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喜掌權術,可權術治得了阿爹的心疾,卻治不了阿爹的天下。我想令四海腐木煥然,枯草重生,能人誌士有才可施,蒼生黎民有福能享,八方諸國皆賀我大周強盛,而不敢越雷池一步。’”
元賜嫻目光閃爍,極緩極緩地眨了眨眼:“第三問呢?”
“徐某問他,如有一日得天下,將以何治它?既非權術,那麽,是彎弓駿馬,還是金銀錢糧。”
“殿下如何答?”
“德化民,義待士,禮安邦,法治國,武鎮四域,仁修天下。”
元賜嫻默了一默,笑起來:“先生怎知,殿下所言不是空話?”
陸時卿似乎也笑了一下:“話本就是空的。徐某拿耳朵聽空話,用眼睛看實事。”
她牽了下嘴角,低下頭不說話了。
陸時卿見狀,淡淡垂眼,轉了話茬:“縣主還觀棋嗎?”
“當然。”她的目光掃了一遍棋盤,“您方才問我是否要試試解這一步決勝棋……我若解開了,可有獎賞?”
陸時卿心中頓時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但他知她不可能解開這盤難局,故而放心道:“您想要什麽獎賞?”
“我說笑的,您將這棋局給我瞧了,是我該謝您才對。過幾日,我與阿兄設個小宴,您可願賞光?”
他搖頭婉拒:“不過一局棋,何必勞師動眾。”
“那我與您打個賭。倘使我解開了下一步棋,您就得赴宴。”
陸時卿頓了頓,仍不信她有這通天的本事,伸手示意道:“您請。”
元賜嫻卻沒再鑽研棋局,起身到一旁提了支筆,蘸了墨後,回到棋桌邊,眼珠子滴溜溜轉了一圈,落筆將一顆白子塗成了黑子,然後笑看陸時卿:“先生,我解開了。”
陸時卿瞅著棋局,霎時噎在原地。這個女無賴真是……!
……
元賜嫻順利與“徐善”有了回頭約,送走他後喚來揀枝,拿起手裏繪製完畢的一篇棋譜道:“有樁要緊事,你替我南下跑一躺潯陽,拿了這棋譜去拜訪許老先生,探一探他的口風,切記別給人盯上了。”
揀枝應下了,問:“小娘子是想求證徐先生的身份?”
她點點頭,歎口氣:“聽聞徐從賢幼年喪父失母,已無故親,如今三十而立,卻始終未有妻室,知他多一些的,恐怕就是許家人了。”
揀枝見她神色懨懨,關切問:“小娘子心情不佳?”
她搖搖頭。
她隻是在想徐善方才的那番話。鄭濯既有如此光明誌向與清白理想,又怎會做卸磨殺驢,過河拆橋的暴虐肮髒事?他與她元家究竟因何結怨,難道真是婚約變故如此簡單?
揀枝見她不答,開解道:“婢子不知徐先生與您說了什麽,但歸根究底,他從前是山水閑人,如今卻是政客。政客之言,字字攻心,意在說服對方,為己謀益,您莫被常情左右,輕信了他。”
元賜嫻沉默著不置可否,片刻後換了話茬,問:“揀枝,我幾日沒出門了?”
“有十來日了。”
她笑笑:“我近來待在家中,不去擾陸侍郎,一來確實得演給聖人看,二來也是因了阿兄教我的欲擒故縱之法。你說這日子夠不夠叫他惦念我?”
“常言道,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婢子覺得,陸侍郎這心但凡不是石頭做的,便多少會惦念您。倒是您再不去擾他,可就得叫他誤會您知難而退了。”
“也是。”她敲敲桌案問,“明日可有朝會?”
“明日不是上朝的天,但陸侍郎或許會去教十三皇子習文。”
元賜嫻抿唇一笑:“好。”
第23章 情話
元賜嫻不過白日裏多念叨了幾遍鄭濯,夜裏便竟聽他入夢了。
似乎仍是她死後不久的事。她聽見鄭濯在橋上嗓音低啞地道:“我花了三天三夜,翻遍了漉水也沒能找到她,是你吧,你把她的屍首帶回去了,是嗎?”
