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業坊建府時,元賜嫻的父親尚未建功封王,等封了王便遠遷姚州鎮守西南,留獨子在京。而元鈺隻因門蔭得了個從三品的武散官,並無實職,自然也無建樹。故而元府始終未作擴建,宅廣約二十一畝,在這權貴雲集的一帶不算太大。
進了府門,元鈺吩咐後邊仆役:“將小黑帶去偏門進。”
元賜嫻聞言停下,猜到他此舉之意,遲疑問:“阿嫂的身子還是不好?”
元賜嫻的嫂嫂因兒時一場雪難,落了病根,患上咳喘,多年來始終未痊愈,是萬不可受這等獸犬毛發刺激的。
元鈺隔著襆頭摸摸她腦袋:“就那樣,從前的事,你不必掛懷。”
她點點頭,很快不想了:“我想吃葫蘆雞了,姚州的廚子總做不地道。”
“想吃幾隻都有。”
……
元賜嫻胃口大開,與兄嫂一道用膳時,永興坊陸府的情形就不大樂觀了。
陸霜妤回房後再繃不住,一頭栽進被褥,放聲哭喊。
實則她原還抱了些希望的,可等元鈺來了,瞧見那雙幾乎與元賜嫻一模一樣的桃花眼,再記起滇南王膝下籠統一子一女,便當真死了心。方才在漉亭,她因顧及兄長顏麵才隱忍不發,這下卻是傷心上了,飯也不肯吃。
陸時卿也沒好到哪去,先前下了朝就聽人回報,說妹妹又跑去漉橋“守株待兔”了,氣得母親大發雷霆,便府也沒回,親手去逮人。陸霜妤派人請他相看所謂妹婿時,他已快趕到了漉橋。
一早上來回折騰,又被元鈺惹得心內鬱結,他哪有工夫再管不叫人省心的妹妹,進門便命仆役將前因後果稟給母親,隨即冷著臉回了房。
陸時卿沒顧得上用膳,火急火燎沐浴了一場,咬著牙足足洗了快一個時辰,才覺身上沒了那牲畜的氣息,完了又處置了一下午公文,黃昏時分才歇。
他揉揉眉心揮退左右侍從,等房門將闔,忽然道:“叫趙述來一趟。”
趙述是陸府管家趙伯的兒子,平日多替陸時卿料理雜事。
很快有個不到二十的少年來了,在桌案前畢恭畢敬站好:“郎君有何吩咐?”
陸時卿手中執了卷書,頭也不抬,漫不經心道:“去查查那個元氏女。”
趙述頷首,從寬袖裏抽出一本藏藍封皮的小冊子來,雙手奉上:“郎君。”
他抬頭一瞥:“什麽東西?”
“此冊記錄了瀾滄縣主迄今為止大小生平事跡。”
他一噎,先責:“誰叫你擅作主張查了的?”
“郎君近來對元家看得緊,今早小娘子又與瀾滄縣主生了牽扯,小人心知您當有此需求,便花了幾個時辰整理成冊。雖尚不完善,您亦可先過目。”
陸時卿沒接,蹙眉看了眼不薄的冊子:“尚不完善?你是嫌府上墨水太多,用不光了是吧。一個異姓郡王女,就這點年紀,該是如何豐富多彩的經曆,才能叫你寫本冊子?”
他怕是連芝麻點大的事也給寫了,替人撰了本傳記!
趙述有點無辜:“這位瀾滄縣主確實大有可書……”見他不悅,忙改口,“當然,說白了,也就是點無關緊要的。郎君公務繁忙,小人可揀些重點,與您從簡了說。”
陸時卿冷著臉“嗯”了聲,示意他講,骨節分明的手緩緩翻過一頁紙,繼續垂眼看書。
趙述把著冊脊振了一振,清清嗓講:“要問瀾滄縣主的名號從何來,還得自兩年前一樁舉世震驚的豔聞講起。說是彼年,尚無封號的元小娘子踏春於野,偶逢一行域外客,打頭人恰是微服的南詔國儲君。”
“經此一麵,南詔太子對元小娘子心生戀慕,後密信與滇南王,言明求娶之心。滇南王以周律通婚禁令為由,嚴詞拒絕,南詔太子不甘,數月後,領兵一舉攻入西南!”
