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這等場麵丟人現眼也就罷了,阿兄從小就愛幹淨,回來後吐了個七葷八素,此後就落下了陰影,見狗靠近便渾身難受。”


  元賜嫻麵如菜色,問道:“那年的狀元郎,是不是個五十好幾的老頭,頭發都花白了,馬都快騎不動了?”


  陸霜妤點點頭:“那人就是如今位列宰相之一的張仆射,跟阿兄一直不對付。”她答完奇怪道,“你怎麽曉得這事的?”


  她怎麽曉得這事的?因為她就是當年那個非常調皮,拿彈弓射了陸時卿身下馬的小娘子啊!


  彼時她剛好九歲,正準備隨阿爹阿娘遷居姚州,臨走前日聽說了狀元遊街這等盛事,想著以後就見不著了,便跑去湊熱鬧。她幼時確實頑劣,印象中,那一年的探花郎長得特別嘚瑟,她就想捉弄捉弄他,掏出彈弓射了他一顆小石頭。


  但這事她能講嗎?不,不能,陸時卿知道了會掐死她的。


  “我隨口猜的。”她義憤填膺地起身,“實在太過分了,這個作惡多端的小娘子簡直令人發指!你阿兄可看清了她的長相,我要去替他討個公道!”


  陸霜妤見她反應如此激烈,呆呆眨了兩下眼,然後道:“人太多了,阿兄說他沒看清,隻知是個八、九歲的小女童。”


  元賜嫻心中一喜,麵上萬般遺憾:“唉,那真是可惜,太可惜了。”


  再過兩日便到了冬至,所謂“冬至大如年”,照大周傳統,須在這一日於大明宮金水橋前舉行祭天禮,聖人躬身主持,百官齊聚,以祈來年國泰民安,風調雨順。之後,滿朝文武官員一律休假七天。


  陸時卿一早就去了大明宮,忙了整日回來,晚膳時吃到了元賜嫻親手做的羹湯,以及她跟宣氏、陸霜妤一道包的餛飩。


  元賜嫻的羹湯馬馬虎虎算能入口,出手的餛飩卻實在太醜,大半都屬歪瓜裂棗,還有很多露餡的,簡直比陸霜妤還不如。陸時卿一眼就瞧得出哪隻是她的手筆,卻故意裝作不曉得,等妹妹生氣質問他為何隻吃元賜嫻的餛飩,才奇怪道:“我還以為這麽爛的餛飩應該是你包的,本想照顧照顧你的麵子,原來不是?”


  氣得陸霜妤把自己包的餛飩全給吃光了,事後一個勁跟宣氏哭訴說阿兄有了嫂子忘了妹子。


  不過元賜嫻到底是客,原本根本沒必要動手做這些,卻是自打得知了七年前的事,她就一直鬧心虛,生怕陸時卿瞧多了她的臉,哪天一個激靈就把前塵往事記起來,故而便是百般討好,未雨綢繆起來。且能得宣氏一聲“賢惠”稱讚,做個羹湯,包個餛飩,實在是不虧的買賣。


  可陸時卿就不免覺得裏頭有鬼了。畢竟元賜嫻哪時是真心,哪時是假意,他幾乎一眼就能分辨。故而等吃完一頓被猛獻殷勤的晚膳,去到府上祠堂,補完白日落下的祭祖禮後,他就開始盤算她是不是又有求於他了,在書房暗暗等她許久,不見她來,想她或許難以啟齒,便預備主動送上門去。


  陸時卿沐浴幹淨,跨出房門,正欲去到一牆之隔的東跨院,一抬頭卻見黑簇簇的牆頭坐了個人——元賜嫻裹著霜色的冬襖,披著他那件紺青色的鶴氅,一雙蹬了蓮花履的腳一晃一晃,正把手撐在牆沿望天,看起來很無趣,很想翻牆出去玩。


  他腳步一頓停住,覺得她這爬牆頭的習慣很不好。畢竟自古以來,牆就是一個很危險的存在,詩中說“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不是沒有道理的。


  他皺眉道:“你老爬牆頭做什麽?”


