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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百善畫卷

  禪房裡寂靜無聲,一柱輕煙繚繞,屋外春雨蒙蒙打落在窗戶和枝葉上發出滴滴答答的響聲,聽來更覺清幽靜謐。


  游龍坐在蒲團上打瞌睡,手裡還握著他從不離身的小酒壺。


  龍儷煜站在禪房一塵不染的雪白牆壁前,欣賞懸挂在牆上的每一幅字畫。


  畫中人都是同一位容顏艷麗嫵媚多情的少女,只是每一幅的場景與神態各不相同。畫中少女栩栩如生,一顰一笑神韻盡顯,透露出作畫之人爐火純青的書畫造詣。


  每幅畫上都有題字,有的不過寥寥數字,有的卻會是一首詩一闕詞,但無不充滿感傷思念,讓人看了為之戚然。


  書法作品相對少了些,總共七八幅可能是依照時間的順序排列。


  龍儷煜在其中一幅字前佇立良久,上面寫的是一首禪詩:「荷衣松食住深雲,蓋是當年錯見人。埋沒一生心即佛,萬年千載不成塵。」


  在這首禪詩的兩邊,又各是一幅同一少女的畫像,如此完全不和諧的畫面突兀地出現在一座寺廟住持的禪房裡。


  她懷裡抱著的白貓似乎也在看著這幅字,老半晌沒有叫喚。


  游龍打了個哈欠道:「你瞧出點兒什麼名堂沒有?」


  龍儷煜回答道:「字如其人,文如其表,這是個懷才不遇命運多舛的書生啊。」


  游龍不以為然道:「懷才不遇終是能力有限,命運多舛必曾錯失良機。其實做人生不逢時比做鬼更慘,可終究還是自作自受。」


  「話雖這樣說,但我卻對這個和尚越來越感興趣了。」


  游龍「哎」了聲,似笑非笑道:「終於你另外找到感興趣的男人了,我得痛痛快快地喝一大壺。」


  「三哥,你逃不了的。」


  「逃不了什麼?」


  「我的手心。你和我,是命中注定。」


  游龍怒道:「本大少寧願青燈古佛去當和尚,不信你也跟著我出家當尼姑?」


  龍儷煜的眸光黯了一黯,凝視字畫輕輕吟道:「荷衣松食住深雲,蓋是當年錯見人。」


  游龍剛起的火頭一下子滅了,垂頭喪氣道:「既然有緣無份,又何必一錯再錯?」


  禪房外響起令人如沐春風的男子聲音道:「善哉,善哉,兩位也是有緣人。」


  「喵嗚……」白貓聽到男子的說話,撒嬌似的一聲叫喚猛然從龍儷煜懷中跳落到地上,奔向禪房門外。


  禪房外,走來一位身穿月白色僧袍的中年出家人,正是龍儷煜和游龍方才見過的那位跌坐在大雄寶殿中的講經人。


  龍儷煜迴轉過嬌軀朝門外佇立的中年僧人欠身施禮道:「可是沐恩聖僧,我們冒昧登門多有打擾。」


  中年僧人愛憐地抱起白貓,一手輕撫它柔軟的皮毛,感謝道:「貧僧沐恩,不過是鄉間一個野狐禪,『聖僧』二字愧不敢當。這隻白貓名叫奴心,與貧僧朝夕相處多年感情甚深。前幾日不慎走失,貧僧多方尋找不見蹤影,不想教兩位施主尋著。」


  游龍嘿笑道:「和尚你既已出家,何故滿牆掛著美女畫像,可是夜深人靜,六根不凈?」


  沐恩和尚聞言並不生氣,抱著白貓走入禪房,溫言道:「施主有所不知,畫上女子本是賤內,因遭遇不幸亡故。貧僧思之日深,唯有借這畫像聊以寄託。」


  游龍不依不饒道:「既入佛門,豈非應該斬斷紅塵前緣?」


  沐恩輕輕一嘆,在游龍對面的几案前盤腿坐下,說道:「世界那麼大,人生那麼長,總會有一個人,想要讓你溫柔對待。」


  游龍支著頭懶洋洋道:「你是不是聖僧不好說,情聖卻當之無愧。」


  沐恩笑了笑道:「即來寒寺,何不飲茶?」


  龍儷煜饒有興緻地瞧著兩人一見面就唇槍舌劍交鋒起來,在游龍身旁落座道:「若有好茶,何不拿來?」


  二人相視而笑,門外一個小沙彌捧入一套茶具,開始忙活。


  沐恩和尚一邊指導小沙彌烹茶,一邊說道:「想必兩位施主業已聽人說起過貧僧與賤內的故事,人生無常如夢如幻,不過一場泡影。自她故去,貧僧萬念俱灰落髮出家,行善積德度己度人,但求能修成個正果。」


