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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7章 那三個月

  「八百三十二,八百三十三……九百七十五,九百七十六,一千,一……」


  一間四面都是石壁的房間,房間空氣很乾燥,雖然有點冷,但沒有一點濕意。


  一點昏黃的豆燈掛在對面的牆上,隱隱約約只看得清房間一點模糊的樣子。


  豆燈下面的石壁上像是被人鑿了小孔,小孔里滴著水,滴答,滴答,滴答。


  日復一日,重複,枯燥,無休無止,滴水聲像是這寂靜房間里唯一永恆的聲音。


  有人推開一扇暗門,手裡端著一葯碗,面無表情走進來,拿過牆壁燭台上的燭燈,照了照床上的人。


  床上的人臉上被蒙著黑紗,厚厚一層,來人晃了晃燭燈,見躺著的人沒有反應,這才放下燭燈。


  他似乎很小心,這樣還不放心,拍了他臉龐兩下,床上的人,毫無反應,如同昏死過去。


  來人放鬆了些,將葯灌進床上人的嘴裡,又檢查了一下綁住他四肢的粗大鐵鏈,確認無誤后,這才將燭燈放回原來的位置,重新打開門,出去,合門。


  聽到合門聲,床上的人慢慢抬起頭,小心地挪動身子,抬起一點上半身,將嘴裡的葯吐在肩下位置。


  漆黑的葯汁從他嘴裡一點一點地淌出來,浸在他後背的衣服里,不會流到外面去留下痕迹。


  然後他再慢慢地躺回去,後背不完全躺實在石床上,方便這些葯汁早些被風乾。


  這是第七十三天。


  石鳳岐認真地計算過,這是他被人抓住的第七十三天。


  這七十三天里,他把所有的事情,從頭到尾想了一遍。


  那日他與黑衣人大戰,一時不查被其所傷,後來的戰鬥極其慘烈,他當時知道,退路不是活路,退路上肯定還有黑衣人埋伏的後手,唯一的活路是與黑衣人不死不休。


  他心牽著魚非池,又悲痛於韜軻與蘇於嫿的死,力竭之時都不肯放棄。


  後來是怎麼,被無數把利器穿透了身體,倒在了地上。


  他隱約聽到黑衣人說:「魚非池應該快到了,我們走,就讓她好好看看石鳳岐的屍體。」


  然後,黑衣人一把斷刀劃破他盔甲,從他胸口穿過,並伴隨著無情冷諷的笑聲:「石鳳岐,你也有今日。」


  當時的石鳳岐動彈不得,只能躺在地上,他似乎,都聽見了魚非池的馬蹄聲。


  他想,不能讓魚非池看見自己倒下的樣子,她會難過。


  於是,石鳳岐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動,滿身窟窿,自一片泥濘血地里慢慢站起來,於萬千殘骸中站起來,斷刀還豎在他胸前。


  他想,非池看到這樣的自己,怕是要哭壞眼睛,這樣重的傷,怎麼辦?

  死不可怕,非池怎麼辦?

  她只有自己了,如果自己也死了,她怎麼辦?

  不能死啊,要活著,要活下去。


  他聽得到自己的呼吸聲如同漏風的風箱,滿滿都是將死的味道。


  可是好像,他的生命力從未如此頑強,哪怕只是存著一口氣,也要活下去的頑強,還有太多的不甘與不舍,還不能死,不能死!

  他望著遠方,渴望看到魚非池的身影,只要看到她,就可以活下去,就能活下去!

  只是他站起未久,就讓幾個人抬走。


  那些人似乎早有準備,清理,上藥,包紮,一氣呵成,連馬車裡都熏好了延命的葯香,厚厚的軟墊感受不到顛簸。


  石鳳岐想反抗,想掙扎,想逃離這輛馬車,想回去抱住魚非池,告訴她自己還沒有死。


  但是他全身無力,連睜起眼皮的力氣都沒有,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甚至漸漸感受不到四周的變化。


  馬車走了不知有多久,他被人抬下來,眼睛上蒙著厚厚的黑布,癱軟無力的石鳳岐試圖掙扎,卻輕易被人制住,一直抬著他進了這間石室。


  然後聽到一陣鐵鏈的響聲,套上了他的四肢。


  其實這根本是多餘的,因為石鳳岐根本提不起一點力氣來。


  他全身上下都如同被人廢掉了一般,軟綿綿的,大腦總是昏昏沉沉,時不時便昏迷過去,每天昏睡的時間怕是有十個時辰,只有極少數的時間裡,他能勉強保持一絲絲的清醒。


  而那一豆燭燈,滴答水聲,是他唯一知道的事物。


  在這極少數的清醒中,石鳳岐努力集中精神地去想這一切,他知道,他被人下了葯,所以才會一直這麼昏昏沉沉,這些人不是要殺他,是要把他困在這裡。


  但是不行啊,不能被困在這裡,他要離開,要回去,他還有大隋,還有兄弟,還有非池,必須要回去,否則,非池會瘋的!