這一句似問非問。回答他的卻是一個拳頭。
他悶哼一聲,似乎一個踉蹌摔在了橋欄邊。
緊接著,對方一拳拳砸下來。
鄭濯被打得咳嗽不止,喘著粗氣斷續道:“你是不是,是不是喜歡她?是了,我怎會沒看出來?這麽些年了,我早該發現的……”他說完放聲大笑。
應他的卻是愈來愈密的拳頭。
元賜嫻好奇揍人的是誰,拚命豎耳聽上邊動靜,哪知她心裏一急就醒了,醒來隻瞧見頭頂幹淨的承塵,和窗外早秋清晨尚算宜人的日頭。
她從床上驀然跳起,一氣之下,險些怒摔被褥。——這位兄台,您別光顧著砸拳頭,能不能說個話啊!
她坐在床沿平複了一下心情,開始整理線索:看來是她死後,鄭濯派人打撈她的屍首,卻被一個愛慕她多年的男子給捷足先登了。而這名男子既下如此狠手,將他往死裏揍,是否說明,鄭濯的確是害死她的罪魁禍首?
她果真還是不能輕信了徐善。
元賜嫻愁眉苦臉喊來拾翠,道:“拾翠,你去查查,長安城跟六皇子相識的郎君中,有沒有誰可能偷偷摸摸愛慕我的。”
拾翠給她吩咐得一愣:“小娘子,這該如何查?”
她抓著頭發歎口氣:“也對。”
她一定是被這吊人胃口的夢境氣糊塗了。
隻是到底也不算無從下手。從鄭濯說話的語氣,及拒不還手這一點看,她覺得夢中倆人應當年紀相差不大,且相識已久,交情頗深。於是道:“那就給我羅列個名單,將長安城所有與六皇子年歲相當,關係匪淺,且認得我的男子都給找出來。”
拾翠領命,見她疲憊得一頭倒回被窩,忙道:“小娘子,您昨日說過今早要進宮的,眼下日頭都高了,您還繼續睡嗎?”
元賜嫻腦袋剛沾枕,一下又撐起來:“哎,我忘了!快快,替我穿戴。”
……
元賜嫻先去紫宸殿麵見了徽寧帝。老皇帝很“惦記”她,這些日子幾次三番派人詢問她傷勢,說若無事了,一定來宮裏給他好好瞧瞧。
她便去給他瞧瞧,與他嘮了些話,然後問起陸時卿的下落。
徽寧帝當然曉得她的心思。畢竟他也聽說了,她腿傷第二日還曾一崴一崴地去探望陸時卿,想是當真對他這臣子死心塌地得很。
他便成人之美,牽個線搭個橋,差人送她去了含涼殿。
含涼殿地處太液池畔,傍水而建,是消暑避夏的好地方,燥秋時節亦比旁處安逸,遠遠瞧著,瓊樓玉宇,朱簷聳峙,如近蓬萊。
徽寧帝賜居此殿予十三皇子,大約也是寵愛這個兒子的。
元賜嫻被宮人領到殿內一處園子,見陸時卿正坐在一座八角涼亭裏,手執一本書卷,翻閱得十分閑適,四麵也沒個人打擾。
不見幼皇子,她心裏納悶,四顧一番,這才發現不遠一座高閣上還有兩人。一個錦衣華服的小男娃正端坐案邊寫字,想來就是十三皇子鄭泓了,另有一人在旁指點,時不時低頭看一眼他的字跡,正是他名義上的嫡姐鄭筠。
她瞅瞅樓下陸時卿,再瞅瞅閣上鄭筠。哦,這就是陸霜妤上回說的“一旁”啊。這“一旁”可離得真“近”。
元賜嫻心情登時便妙起來,人未到聲先至:“陸侍郎。”
陸時卿聞聲抬頭,見到她倒是略微愣了一愣,隻是下一瞬便記起她昨日做下的無賴事,皺皺眉沒搭理她,複又低下頭去。
高閣上的鄭筠也聽見了下邊動靜,起身站到了圍欄旁。元賜嫻仰頭向她行了個禮。
她朝她微一頷首,回頭跟弟弟說了句什麽。小家夥似乎好奇,扭了扭身子,扯了脖子往下望。¤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元賜嫻便朝鄭泓笑了笑,給他也行了個禮,等姐弟倆重新回座,才坐到陸時卿對頭的石凳上,與他搭訕道:“陸侍郎,好久不見,您的傷可好全了?”
