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那麽無聊的人嗎?”
她嫌棄地看他一眼,心道的確不像,他分明就是。她問道:“那你要罰什麽?”
陸時卿想了想,雲淡風輕地答:“跟上回的五木一起記在賬上,來日再算吧。”說完朝外頭趙述吩咐,“去安興坊六皇子府。”
馬車朝安興坊緩緩駛去了。元賜嫻便臨時抱佛腳,打聽打聽:“我離京多年,都不記得流觴宴的玩法了。今年怎麽是六皇子主持宴會?”
她記得長安有個傳統習俗,便是每年花朝節前夕,也就是二月十四,由京城青年才俊輪流主持流觴宴會,邀請各路好雅之人前往參加,一則賀百花盛開,春朝冶豔,二則也就是有才氣的年輕人一道聚一聚,比一比。
陸時卿解釋道:“這些年改了規矩,上一年在流觴宴上搏得頭彩之人便有資格主持明年的宴會。”
元賜嫻恍然大悟,又突然覺得不對勁:“不是吧,你去年沒參加流觴宴嗎?”
他下意識實話道:“參加了。”
“那怎麽是六皇子搏得頭彩,你這探花郎也太丟人了吧!”
陸時卿的臉一下陰沉起來。
第65章 065
去年的事是這樣的, 當日流觴宴上來了九皇子鄭沛的遠房表哥。
二月正是科舉取士放榜的時候,這位自視甚高的遠房表哥剛剛名落孫山, 心有怨懟, 於是就到宴會上來撒潑,看在座誰都不爽, 說話間不知怎麽扯到了商人, 便拿他那滿腹的“經綸”一個勁地冷嘲熱諷。
大周商貿繁榮,但商人的地位到底是低的, 他話裏話外的罵名也著實扣得難聽。鄭濯念及商戶出身的母親,心裏不太舒服。陸時卿二話不說寫了首詩偷塞給他,叫他直接上。然後鄭濯就“一宴成名”了。
但他能說出真相嗎?不,不能。說出來豈不擺明了他跟鄭濯“沆瀣一氣”。不到必要時候, 他還是不願意將見不得光的朝堂陰私講給元賜嫻聽, 免她知道多了徒增危險。畢竟元易直的意思也是如此。
陸時卿有苦說不出, 心裏惆悵,麵上不動聲色道:“江山代有才人出, 前輩怎能斷了後生的路,自然得有所謙讓。”
元賜嫻有點嫌棄地看看他:“什麽後生不後生的, 六皇子跟你同歲, 較真了算還比你大半年呢。”
他脫口而出問:“你怎麽知道他生辰?”
元賜嫻一噎。當然是因為她查過鄭濯。
但她能講給陸時卿聽嗎?不,至少現在不能。夢境給的訊息雜亂無章, 且因耳聽為虛,許多市井百姓的推測不可當真,她對鄭濯此人的看法也就始終搖擺不定。事關整個家族, 在全然摸透朝局前,她不能將元家與他的牽涉隨意交代出去。哪怕這個人是陸時卿。
她掩飾了心虛,扯謊道:“你告訴我的啊。”
陸時卿顯然不信。
元賜嫻卻認真道:“真的,你南下回來那次燒暈了腦袋,夢裏竟然喊了六皇子的名字。”她假裝回想了一下,“對,你叫他‘阿濯’!”
“……”這還真是陸時卿私下裏對鄭濯的稱呼。他一時將信將疑,沒立刻反駁。
元賜嫻便趁機反咬一口:“你都沒這樣叫過我,我不高興了。”
“我……”陸時卿一噎之下張嘴就來了鬼話,“我喊的怕是‘安啄’吧,小時候養過一隻芙蓉鳥,就叫這個。”
元賜嫻不由瞪大了眼睛。既是小時候養的鳥,肯定早就死了,竟叫他念念不忘至今?
她嘴一癟:“雄鳥還是雌鳥?”問完恍然大悟道,“該不會是隻道行很高,能夠幻化為人形的芙蓉鳥精吧?你把她安在家裏,捧在手心,叫她啄你手掌上的吃食,所以給她取名‘安啄’?”