  四下寂寂,陸時卿雖離得遠,元賜嫻卻也一耳朵聽見了,偏頭一看,才見他不知何時站在了院中石階下,正遙遙望著她。


  她從牆頭小心躍下,朝他走去,一邊答道:“我太無聊了嘛……”

  無聊為何不找他?

  陸時卿有心刺她幾句,卻覺她聲音聽起來悶悶的,不似方才席間那般愉悅,想也知道,冬至佳節,深更半夜,她肯定是想家了。


  往年冬至,她多在姚州與阿爹阿娘一起過,如今若有兄長陪伴,倒也不算孤單,偏她卻因薑璧柔的麻煩客居在了他陸府。


  她到底尚未把這裏當家。白日祠堂祭祖,她因身份尷尬,想必不可能主動參與。而他的母親雖待她好,卻也不好在她未過門前就帶她“見祖宗”,行祭禮的時候,應該也默認了她待在東跨院。


  這些個可能有點委屈的事,她似乎從不與他說,甚至晚膳時候也顯得心情很好,一點不曾表露。


  陸時卿暗悔自己一時大意,沒顧慮到她的情緒,語氣就比平時軟了一點,問她:“無聊?那你想做什麽?”


  元賜嫻還以為他會說“無聊就去睡覺”的,聞言驚喜道:“你陪我嗎?”


  他下意識準備點頭,卻想她萬一又叫他抱狗怎麽辦,便留了些餘地:“你說說看,我考慮下。”


  她一聽有戲,直言道:“我想玩五木。”


  陸時卿一噎。五木是一種博戲,民間賭坊裏常有人以此擲采賭財。這主意可真夠敗家的。


  見他噎住,元賜嫻憋屈道:“往年冬至,我和阿爹都玩五木的。”


  陸時卿一聽這個就心軟了,剛好早前鄭濯也喜歡玩這東西,留過一副五木在他這裏,他便歎口氣,算是答應了,然後道:“別給我阿娘知道。”


  她猛點三下頭:“咱們去你書房偷偷玩。”


  倆人溜進書房,翻了木具出來。陸時卿問她:“你身上帶銅板了?”


  元賜嫻搖搖頭:“不賭銀錢,賭銀錢多無聊啊,我和阿爹以前都是拚酒的。”


  陸時卿又是一噎。他作為徐善的時候,已領教夠了她可怕的酒瘋,當時生生為身份所迫,逼自己冷靜了下來,可若如今她故伎重施,裝醉撩撥作為陸時卿的他,他恐怕會受不住。


  他借口道:“你想明天一早起來一身酒氣,被我阿娘知道?”


  哦,這是個問題。


  元賜嫻搖搖頭:“那就以茶代酒好了。”


  陸時卿繼續拒絕:“夜裏飲茶容易失眠。”


  她嫌他煩,幹脆把這定規則的機會讓給他:“那你說怎麽辦。”


  陸時卿心裏當然有好幾個怎麽辦的法子,但眼下都難以啟齒,便打算等以後能啟齒了再說,道:“擲得‘采’者記一道,‘貴采’者記兩道,道數多者為勝,來日可叫敗者做一件事。”


  元賜嫻是很豪爽的,當即拍案:“好,讓你先來。”


  所謂“五木”,實則便是五個如杏仁一般的雙麵骰子,一麵塗黑,一麵塗白。其中兩木的雙麵附有圖案,黑麵畫犢,白麵畫雉,另三木的雙麵則無圖案,因此分出犢、雉、玄、白四種不同的結果。


  而所謂“采”則是五個雙麵骰子一道擲出的組合。共有十二種組合可稱為“采”,其中四種是最難擲出的又稱為“貴采”,一般可計雙倍的銀錢。


  陸時卿慢條斯理地擲出五木,然後自報:“二犢三玄,全黑。”


  元賜嫻眼前一黑。這是隻有三十二分之一的幾率能擲出的貴采。


  她愣愣看他:“你詐我了吧?”