陸時卿的目光始終落在書卷,也不知是否聽進去了,很快又翻過一頁。
趙述卻愈發起勁,高亢道:“南詔舉兵入侵,邊關戰事膠著,我大周守備不敵,頻頻退守。恰此時,南詔太子發聲,稱若周皇令滇南王獨女前往和親,便願就此退兵,放棄唾手可得的城池,與我大周締結秦晉之好!”
“敵強我弱,如不應,恐危及劍南。而元小娘子雖非皇家鄭姓,其外祖母卻是與先皇同輩的公主,令她以宗室女之名和親南詔不失為良策。正當朝臣紛紛奏請聖人忍辱求和之際,滇南王傳急報回京,懇請聖人許他十四日之期,稱必將擊潰敵軍,若不能,則以死謝罪。”
他說到這裏情緒高漲,麵色通紅,激越之際,順手抓起桌案上的鎮尺,道:“結果您猜怎麽著?”說罷將鎮尺往案上一拍,清脆響亮的“啪”一聲。
陸時卿被震得抬起頭來,一雙眼眯成一道縫,幾欲冒火。
趙述心裏咯噔一下,連忙抖著手將閻王的鎮尺物歸原處。
陸時卿盯著他道:“結果滇南王大敗南詔,翌年春,奉旨進京受賞。聖人見元氏女大喜,將因和親之故意欲賜封的公主名號降了幾等,冊封她為‘瀾滄縣主’……”
他說到這裏放慢了些,一字一頓地問:“趙述,你吃飽了撐的,講這滿朝皆知的事給我聽?”
他方才一聽開頭就知是廢話,因專注於手中書卷也懶得打斷,隻當他不一會兒便可講完,哪知這小子竟說書一般嘮了半晌。
趙述斂色道:“郎君說得不錯。但縣主進京當日,您便因公差南下,數月方歸,後邊這一段,您興許就不清楚了。”
陸時卿瞥他一眼:“三句說不到重點就出去。”
趙述一凜,道:“據說冊禮當日,朝中九皇子亦對縣主一見傾心,過後曾幾次三番懇請聖人賜婚,聖人非但不應,還將這事悄悄壓了下去。”
陸時卿薄唇一勾,冷笑了聲,也不知想到什麽。
趙述怪道:“郎君,小人好奇,瀾滄縣主真如傳言這般貌美嗎?外邊都說,這個小娘子是禍國的來頭……”
他問完感覺氣氛不對,想是自己又多嘴越矩了,緊張得吞了口口水。
陸時卿警告般看他一眼:“九皇子年紀尚幼,心性不定,今日瞧上這個,明日瞧上那個,圖新鮮也不稀奇。至於南詔太子……你當他是心智不全,還是真沒見過美人?或者你以為,南詔王是吃幹飯的,任由兒子胡來?再說,你出門踏個青試試,能偶遇別國儲君?”
