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乎猙獰,當初應該傷得非常深。


  他一怔,記起他以徐善的身份去元家赴宴當夜,聽見她說的話。


  她的確沒有說謊。


  他霎時什麽奇怪的旖旎心思都沒有了,像有一盆水從頭淋到了腳,心都是涼的,起身攥了她的裏衣,認真去烤火。


  稻草鋪蓋不舒服,外頭又是連聲的驚雷,元賜嫻到底沒能睡久,醒來低頭一看,呆了幾個數,捂緊蓋在身上的破衣裳,連滾帶爬坐了起來,就見陸時卿正背對著她,坐在火堆邊烤她的裏衣。


  她瞠目結舌:“陸……陸……”陸了半天也沒陸出個什麽。


  陸時卿聽她醒來,心裏不免一聲歎息,眼看衣裳就快幹了,原本可以深藏功與名的,這下麻煩了。


  他沒回頭,將她的裏衣往後一丟,恰好砸準了她的腦袋:“穿上。”


  “不是,等等……”元賜嫻抓起衣裳回想一番,莫大的震驚之下也沒了敬稱,“你給我脫的?”


  “沒有。”他非常肯定地道,“是我幫你脫的。”


  “……”有什麽分別嗎?


  當然不一樣。“幫”是好心,“給”是禽獸,兩者有別雲泥。他依舊背對著她,挑起手邊一截布條,示意他方才是蒙眼施手的。


  元賜嫻一時語塞,愁眉苦臉地低頭看看自己,再抬眼瞅瞅他仿佛十分正直的背影,剛欲再說什麽,突然聽見一陣“噠噠”的馬蹄聲,很快很急,混雜了泥水飛濺的響動。


  她一驚,飛快穿妥帖了裏衣。


  陸時卿顯然也聽見了,知這驛站顯眼,如是對方殺手來了,絕無可能放棄查證,便沒打算躲藏,語速極快地問:“對方是誰,想要什麽,可有頭緒?”


  這些事他早先就想問她了,見她實在累極,才拖延到了眼下。


  元賜嫻挑揀了最要緊的訊息答:“不清楚具體身份,但隊伍裏有他們的主子。應當是想活捉我,而非取我性命。”


  “待在這裏別動。”


  陸時卿留了這句交代便朝外走去,移門一刹,七、八名殺手馳馬而至,打頭的那個正是元賜嫻此前判斷出的,這些殺手的主子。


  他下了馬,透過破敗的門窗,一眼瞧見了屋內烏發披背,衣衫狼狽的人。


  察覺到他的目光,陸時卿腳步一移,遮擋了身後窗洞。見他隻是定定望著元賜嫻的方向,卻久未開口,他笑了笑道:“不想閣下竟還有閑心在此逗留。”


  聽見這句,男子的目光終於落在了陸時卿身上。


  陸時卿負了手道:“早在先前,陸某便以鷹隼傳信了商州刺史,如今,閣下腳踩的這塊地界已被徹底封鎖,不出一炷香,臨縣千數守備軍便將趕至此地。您若抓緊撤出,興許還有一線生機。”


  “當然,您也可以趁這一炷香的時辰殺了我。隻是不巧,陸某眼下並非朝廷的侍郎,而是象征聖人的欽差,一旦我死在這裏,封鎖的就不止是商州了。屆時,包括十六州在內的山南東道都將成為囚籠一座,北麵京畿亦會被驚動。如您是大周人士,便等於是在與聖人為敵。如您非大周人士,” 他說到這裏淡淡一笑,“便等於是在與整個大周為敵。”


  “四海州縣,億兆疆土,這片王域,您踏得進來,卻未必走得出去。陸某就在這裏,挑釁大周君威乃至國威的機會也在這裏,您想帶走她,不妨先殺了我試試。”


  雨勢漸止,天光明朗了幾分,四麵寂靜,窗柩上懸掛的水珠一滴一滴緩緩往下淌著,他的聲音一字一字,清晰地傳進屋子裏。


  元賜嫻捂著衣衫,透過窗洞緊緊盯著他的背影。


  等他說完最後一句,有那麽一瞬,她似乎不記得這個人是大周未來權傾朝野的帝師。隻知他是陸時卿。

  打頭的男子一動不動靜默原地,最終,往元賜嫻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後翻身上馬,打了個“撤”的手勢,策馬飛馳而出,一字未留。


  陸時卿像什麽事沒有似的推門回來,見元賜嫻一瞬不瞬盯著自己,眉梢一挑:“怎麽?”