她也知道好久了?
陸時卿抬起眼來,冷冷道:“勞縣主費心,已好全了。”
元賜嫻往他手背瞅瞅,見痂已褪去,隻是傷口處膚色微紅,看來果真無事了,便繼續道:“那就好。”又問,“您不去教十三殿下寫字,怎得坐在這裏看書?”
陸時卿一邊垂眼翻書一邊氣定神閑地答:“等殿下寫好了陸某布置的課業,陸某自然會去查看。”
她“哦”一聲,陰陽怪氣道:“可是這樣,韶和公主一個人在上邊多無趣呀。”
陸時卿執卷的手一頓,淡淡道:“陸某的差事是教十三殿下念書,並非令韶和公主感到有趣。”
她歎口氣,繼續試探:“您也太不懂得憐香惜玉了。”
他似乎冷笑了聲:“世間香玉數眾,陸某憐惜不過來,縣主若太閑,不如去做做善事。”
聽他這一句比一句淡的口吻,怎麽也不像陸霜妤說的,與鄭筠情投意合的模樣嘛。
元賜嫻高興道:“我不閑,您我都管不過來呢,旁人與我何幹?”
陸時卿恰好在翻書,還沒抬頭看她,光聽見這句,手便已禁不住顫了一下,卻還是掩飾過去了,繼續低著頭淡淡道:“是嗎?”
嗬嗬,那她昨天見的人是誰。
元賜嫻伸手作發誓狀:“千真萬確。若非腿腳不便,我一定日日來探望您的。”
陸時卿一聲不吭。
嗬嗬,別以為他不知道她根本沒受傷。
見他態度冷淡,元賜嫻就不再自討沒趣了,道:“好了,您看書吧,我看您就好。”
陸時卿的手又是一顫。這丫頭怎麽了,半月多不來煩他,他還道她已死了心,豈料如今一上來就劈裏啪啦朝他撂情話。
這還叫他看個什麽書?實在不是他沉不住氣,她這樣撐腮坐在他對頭,一瞬不瞬灼灼盯著他,再風雨不動安如山的人,總也得感到不自在吧。
更何況,前有元賜嫻目光似火,後邊高閣上還有道寒芒時不時掃來,簡直是火冰二重天。
陸時卿心裏不自在,翻書的動作自然就慢了。元賜嫻發覺,他這會兒看一頁書的時辰,放在先前大約都可看五頁了。
今早來前,元鈺跟她講,這欲擒故縱的精妙之處,便在於“若即若離”四字,如今她已冷落了陸時卿十來日,是時候該向他示示好了。眼下看來,此法果真奏效,阿兄誠不欺她。
不過元賜嫻覺得,陸時卿還能看書,這火候便仍是有些不夠。她想讓他連一頁書都念不進去。
她冥思苦想一陣,計上心頭,伸手將發間一左一右對稱的簪子拔去了一支,然後小聲叫他:“陸侍郎,您這是在看什麽書呐?”
陸時卿聞聲抬頭,這一眼卻見她發間少了支簪子,一下便渾身不得勁了,皺皺眉低頭道:“《鹽鐵論》。”
然後他就再也讀不下去了,餘光時不時往她頭上瞥,哪怕極力克製了眼珠子轉動的方向,卻因心底存了印象,難以忽視,渾身都跟著躁動起來。
一炷香的時辰,他就沒翻過一頁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