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9章 如果沒有,沒有如果
在蘇於嫿一路護送糧草的時候,還發生了一件事,這件事發生在石鳳岐這一處。
八月二十五,石鳳岐軍陣前,迎來一位故人。
故人風塵滿面,鐵甲銀盔,面帶笑容。
石鳳岐策馬出城相迎,見此故人,竟有些失聲。
「韜軻師兄?」
「石師弟。」他風輕雲淡。
「師兄你怎會來此?你……」石鳳岐驚詫不已,往他身後望去,他的身後大軍肅穆整齊,八萬餘。
韜軻看著石鳳岐,神色平靜,目光安和,龍鱗長刀一翻:「師弟,別來無恙,請賜教!」
「師兄你為何沒有去永孟城?」石鳳岐卻仍自震驚於韜軻的突然叫陣,這實在太過詭異。
韜軻笑道:「既然你們已經看穿了陛下與我打算,我們又怎會一直如你們所願?永孟城的確是決戰之地,但是我們未必就一定會按你們所想的戰術開戰。師弟,兵不厭詐。」
石鳳岐一萬個不相信韜軻的話,韜軻絕不可能打亂商帝的作戰節奏,但他也絕不可能行魯莽唐突之事,到底他來此處,是為了什麼?
就在石鳳岐還有些疑惑的時候,魚非池已縱馬而來。
韜軻看到她,神色柔軟了一下,笑容都更加溫柔:「小師妹。」
「你要做什麼?韜軻你要做什麼?」魚非池紅著眼睛看他:「你要來找死嗎?你帶著這點兵力來跟石鳳岐叫陣,你是來找死嗎?」
「陛下之計,又豈是你能看穿?小師妹,長寧城一別,你倒是消瘦了。」韜軻收回長刀,笑看著魚非池,閑話家常般。
「是商帝之計還是黑衣人之計?韜軻,你為什麼要替他做事?你是誰你忘了嗎?你為什麼要幫著那個連真容都不敢拿出來見人的怪物辦事!」
魚非池心間陡然升起無數恐慌,如果那個黑衣人,能讓韜軻都這麼服從,那麼,那個黑衣人到底強大到了何種地步?
韜軻的眸光暗了一下,沒有接魚非池的話。
「是不是因為綠腰?韜軻師兄你告訴我,是不是因為綠腰?那黑衣人是不是控制了綠腰!」魚非池只想得到這種可能性,不然,韜軻怎麼會發瘋?
韜軻卻笑:「為了商夷。」
魚非池一把拉住石鳳岐的手,兩人調轉了馬頭,魚非池說:「要打,等兩軍交戰之時,堂堂正正地打便是,此刻,你請回吧!」
韜軻看著石鳳岐與魚非池離去的背影,突然喊了一聲:「師弟,小師妹,可願與我喝一次酒?」
魚非池回頭看他,韜軻臉上的笑意很清和,不帶絲毫厲殺之氣,這不是大軍開戰之前該有的狀態。
石鳳岐點點頭:「自然。」
韜軻邀請石鳳岐與魚非池去他軍營中,帥帳中擺了酒桌,放了清酒,三人著了常服,褪了鐵甲,若外面是湖光山色,便是當年時光再演。
酒過三巡,席間無話,沉默至尷尬。
還是韜軻最先提起話頭,他說:「我知笑寒是師弟你的故交好友,南燕一戰,怕是讓你心涼了吧?」
石鳳岐扶盞而笑:「心涼倒沒有,只是的確詫異於師兄你的手段之狠。南燕大壩我一直都知道,但從來沒有想過利用,師兄當時,怕是也無可奈何吧?」
「的確,若非萬不得已,我絕不會那麼做。不過如今說愧疚也顯得虛偽,很多事,在做的時候,根本是沒得選,與對錯無關。」
韜軻笑了聲,給石鳳岐滿了杯酒,「我將笑寒安葬了,林譽與玉娘也找到了,他們葬於一處,你日後若是想去祭拜,我可以告訴你地方。」
「應是山清水秀的好地方。」石鳳岐說。
「對,山清水秀。」韜軻笑嘆一聲,「如今這年頭,死後還能得一方墓地,都是一種福氣。」
他話語中儘是滄桑,這十年來大家都過得不容易,萬千苦難足以把所有的鋒芒都打磨圓潤,所有的意氣風發都消耗殆盡。
韜軻不容易,這十年來,他比任何人都更加不容易。
至少其他的人,都與所愛之人廝守過,哪怕是最後未曾落得好結果,但至少他們曾經不離不棄,始終在一起。
唯獨韜軻,愛人遠在天邊,能見時,不可見,可見時,不能見,總是在錯過,無數次的錯過,錯到後來,都分不清這到底是不是過。
如果當年,他沒有隨司業下山,沒有去明玉樓後面的老街,沒有與綠腰有過驚鴻一瞥,沒有遇上過那樣通透明白的綠腰,沒有答應她下山之後就去娶她,沒有讓商向暖把綠腰帶回王宮,沒有給過任何承諾……