  她回了神,搖搖頭,不知何故覺得有點燥熱,沒話找話一般笑道:“沒什麽,就是覺得您特別有氣勢。”說完補充道,“穿著裏衣跟人對峙也特別有氣勢,特別叫人崇敬。”


  陸時卿的臉黑了。


  她最好期待對方是大周人士,否則他丟臉丟出國門,一定饒不了她。


  見他走近,元賜嫻咳了一聲,拿破衣裳將自己包裹得更牢一些,然後問:“您何時放出的鷹隼,一炷香後,咱們就有救兵了嗎?”


  他嗤笑一聲,在火堆邊坐下:“我哪來的鷹隼?”


  元賜嫻一噎。敢情他是空手套白狼。


  “您就不怕,他們當真殺了您?”


  他覷她一眼:“如果他們不在意殺我,昨夜在河岸邊就該動手了。不過一筆算計,你不必太感動。”說完一指稻草鋪,“現在可以睡了。”


  “既然沒救兵,他們發覺上當受騙,去而複返也未可知,我不睡了,雨都停了,咱們還是趕路吧。”


  “誰說沒救兵?”他瞥瞥她,“我沒有長翅膀的鷹隼,還沒有兩條腿的仆役?”


  哦,這話是說,趙述已經去報信了,隻是沒鷹隼快,恐怕所謂封鎖與支援都得晚一步。


  見他料準了對方不會再回頭,元賜嫻就背對他躺了下去,重新睡著了,再醒來已是黃昏,她隱隱聽見雜亂的腳步聲,像是很多人來了,睜眼就見陸時卿已然穿戴齊整,手上拿了一身幹淨的衣袍,似乎正準備叫醒她。


  見她自己睜了眼,他便將衣裳遞給她:“換好了出來。”


  元賜嫻瞅了眼窗外,見兵卒們一個個都十分老實地背對此處,就安心穿戴起來,拾掇好了推門出去。


  陸時卿聽見身後動靜,扭頭看她,道:“我已傳信給你阿兄報平安,但商州封鎖了,你暫且出不去,京城的人馬一時半刻也趕不來。我差事在身,不能陪你耽擱在這裏。”


  元賜嫻撇撇嘴“哦”了一聲:“那您去忙,給我找個地方落腳就……”


  她話沒說完便被他打斷:“所以你隨我一道南下。”


  元賜嫻一愣,一時歡喜,拽了他胳膊道:“真的啊,陸侍郎?”


  四麵兵卒偷偷移目,向兩人投來曖昧的眼色。


  他咳了一聲,低頭看一眼,示意她把拿開手,注意分寸,然後道:“隻是權宜之計,待嫌犯被捕,你就回去。”


  第33章 033

  天晚日暮,疾雨如注。


  急驟的涼風透過窗洞灌入陳舊破落的驛站。頭頂一個驚雷炸響, 將屋裏交纏的一對身影照得雪亮通明……


  陸時卿在轆轆的車行聲中醒來, 驀然坐起,盯著從車簾縫隙透進來的晨曦瞧了半晌, 急促喘熄。


  眼前複又掠過夢裏一幕一幕——細嫩的小臂纏著他的脖頸,濕漉的烏發如藤蔓一般,抓觸著他的胸膛, 一路往他肩上攀繞。玉軟花柔的小娘子腰肢款擺,叫他四體百骸一刹酥碎。


  琳琅雨聲裏, 骨騰肉飛, 魂顛夢倒。


  陸時卿怔愣了幾個數,低頭看了眼身上褻褲, 終於意識到事態的嚴峻, 露出了近乎震驚的神情。


  已經是翌日了。昨日黃昏,商州刺史替陸時卿和元賜嫻作了安排, 給兩人各置一輛寬敞闊氣的馬車, 派當地兵卒一路護送他們去往鄧州。

  車行一夜, 約莫辰時,陸時卿叫停了車隊吃早食。◥思◥兔◥網◥

  他確因耽擱了行程預備趕路,沿途都不打算進城, 但也未到得在搖搖晃晃的馬車裏將就用膳的地步。


  他一叫停,元賜嫻就從後頭馬車興衝衝跑下來了,端了個裝著吃食的青碧色玉盤,湊到他車簾邊喊:“陸侍郎, 我能進來與您一道吃早食嗎?”


