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7 貪的道理
和中堂自詡不是膽小怕事之人,可幾日以來,夜裏常常做夢驚醒。
那之後,他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把當時的場景過電影一般想了一遍又一遍,死裏逃生,自然沒少感慨,每次想起被人關籠子裏的滋味還難免後怕,心想,要是萬一少爺來得再晚些,後果真不敢設想,想著想著,他又想起了少爺……
“幾時了?”和珅腦袋昏昏沉沉,側臉一看,外麵估計已是日上三竿。
“還早,辰時剛過!”
經曆這些,薑氏比以前更加體貼入微,隻見她打來熱水,將結痂的傷口敷好藥,又小心翼翼幫自己把身子清洗了一番,日夜都是如此,瞬間,又讓和中堂覺得,一切都值了。
等她忙完,和珅尚未痊愈,卻要強撐著起身,他柔聲喚道:“夫人!去取件幹淨的白衣來,聽說少爺尚在服孝,二祖宗立了牌位,沒道理我不去祭拜!”
如今的廣陵太守,姓陸,薑氏自然已不是原來的那位太守夫人。
她搬出太守府時,除了那隻小乖乖,什麽也沒多帶,不過劉府裏用度不缺,這樣的日子,反比從前過得安心。
她勸道:“就不再多躺幾日?至少用過早膳?”
和珅擺手,“你不懂!這幾日躺著沒事兒,我總覺心神不寧,再說,偌大的買賣沒了人管著,真會出亂事!”
薑氏不好爭辯,左右幫著張羅,穿衣梳妝,臨行還再三叮囑。
和珅每走一步,便疼得吸溜溜直叫,不過他還是忍痛鑽進了馬車,一路沿著大道,向城外眉塢而去。
主仆情深,自己服侍了少爺十幾年,風裏來、雨裏去,可說曆經了坎坷,皇天不負,如今少爺入了宗正族譜,也封了候,倒也令人欣慰。
但自己傷重,少爺不曾探視,隻派人送來了兩副跌打藥,這讓和中堂覺得,不正常!並隱隱生出警覺。
人紅是非多,外麵多有流言蜚語,說和管事欺男霸女、為富不仁……別人怎麽說自己可以不管,但少爺刻意疏遠自己,那便是天大的事。
和大人翻來覆去把前因後果捋了又捋,還是不得其解,自己雖有徇私、刻薄、不檢點……不過真沒做對不住老劉家的事!
馬車到了山腳下,和珅仰頭一望,娘的!往日不覺得,才發現,這山真高!他勒了勒腰帶,也不要人攙,堅持自己一步步走上去,這一路爬得,渾身血流如注!可把人看傻了眼!
看著孝服染紅了大半的和珅氣喘兮兮進門而來,劉誠起身,責怪道:“保叔這是?身子不好,便晚些時候再來,怎還逞強?”
“不礙事的!少爺!”和珅勉強一笑,強撐著跪下給二祖宗磕頭,腦門兒每次磕在石板上都結結實實,絲毫未有半點作假。
“保叔節哀!也別老跪著,起來吧!”劉誠盤坐在蒲團上,不緊不慢翻著那本《荀子》。麵對和珅,自己真不知該喜還是該憂,可再讓他胡鬧下去,自己能不能比宮中常侍活得久都難說。
正欲要言,卻聽和中堂悲切說道:“少爺莫要擔心,難得今日能動彈,就讓老奴再多跪會兒。想二祖宗他,走得急,沒成想中平元年見過之後,便再聽不到他老人家諄諄教誨,我這心裏呀,難受!二祖宗這一走倒是灑脫,可咱家少了他,今後便真像沒了主心骨!”
“係統提示,檢測到和珅隱藏技能‘忠心’發動,當前宿主智力下降五點!”
劉誠頓覺頭大如鬥,不過好在說明他還忠心。
悶了半響,劉誠歎道:“是啊!天有不測,這幾年,府上橫遭變故,先是爹娘,後又輪到二叔祖……到了如今,我身邊能說得上話的老人,也就隻有保叔你了!”
合上書,劉誠起身用絹布慢慢擦拭靈牌上的香灰,目光灼灼望著,“保叔!你雖名為家奴,實則在我心裏,良心講,一直便是以叔父相待,便是府裏上上下下,也沒人敢對保叔你有半分不敬……保叔,你要幫我,可不能有事瞞著我啊!”
