾的二弟許褚的光。
年前賊人來時,五祖宗一家都躲進了高城深池的譙縣城裏。二弟領著鄉勇唬退了賊兵之後,又索性帶著一幫狐朋狗友住在了五祖家裏胡吃海喝,什麽雞啊鴨啊的,毛都沒剩,要不是他回來得及時,指不定門板都被拆了……
“五祖宗說笑,我是晚輩,您老怎說,那就怎辦!”
五祖宗笑著點點頭,瞅來瞅去,還是大娃看起來恭順懂事,他道:“我們是這樣商量的,你看,那葛陂賊多時過萬,莫說咱們許家村抵擋不住,就算是譙縣官軍也不敢掠其鋒芒,要真打起來,老夫倒是不怕死,可族中婦孺怎辦?”
許定古怪看了他一眼,這人活得越久,越怕死,還尤其不要臉!不過這塢堡,的確不堪一擊。
許定的性子不比許褚,沉穩得多,再說,也是人之常情,村裏怕死的又不止五祖宗一人,這祠堂裏坐著的都是,他道:“那您老的意思?”
五祖宗有點不好意思,看了看周圍,個個緊拽拳頭,一雙雙渾濁的眼睛裏寫滿了鼓勵,他張口道:“我等打算議和,這人活著,豈不都是為了一口飯?五祖我有先見之明,早派了人去傳信,隻是這條件……”
能和自然是好,隻是賊人燒殺擄掠慣了,狼子野心,恐怕貪念難平,許定追問:“如此,那匪首怎說?”
“讓人帶話,說今日前來,要糧食十石,小菜五斛!”
五祖宗比劃著手指,見許定未答,循循善誘道:“十石、五斛不多,各家湊湊還是有的,這些叔伯們都商量妥了,家家先取缸裏的黍米藏菜一半,指不定還有富餘……”
許定一聽,旋即朗聲答道,“五祖宗說得在理!”為宗族計長,麵色未見絲毫猶豫。
五祖宗一喜,又道:“那匪首還說,光有糧食不夠,他們看不上咱農家的破磚爛瓦,好東西,還得要些錢財去縣城裏買!”
果然不止,許定眉頭輕輕一皺,問:“多少?”
“十貫!”五祖宗不容人插話,辯解道:“說多也不多,叔叔伯伯們也早商量妥了,還是家家先取一半!興許還有結餘,在座都能分潤……”
一貫便是千文,可不是小數目。
許定嗬嗬一笑,又點頭說道:“在理!”
話已至此,五祖宗心中大定,鬆了一口氣道:“這最後一點,便是要取耕牛十頭!”
誰知許定聽完,急得跳腳,大呼道:“萬萬不可!”
見許定急得上躥下跳,眾人不解,實在想不通,大娃錢財都舍得給,為何還吝惜一頭牛。
卻聽他攤手苦道:“五祖宗!我家真有一頭牛!”
五祖宗先是一驚,隨即恍然大悟。
許定家裏就兄弟二人,可說家徒四壁,米缸裏剩餘的糧食刨一起也沒有一捧,全部家當不過十來文錢,還隨時被許褚揣在兜裏,可說到這牛……
牛在東漢,可比人命金貴。
西周有律,生牛不可無故屠殺,輕者牢獄,重者償命!雖說到了東漢,允許百姓殺年邁老牛,但也需向官府事先稟報,何況正值春耕,往後沒了耕牛,難不成用手去刨!
許定目光凝視五祖,寸步不讓,他難道不知道,以自己二弟的性子,要從他手上奪牛,不比殺了他容易!
五祖宗歎氣,“哎!老夫也不想,大娃你可曾想過,不給牛,要是賊人真殺了進來,死的可就是人啊!你可忍心在座的叔叔伯伯都被人用刀抹了脖子,還有那些童子老婦,還有你家四伯,你看他,也是這兩年他家媳婦死了,才過上幾天好日子!”
見五祖衝自己眨眼,四伯嘴角一癟,便哇哇哭了起來!
許定心中不忍,捶胸頓足道:“我倒是能忍痛,隻是二弟那裏,你們也知道,那牛是他前年從縣城……我也不知怎麽來的……但他跟那牛,比跟我還親,就差沒睡在一起!”
“豈不就是防著二娃生亂!這才找你商量?村裏加上你家那頭,才堪堪湊夠數,本來我家是有一頭的,不過你也知道,老祖我一把年紀,就喜歡牛肉下酒,年前沒忍住……要是關鍵時二娃蠻來,鐵定會壞了大事!到時候你四伯他……”
四伯一愣,立馬又抓了一把大腿,疼得嗷嗷直叫!
許定一咬牙,“那我這便回去說道說道!”說完,轉身便走。
五祖宗轉過身來,正了正衣冠,氣定神閑在案桌的香爐裏插了三支香,虔誠一拜,嘴角嘟噥說道:“許家列祖列宗在上,定要保佑老五家那莽夫開竅,萬萬莫要胡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