  他從几案底下取出一支捲軸,在地上緩緩展開。


  游龍瞟了眼,上面是一幅幅工筆人物畫,筆觸細膩惟妙惟肖。


  第一幅畫上是月娥在粥鋪前施捨救濟骨瘦如柴的饑民,接下來,月娥在採藥醫病,第三幅畫的是月娥在背一位瞽目老嫗淌水過河……


  沐恩和尚道:「這是貧僧歷時七年所作的《百善圖》,畫上的每一樁善事都是貧僧親歷而為,林林總總九十九樁塗鴉成卷。」


  龍儷煜問道:「不知缺的一樁是什麼?」


  沐恩和尚不語,右手按住胸口。


  我心向佛,即是一善。


  游龍不以為然道:「和尚的心裡當真有佛?」


  龍儷煜微笑道:「我若成佛,心中何須有佛?」


  兩人的話語聽起來意思截然相反,其實是在一唱一搭步步迫近。


  果然,游龍搖頭道:「如果成不了佛呢?」


  「成佛如何,成魔又如何?」沐恩和尚將捲軸上最後一幅畫展開,輕聲道:「莫非兩位施主還看不透么,這世間本就無佛無魔,無我無物。」


  龍儷煜輕蹙眉頭,凝視著捲軸末端上的最後一幅畫道:「此圖何解?」


  圖畫上不見月娥的身影,一隻白貓蹲坐在熊熊燃燒的月娥廟大雄寶殿里,一個個白骨骷髏在它腳下堆積如山。身穿月白色長袍的孫淵傑衣襟敞開露出胸膛,身邊群魔亂舞鬼氣瀰漫,手握一柄滴血匕首也不知是要刺向滿殿的惡鬼還是自己的心口。


  沐恩和尚拿起茶壺燙杯,淡然道:「無解。」


  游龍點點頭道:「懂了。」


  龍儷煜瞥他道:「你懂了什麼?」


  游龍回瞪她道:「無解就是無解,懂了就是懂了。」


  沐恩和尚為二人斟茶,油然道:「我的故事說完了。接下來,就看兩位施主有何見教。」


  龍儷煜端起杯盞,輕吹飄浮在杯麵上的茶葉,淺啜了口道:「好茶。」


  頓了頓,她接著贊道:「好畫,好字,好故事。」


  游龍接茬道:「就是人不好,執念太深。」


  白貓奴心「喵喵」低呼,像是在說什麼,碧綠的眸子里竟飽含淚光。


  沐恩和尚輕拍奴心,風輕雲淡道:「既是執念,放不下又如何?人生在世無非兩件事,要麼忙著活,要麼忙著死。有時候掙扎的活著比決絕的死去,需要更大的勇氣,不是么?」


  游龍嗤之以鼻道:「為一個死去的人禍害活著的人,的確需要勇氣。」


  沐恩和尚陡然色變,喉嚨里發出憤怒的低吼道:「她沒有死,她只是換了一種活法!」


  游龍深以為然道:「嗯,換了一種活法,活到阿狗阿貓的身上去了。」


  他不品茶,只喝酒。


  沐恩和尚顯然被游龍的冷嘲熱諷觸到了逆鱗,抬手斥退在旁服侍的小沙彌,嗓音沙啞道:「我對公子以誠相待,因何公子對我咄咄逼人?」


  「你養的貓叫奴心?」龍儷煜反問。


  「名字而已。」沐恩和尚瞪視兩人,強按怒氣道:「為何公子不回答我?」


  龍儷煜不慌不忙道:「何不喚作『月娥』?」


  沐恩和尚眼中精光暴漲,先前的儒雅慈和不翼而飛,面頰肌肉輕微顫抖,深吸一口氣道:「你還知道什麼?」


  龍儷煜清澈的目光望向沐恩和尚,徐徐道:「弘盛大師神智失常,是何人所為?」


  沐恩和尚余怒未消,冷冷道:「不是我。」


  游龍道:「當然不是你,你沒這本事。」


  龍儷煜繼續問道:「他發現了什麼?」


  沐恩和尚面沉似水一言不發,龍儷煜視線投向《百善圖》上的最後那幅畫面,低聲道:「可是這個?」


  沐恩和尚沉默須臾,從齒縫間擠出四字道:「不能怪我。」


  龍儷煜嘆道:「你還不明白么,即使佛祖也無法化解你心中的痛苦,因為它來自於你的良知。」


  沐恩和尚的手顫了顫,杯盞里的茶水濺落到僧袍上。他恍若未覺,自嘲道:「我還有良知么?」


  龍儷煜道:「如果沒有,你就不會讓我們進這禪房;如果沒有,你就不該打開這幅《百善圖》;如果沒有,我不會喝你的茶,聽你說話。」


  沐恩和尚搖頭,面色悲苦道:「倘若早三十年遇到你們,或許會是另一番結果。現如今,宿命已定惡果早結。你們不該來月娥廟,不能怪我……」


  「唿——」攤開在地上的畫卷驀然燃起碧綠色的火焰,隨即冒出滾滾濃煙。


  龍儷煜端坐不動,看著沐恩和尚和依靠在他膝上的奴心道:「你何苦一再自誤?歸根結底,還是執念太深。」


  沐恩和尚的身形漸漸融化在虛空中,聲音變得模糊像從天外傳來:「契闊死生君莫問,行雲流水一孤僧。無端狂笑無端器,縱有歡腸已似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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