  陸時卿一聽這脆生生的聲兒就炸頭皮。天曉得,在夢裏,她是如何拿這把嗓子叫他失控的。


  但這能怪她嗎?不能吧。他得講點道理。


  所以他隻是淡淡地問:“為何要與我一道吃早食?”


  元賜嫻如今是不敢隨便掀他簾子了,安安分分站在外邊答:“馬車裏頭的婢女隻會一個勁地阿諛奉承,實在太無趣了。我想找人說說話,您總不好叫我喊趙大哥吧?”


  哦,那的確不能。趙述這個見色忘主的,今早還與他說,元賜嫻打了一個噴嚏,要不要替她尋醫問藥。


  他拿一句“多事”打發了他。一個噴嚏罷了,還能打上天不成。


  他沉默一晌,道了聲“進”。


  元賜嫻就撩開簾子進去了,麵上堆滿笑意,將玉盤往他跟前小幾一擱,坐在了他對頭。


  陸時卿抬頭瞥了眼她扶在盤沿的手,見果真如夢中輕攏慢撚的柔荑一般模樣,不由心神一蕩,繼而皺了下眉頭。


  這個古怪的夢太要命了,簡直叫她成了一劑行走的銷魂藥,以至她眨個眼撩個發都成了對他的蠱惑。


  幸而很快,他的注意力便被轉移了。


  他的目光在她玉盤裏的吃食一落,不太舒服地問:“你這盤裏的糕食麵點,怎麽都是一類一個的?”


  看看他的,可都是成雙成對,十分吉祥如意的。


  元賜嫻一愣之下答:“她們給的吃食太多了,說這個是當地的名點,那個又是數年難得一品的什麽春露冬露神仙露熬的,我吃不下,就一樣揀一個嚐嚐。”她說完,見他不爽得連小米粥都喝不下去了,就道,“您別趕我走,我馬上吃,您的眼睛就不難受了。”


  見她抬手便要將一塊雪白的水晶餅塞進嘴裏,陸時卿忙出言阻攔:“慢點吃就行。”


  元賜嫻張著個嘴頓住,正欲眼泛晶瑩,突然聽他道:“你阿兄今早傳了回信來,說倘使你有一絲閃失,就叫我血債血償。你噎死了,我賠不起。”


  “……”


  元賜嫻收斂了感動,撇撇嘴,低頭慢慢吃了起來,飽腹後與陸時卿閑話:“我方才剛醒的時候,見趙大哥拿了您一身髒衣裳去丟。您可是沒人伺候,將茶水灑了?”


  陸時卿正放了勺粥到嘴裏,聞言猛地一嗆,險些失態,平複了一下,咽下後才低頭“嗯”了一聲,看起來竟有幾分心虛。


  她恍然大悟般“哦”了聲,然後道:“您怎麽連茶水也能灑?莫不如這一路,我白日就與您同行,替您端茶遞水,夜裏再回後頭馬車裏去。”


  其實商州刺史送了好些個婢女給陸時卿獻殷勤,都被他打發去了元賜嫻那邊。他平素就不習慣別人端茶遞水,因為嫌髒,一向自己做慣了,怎會沒人伺候就出洋相。


  但他有苦說不出,隻好不解釋,直接拒絕:“不必了,消受不起。”


  元賜嫻扒拉著小幾湊他近一些,瞅著他道:“您就當我還您救命恩情了成不成?給我個挑釁……不是,尊崇大周君威乃至國威的機會吧,敬愛的陸欽差?”


  她靠他這般近,眨著雙柔情似水的眼,巴巴地望他,說的還是從他嘴裏學去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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