“……”她腦袋裏裝的都是什麽。
陸時卿正要打消她的無稽之想,卻忽聽車簾外趙述一聲驚歎,回頭朝簾內道:“這個故事有趣!我想想,我想想……哦,後來有一天,芙蓉鳥精被老鷹叼走吃掉,就成了郎君眼裏的白月光,心頭的朱砂痣……”
元賜嫻點點頭很是讚同,繼續編道:“再後來,那隻芙蓉鳥精見你如此痛苦,便投胎轉世成人,長大以後來你身邊報恩。”
她說著抱住了陸時卿的胳膊,一瞬不瞬瞅著他,正要充滿感情地說“現在她成了你的未婚妻”,突然被他麵無表情地打斷:“西市茶樓正在雇請說書人,想去?”
元賜嫻暗暗腹誹一路,到了皇子府,入裏便聽聞流觴宴開始已久,是她和陸時卿因進宮耽擱了時辰。原本倒也無妨,這雅會比較隨性,憑請帖入內,不論遲到,隻是倆人相貌生得太好,到了府上舉辦宴會的後園,便難免惹了眾人頻頻側目。
早春二月,驚蟄已過,天氣日漸和暖,這流觴宴露天而行,就設在後園掘出的曲溪旁。溪邊置了一溜排的長條案,案上擺茶甌酒盞,新鮮瓜果,案邊青年才俊席地而坐,本是顧盼談笑的,一見元賜嫻卻是齊齊一靜。
這瞧上去十六、七的少女頭梳練垂髻,發間綴一對淡金色的珠飾,襦衫長裙叢頭履,不單顏色出眾,身段亦是婀娜,款款幾步,舉手投足,眉目口齒竟似般般入畫,叫人無法移目。
再注意到陸時卿的時候,眼光裏便含了幾分豔羨的味道。
陸時卿才不管他們多嫉妒他,察覺到四麵八方激射而來,如狼似虎的目光,臉色便是一沉。他忘記給元賜嫻準備帷帽了。
他咬著後槽牙,身子微微一側,擋住了一片虎狼最密集的地方。
在座受邀的女子畢竟是少數,有幾個含蓄點的還戴了帷帽遮麵,元賜嫻便沒覺自家未婚夫多招眼,與上首處朝倆人投來目光的鄭濯略一頷首,就隨陸時卿朝一張空置的長條案走去,半道裏聽聞剛才對詩對到一半的一名青年朗聲笑道:“方才李兄問,檀郎謝女眠何處,您瞧,這陸侍郎與瀾滄縣主不就來了?”
這是在拿晉代潘嶽和謝道韞為喻討好倆人。在座不少人卻是微微一滯。
元賜嫻追求陸時卿的風月故事被編成了十七、八個風月版本流傳在街頭巷尾,在場眾人大多聽過一二。雖說大周朝風氣開放,但女子如此死纏爛打的行徑卻也絕不受大眾認可,故而元賜嫻的風評並不是很好。
因陸時卿沒來得及換下官服,在座便大多認出了他,卻因不曾見過元賜嫻,起初並不曉得這就是傳說中的瀾滄縣主,隻道陸時卿果真另有所屬。眼下一聽真相,心中都不免生出一種鄙夷之感來。
今天這等場合,怕也是這位縣主死纏爛打跟來的吧。
元賜嫻自然察覺到了氣氛的僵硬,卻並未介懷,理了理裙裾就打算在長條案邊坐下,不料陸時卿突然按住了她的手背示意她別動,繼而彎身下去,伸手將她座下的席子捋平整一些,才道:“坐。”
四麵眾人無聲倒吸一口冷氣。
他們之中有不少都是與陸時卿來往過的官員,哪怕不曾與他直接接觸,也大多聽說過他倨傲、挑剔、臉臭的名聲,所以著實沒料到,這樣的一個人,竟會為個小姑娘作出如此低姿態的舉動。
說好的是瀾滄縣主對陸侍郎死纏爛打呢?