  他嚴肅搖頭:“沒有。”然後伸手示意,“請。”


  她將信將疑一拋,一雉四玄,連個普通的“采”都不是。


  陸時卿提筆做記錄:“第一輪我記兩道。”


  兩人就著燭火一輪輪擲五木,元賜嫻越拋越難以置信,待一炷香過去,一瞅手邊的紙,隻見陸時卿已記下十一道,而她隻有三道。

  她不信這個邪,拚命察看他的手腳,逼他放慢拋擲的速度,甚至提出了兩人交換位子,但不論她如何上躥下跳,結果都是一樣。


  半個時辰後,陸時卿記三十二道,她記十道。


  元賜嫻臉都綠了:“陸時卿,你是不是每天廝混賭坊的啊?”


  陸時卿淡淡飲水,淡淡開口:“你看我像是有那時辰的人嗎?”


  她被他這不鹹不淡的態度氣得肺疼:“那是我提出要玩五木的,你就不能讓讓我?”


  他有點無奈:“這種博戲,我很難輸的,讓你太費勁了。”


  “……”


  他這麽能,怎麽不去賭坊發家致富啊!-思-兔-在-線-閱-讀-


  元賜嫻咬咬牙,不服道:“再來!”


  “不早了,該睡了。”


  “你一連休七日假,可以睡晚一點的!再來再來!”


  陸時卿見狀,一本正經地教誨她:“如此心態實不可取,多少和你一樣的賭徒都因此走上了不歸路,輸幹淨了家底又不服氣,便四處借貸,最後欠了一身的債,被債主找上門打斷了腿,不得善終。”


  “……”


  他這是在暗示她來日也會不得善終嗎?

  元賜嫻揪著臉,一副要哭的樣子:“我要是被債主追上了門,難道你不替我還錢嗎?”


  陸時卿隻是想拿賭徒為例,借他們的下場勸說元賜嫻,令她及早收手,放棄與他較勁,哪裏知道她這腦袋裏的想法跟奔馬似的跳躍,當即愣了愣,然後認真道:“我俸祿不高,看還不還得起吧。”


  元賜嫻氣得想捶他。


  陸時卿看了眼她慘烈的敗局道:“好了,勝負已分,你回去睡覺,明天還有正事。”


  元賜嫻這下不鬧了,眨了眨眼,似乎明白過來什麽,問:“該不是你那封信能見效了?”


  他點點頭:“聖人明天一早就可能召你入宮。”


  她至今不知陸時卿在耍什麽詭計,這些天問了他好幾次,卻見他一直賣關子,眼下再度追問道:“既然如此,你就告訴我吧,那封信裏頭到底是什麽?我曉得了,也好有個心理準備。”


  他搖搖頭:“不需要心理準備,沒有心理準備就是最好的準備,知道多了反倒露馬腳。”


  元賜嫻撇撇嘴:“你是在質疑我的演技嗎?”


  陸時卿當然質疑,可見她不肯去睡,便隻好說點好聽的:“不是,伴君如伴虎,能少點風險,哪怕一分都是好的。”


  好吧,這話還算中聽。元賜嫻舒心了,就聽話回房了,隻是起身走了幾步卻又再次回頭,癟著嘴道:“外邊那麽黑,你不送送我嗎?”


  送,送,小祖宗。


  陸時卿吩咐仆役提來一個燈籠,親手揣著送她回院,待她屋裏的燭火點著了才離去。翌日一早,徽寧帝果真差人來了陸府,知會元賜嫻入宮。


  麵對素來多疑的聖人,能不瞞的事則最好不瞞,以免到時老皇帝曉得了,反而往歪處想,故而元賜嫻客居陸府的事,是陸時卿早先就告訴了他的。


  聖旨到時,元賜嫻剛吃完早食,匆匆奔出,上了馬車便往大明宮去,休沐在家的陸時卿則送她到府門口,邁腳往回一刹突然覺得這一幕哪裏不對。


  仿佛是閑居在府的妻子送夫君上朝。


  他皺眉“嘖”了一聲,回家看閑書,享受冬至假去了。


  元賜嫻略有幾分忐忑地到了紫宸殿。徽寧帝一見她就笑:“賜嫻,冬至休朝還把你召進宮,你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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