和珅心裏咯噔一下,驚訝說道:“少爺!蒼天可鑒啊,我這些年,可從沒做過對不起你和劉府的事呀。想當年,我和珅便如一條死狗般在風雪裏沿街乞討,要不是老爺好心收留,早被凍死、餓死在了溝渠裏,和珅能有今天,連命都是劉府給的,就算忘恩負義,也絕做不出吃裏扒外的事來,你若不信,就算拿刀架在我脖子上,便是死,和珅也不敢對少爺說半個不字!嗚嗚~~”
和珅說著,情不自禁哽咽起來,抹了一把老淚,他繼續把頭磕得咚咚響。
劉誠看了他一眼,終不忍心,拍拍背,道:“我自然是信保叔的!不過,畢竟有些事是親眼所見,今日,咱們叔侄二人便敞開了說,免得起了芥蒂不是?還記得小時,保叔可從來都不曾騙過我……那酒裏,保叔是不是真摻了水?”
和珅想一愣,“少爺喝得出來?”
劉誠一捏下巴,皺眉說道:“那倒沒有!”
他一攤手,“那不就結了!何況還多掙了一成的錢,少爺不知道,那錢又生酒,酒又生錢……”
劉誠翻了翻白眼,“好好好!那我再問你,分於佃戶的糧食,你是不是都用的是劣等糙米,還盡都加了石子充數?”
“確是劣等,確切來說,那些糧食其實都是大戶人家喂牛羊用的牲口料,渣口!一般不給人吃,石子自然也加了,還盡選的是小粒篩不出來的加!”
“哼!”
劉誠冷哼一聲,甩袖說道:“保叔可知,你現在拜的,是劉府列祖列宗!我中山劉氏,太祖樂善好施,祖父亦然,且家父在世時,同樣注重名節,不然你也入不了劉府……我與你說過,心存善念、善待百姓,尤其是落難之人,保叔莫非忘了自己當年所吃的苦?亦或是陽奉陰違、中飽私囊不說,還有意讓老劉家蒙羞?”
劉誠負手而立,目光直視而出。
這番責備不可謂不重,和珅張了張嘴,總算明白過來少爺態度冷淡所為何事,他長歎了一口氣,盯著燃香騰起的白煙,陣陣飄散,他道:“少爺!你看山下,得你庇佑,多少人安居樂業,開了春,他們都在忙著開墾播種……你要是到村舍隨意轉轉,估計無人不讚你是大善人,無人不對你感恩戴德,別說上刀山、下油鍋,就算你要他們的命,估計也舍得……少爺!你可知眉塢總計供養了多少落難的百姓?”
“聽人說將近十萬!”
和珅點點頭,“差得不遠,是十二萬五千六百又二十三人,少爺您遠在京城,便是老奴事無巨細前後打點,老奴不敢說辛苦,能看見這些人有得吃、有得穿,有得住,有時老奴也從心裏感到欣慰,不過少爺,你說若隻我一人,能否親力親為,將糧食工錢逐一都分發到百姓手上?”
“保叔辛苦,確是不能!”
“不辛苦,比起少爺九死一生,老奴差得遠……老奴也曾讓人分下精糧,你猜結果怎樣?層層分撥下去,百姓到手的,竟領到不足一半?”
“哦?”
和珅苦笑,“少爺!人都是貪心的!這樣的人你懲戒了一窩又會偷偷冒出來一窩……隻有那些食難下咽的豬狗之食,才讓人起不了貪念!才可能分毫不差地分發到人手裏,而且,那糙米裏,還要加石子,那種篩之不盡的石子……還有,少爺可知,一鬥精米可換三鬥糙糧,對於他們來說,‘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那都是笑話,到底是精米活一人,還是換成糙米多活兩三人,老奴沒得選,若是少爺做主,不知……”
劉誠被和珅說得啞口無言,拽緊那本《荀子》,他伸手一扶,“保叔,起來說話!”
和珅隻當沒聽到,“少爺!人一旦落了難,活得朝不保夕,沒了尊嚴,他哪裏還是人?老奴所作所為,不過是想讓他們活得,至少還像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