如果沒有。
沒有如果。
當年一顧,思君至朝暮,青絲快要熬成白霜,情愛快要埋入黃土。
魚非池坐在一側,沒有喝酒,只是聽他們說話。
她倒也不是無話可說,她是有太多話想說,卻不知從何處開始說,說來說去最後都逃不過一場生離死別,不如不要說,說多了都是舊傷,都是虛偽。
「師兄為何會突然來此?」石鳳岐在這個問題不放手,他不相信韜軻是因商帝而來。
韜軻卻笑:「此乃軍機,我如何告訴你?」
「師兄,我知道有很多事我們之間不能說破,但是,師兄,如果需要有人幫你分擔一些事,而我又可以做到,你大可跟我講。」石鳳岐在隱晦地暗示韜軻,如果他是被黑衣人所脅迫,他可以說,自己會幫他。
但是韜軻卻搖頭,道:「並沒有什麼事是需要分擔的,如我所說,不過是軍機。」
他喝了一口酒,笑道:「今日找你們兩來,不是聊這些的,這些事聊來聊去聊不到最後,將來會如何,無人敢說定,只是想跟你們喝一場酒。」
「韜軻師兄,我陪你喝。」魚非池忍下心頭酸澀,吸了吸鼻子,端起酒杯敬著韜軻。
韜軻與她碰杯,笑道:「小師妹,你知不知道我當年很是羨慕你,敢跟鬼夫子對罵,敢將無為七子的名頭踩在腳底,敢大聲地說出這天下與你無關,那時的你,太瀟洒了。」
「我不是韜軻師兄你呀,你入院之初便已是商夷重臣,又師從前屆七子林澈前輩,我只是個山野村姑,潑皮無賴,不知天高地厚,那時那裡曉得,我那些上天入地的想法,都只是些笑話。」魚非池笑著說。
「若不是你的笑話,我們又怎會知道,原來跳脫天地外,天地如此大。」他飲酒笑說。
「師兄你這麼會說話,可是跟石鳳岐學了那些油腔滑調?」魚非池笑著調侃他,這位二師兄,他在任何時候都精明睿智,唯獨面對兒女情長之時,卻是木訥得不知如何開口的人,他給綠腰最深情的話,不過是一句,十年後,我來娶你。
閑話幾句,凝重到快要濃稠不能動的氣氛散開來,說一些無關痛癢的故事,講一些不傷大雅的玩笑,打發著漫長的黑夜。
自從大隋與商夷兩國正式對立后,韜軻有無數次可以殺死魚非池的機會,不說別的,只說長寧城那次,韜軻就可以輕易留下魚非池的命。
聰明如韜軻,他不會想不明白,大隋沒了魚非池,意味著什麼,那對石鳳岐來講,是滅頂之災。
但是他從來沒有動過這樣的邪念。
因為他們驕傲尊貴,因為他們敬重對手,因為他們惺惺相惜。
站在最高處的人都是寂寞孤獨的,當有人能與他們比肩而立時,那種強者之間生出的拳拳相惜之情,最是純粹,最是令人動容。
所以他們都願意用最光明的方法爭勝負,這是身為無為七子的傲氣與骨氣。
可敵,可殺,不可辱。
大丈夫,當如是。
所以,魚非池與石鳳岐,也敢在兩軍對壘之際,不帶一兵一卒來到韜軻的軍營中,陪他喝一次酒。
外人看上去,這或許是一場鴻門宴,但是在他們眼中看來,不過是尋了個舒服的地方可以說話聊天,敘說舊事。
並無兇險。
酒至深夜,韜軻酩酊大醉,魚非池腳軟如踩泥。
石鳳岐背著她往回走,沒有坐馬車,就著星光與月色,慢慢地走回去。
夜風帶走了夏季的酷熱,送來涼爽,魚非池趴在石鳳岐後背沉默著一句話都不說。
「非池,你在難過嗎?」石鳳岐輕聲問道。
「不是難過,是無奈。」魚非池眼神失焦,不知看著何處:「我知道會發生什麼,也知道他的結局是什麼,但我無法改變,所以我覺得我很無奈。」
「如果日後他再來叫陣,我會迎戰的。」石鳳岐說。
魚非池閉上眼:「我知道。」
站在軍營高處看著魚非池與石鳳岐走遠的韜軻,眼中露出悲切。
從未在他身上,看到過那樣濃烈的悲切,像是有什麼事,他做下之後,會是一生負疚。
他握緊了一枚翠綠的玉耳墜,緊貼著胸口,那個烙印在他心口的名字,是他一生的牽挂,一生的情之所系。
他迎著風,看著他們,低語著:「石師弟,小師妹,對不住,師兄我……到底不能一直做個光明磊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