元賜嫻也是微微一愣,“哦”了一聲坐下,又見陸時卿親手斟了一盞茶給她。
她這下有點明白他的意思了。
陸時卿不想大家那樣看她,寧願遭人非議的是他。
她心裏有種說不上來的滋味,有點甜又有點酸,眼瞅著他,拿了一顆果子遞過去,大概是投桃報李的意思。
陸時卿一時失笑,剛接過來,忽聽上首鄭濯朗聲道:“陸侍郎今日攜佳人來此,可是意在告訴我們,不久便可到您府上吃酒席了?”
元賜嫻和陸時卿的婚約定得低調,尚未傳到外頭去,所以眾人剛剛才是那樣的反應。鄭濯多問這一句,也是在幫元賜嫻正名。▒思▒兔▒網▒
陸時卿十分默契地配合道:“殿下如此著急替陸某將婚訊公之於眾,實有討酒喝的嫌疑。”
眾人這下當然有了眼力見,一愣之下忙來恭喜陸時卿,又紛紛說起誇讚元賜嫻的話。
不管真情假意,反正元賜嫻聽得挺舒服的,待被打斷的流觴宴得以繼續,便悄悄湊到陸時卿耳邊道:“陸時卿,我好像又多喜歡了你一點點。”
陸時卿偏頭看她,眨了眨眼:“就一點點?”
她揚揚下巴,示意他就嘚瑟吧,然後伸手指了下幾案上的幾盤吃食:“你給我剝個核桃,我就再多喜歡你一點點。”
陸時卿嗤笑一聲,又恢複了往常一慣的態度:“不剝,愛喜歡不喜歡。”
四麵水聲潺潺,曲溪中,一隻銀角杯隨之悠悠蕩蕩而下,元賜嫻見酒盞離她和陸時卿尚遠,就撇撇嘴,伸手拿了顆核桃,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去了,等剝出了核桃肉,剛想低頭吃,突然聽見一個聲音道:“小女子不擅對詩,便自飲三杯為代了。”
這個聲音有點耳熟,但又不全然像她聽過的音色。
她驀然抬頭,循聲望去,就見一名白色帷帽蔽身的少女因被這曲溪中的酒盞選中,正低頭斟酒。
察覺到她的目光,陸時卿偏頭問:“怎麽?”
她皺皺眉,暗暗回想了一番,搖頭道:“沒什麽,覺得有點像什麽人,可能是我聽岔了。”
嘴上是說沒什麽,接下來的流觴宴,元賜嫻的目光卻時不時瞥一眼那名少女,直至見她起身離席才徹底收回。但巧的是,就在她走後不久,一名婢女俯首到鄭濯耳邊說了句什麽,然後鄭濯也離了席。
元賜嫻心裏頭的疑慮便愈發濃重了,忍了片刻,跟著起了身。
陸時卿瞥她一眼:“你幹什麽去。”
她壓低了聲道:“我如廁,你也管啊?”
陸時卿當然沒法管,哪怕猜到她是為何而去,也隻好暫且按捺不動。
元賜嫻先前注意了那名少女和鄭濯離去的方向,以如廁為由一路摸索而去。幸虧倆人並未繞彎,就在前邊不遠廊下。
她瞧見了人,一個急停,悄悄隱沒在拐角處,探出雙眼來觀望。
少女跪在鄭濯腳邊,拉扯著他的衣角,仰著頭說話,看起來情緒略有幾分激動,瞧這姿態像是在求饒或者哭訴。
但元賜嫻離得遠,著實不能聽清她說了什麽。
鄭濯一直默立原地,不躲開卻也無動於衷,良久後才往後撤了一步,避開少女的手,看了一眼元賜嫻所在的方向。
元賜嫻縮回了腦袋,心裏卻已曉得鄭濯必然發現了她。實則她並未希冀真能偷窺成功,畢竟這是人家的地盤。她隻是確信自己的理由足夠叫鄭濯不與她計較,因此才敢來這一趟。
她在拐角處暗暗等了等,聽到倆人離去的腳步聲,再過一晌,果不其然瞧見一名婢女來了,到她跟前,交給她一張薄紙:“縣主,殿下請您先行回席,以免旁人生疑。他說,您想知道的事,就在這張字條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