趙述心道就他這平平相貌,出門也不管用,誰會來設計他啊。麵上則斂了色,拍起馬屁:“郎君眼光犀利,小人須向您學習。”
陸時卿擱下書卷,抿了口茶,“嗯”一聲,臉色好看了點。
“話說回來,郎君最關切的,當是縣主忽然進京一事。小人現下查探到,自姚州起始,滇南王本是派了隊親信一路護送縣主的,隻是不知何故,這些人都被縣主半道遣返了。”
陸時卿微眯了眼,將食指關節抵在唇下,不曉得在想什麽。
“至於縣主進京是事出偶然,還是另有緣由,小人尚在查探……”
“不必。”陸時卿打斷他,“萬莫打草驚蛇,此事我親手來辦。”
第4章 美人出浴
長安的仲夏熱得惱人,與滇南大相徑庭。
元賜嫻被日頭毒怕了,一連幾日都未出門,有一回收到了陸府老夫人送來的謝禮,說是感激她昨年施以援手,並為前幾日陸霜妤的莽撞行徑致了歉。
這茬也就翻篇了。她沒大在意,一心念著正事,吩咐了揀枝去外頭打探京中情勢,一麵關切府上動靜。
幾日下來,她覺得家裏邊不大對頭。⑥思⑥兔⑥網⑥文⑥檔⑥共⑥享⑥與⑥在⑥線⑥閱⑥讀⑥
她與兄長分離多年,雖一直保持書信往來,卻到底不能憑紙上寥寥數言,清楚他的境況。印象裏,兄長自幼不喜做功課,練把式,對政事漠不關心,更無意爭名。但這些天,她卻發現府上幾個下人行事古怪,似乎常與他在書房談事,且一談就是大半晌。
這些人不像仆役,倒像豢養在府上的門客。
可兄長連個職事也沒,要門客做什麽?元賜嫻問過兩回,元鈺總是避而不談。
既然直接問不成,就套話吧。
這日午後,她找了兄長弈棋,等殺過幾盤,便敲著玉子試探道:“阿兄上回來信說,六皇子贈了你一隻品種難得的畫眉鳥,怎麽這下也不拿來給我瞧瞧?”
元鈺執子的手頓了頓:“你如今喜歡賞鳥了?我明兒就叫人買隻討巧的給你玩。”
“我不要,貴人送的才稀奇。”
“有什麽稀奇的。”元鈺覷她,“沒養幾天就死了。”
元賜嫻狀似不經意地瞅他眼色,撐腮道:“那叫他再送一隻來。”
“人可是皇子,能聽你阿兄使喚?”
她“哦”一聲,失望道:“我道阿兄與他都有贈鳥之交了,理當相熟才是……”
元鈺奇怪地“嘶”了一聲。妹妹似乎不是執著於玩物的人啊。她既是不該對六皇子的鳥感興趣,就是對六皇子感興趣了?
他幹脆也不落子了,肅著臉道:“阿爹來信說,你是想我了才大老遠跑來長安,可我瞧著不像啊……你莫不是蒙騙了阿爹,實則此番是來偷偷相看如意郎君的吧?”
元賜嫻一哽。
她當然是對阿爹阿娘連哄帶騙的,否則哪能來這一趟。但兄長往這個方向誤會,卻也不算壞事。畢竟眼下她還無法道出實情。
莫說訊息尚少,不能斷定夢境真假,便算準了此夢就是將來光景,她也不可輕易講給父兄聽。父兄都是不信神鬼邪說的人,想叫他們相信,就算拿不出真憑實據,起碼也不是這般空口白話。
更要緊的是,父親是個老頑固,碧血丹心,耿直得近乎愚忠,而兄長呢,性子略浮,耳根也軟,這事該如何辦才可避免起反作用,她得好好思量過。
她想了想,主意已定,笑盈盈道:“是呀。”
元鈺瞠目半晌,指著她道:“好哇!是阿爹阿娘不疼你,還是阿兄冷落了你,竟叫你急著將自己潑出去?”他氣得撐案站起,“上回與我打聽陸子澍,這次又問起六皇子,好你個元賜嫻,口氣倒不小!”
竟將以貌冠絕長安的兩個美男子都瞧上了!是他元鈺不夠好看不夠俊,這才叫妹妹給人勾了去?
元賜嫻起身拉他坐下,哄道:“這不是姚州的郎君不夠我瞧的嘛!我也沒著急嫁,就是及早物色物色。阿兄也曉得南詔那樁事,前頭是給我躲了過去,可倘使再來一次呢?”她麵露憧憬,“上回那個陸侍郎,我已知阿兄不喜他,這個六皇子呢?”
元鈺瞥她一眼,支支吾吾猶豫一會兒,沒好氣道:“不妥。”
元賜嫻纏問緣由,套了半天話,才得他一點模糊解釋:“六皇子為人尚可,但朝中形勢複雜,皇家的門豈能隨便進?你趁早打消這念頭。”
“自先太子被廢處死,儲君之位空懸日久,所謂朝中形勢,不就是幾個皇子爭個位子嘛?這樣說來,難不成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