  不能被困住!

  這是在他極少數的清醒中,唯一能保持住的念頭。


  偶爾那些人來送葯的時候,他是在半清醒的狀態,那個「不能被困住」的念頭讓他把葯含在嘴裡,等到那些人離開,他便一點點吐出來。


  一開始的時候,他仍提不起力氣,仍不能保持長時間的清醒,所以吐出來的葯很少,他昏迷的時間也依舊很長。


  慢慢的,隨著吐出去的葯越來越多,他開始能保持越來越長時間的清醒,力氣也在漸漸恢復。


  為了保持清醒,他躺在石床上開始想一些事情,讓大腦高速運轉,強迫自己不去昏迷,最開始,他檢查自己的身體,發現傷口已經在以一種極為緩慢的速度痊癒。


  雖然傷得太重,一時半會兒好不了,但是總歸是不會再丟了命了。


  但還不是時候,還不是離開這裡的時候,還沒有一擊制敵的把握,輕舉妄動只會被他們反制住,從而陷入更加不能脫身的困境中,不能衝動,不能急燥。


  哪怕他的內心已被煎熬得快要不能成活,哪怕他擔心魚非池已擔心得快要走火入魔,他也不能衝動,必須忍耐,等到自己有把握了,才能動手。


  他在這樣的煎熬中,神智越來越清醒,越來越清醒的後果便是,他更加能想象得出,此時魚非池的絕望,於是更加煎熬。


  他陷入這樣無解的死循環里,被困在這間石室中,已經快要被煎熬至死。


  至死,也要忍住。


  他不得不分心,讓自己想一些其他的事,不敢太過挂念魚非池,再這樣煎熬下去,他會心衰而死。


  於是他開始想,是誰把他困在這裡。


  蒙眼黑布下的他,雙目睜大,哪怕看見的是一片黑暗,他卻像是看到了無數事情的脈絡。


  黑衣人暫押不提,救自己的人,絕不是黑衣人,黑衣人只想自己死,根本沒興趣囚禁自己。


  在經過了一番苦想之後,石鳳岐悲哀地發現,會這麼做的人,是他韜軻師兄。


  能找到這樣一間石室,能有這樣幾個忠心的人,同時,能留自己一命卻又要把自己關起來的人,只有韜軻師兄能做到。


  如果石鳳岐不推測錯,當時的韜軻應該是給商夷的細作下過一道密令,如果自己在戰場上沒有被黑衣人所殺,便把自己帶走,藏起來,不殺自己,但也絕不再讓自己出去危害商夷。


  他不忍心殺害自己,也不願看到商夷敗在自己手中,所以他把自己關起來,等到一切結束之後,這些人自然會放他離開。


  算無遺漏,後手不斷啊,韜軻師兄,你這無為老二的名次,當真不是白得的。


  想明白這一切后,石鳳岐的胸口一陣陣抽痛,抱歉啊師兄,縱使你算盡一切煞費苦心,我也不能讓你如願。


  我,一定要回去!


  他在積攢著力氣,一點一滴,無聲無息地恢復元氣,絕不露出半點破綻,他絲毫不懷疑韜軻的人有多精明能幹,他不敢掉以輕心。


  他用這所有的時間記下了來送葯的人的時間規律,他看不到時辰,只能無聲地數著水滴聲。


  第九十一天,石鳳岐握了握拳頭,發出折骨脆響,輕輕拉了一下綁住他四肢的鐵鏈,鐵鏈發出響聲,他試了試,應該是被釘在了地上。


  第一百零三天,他側耳傾聽外面的人進來時的情況,石室是密室,門是按著機關打開的,聽聲音,門很厚重,而且門只能從外面打開,每次送葯的人出去時,都是先敲幾聲,發了暗號,外面的人才會把門打開放他出去,每天的暗號都不一樣。


  第一百一十三天。


  「第四個一千,一……三百……五百……六百三十七,六百三十八,六百三十九,來了。」


  厚重的石門推開。


  「轟!」


  他提起一口氣在胸間,自石床上一躍而起,將釘在地里的鐵鏈連根拔起!


  來人顯然沒有料到石鳳岐突如其來的暴動,退後一步,手中的葯跌翻在地,驚呼一聲:「你。」


  石鳳岐手臂一震擺動鐵鏈,纏在了那人脖子上,另一手揭下臉上的黑布,目光凌厲迫人!

  「你怎麼會起來!」那人大叫一聲,喊著:「來人啊!他醒了!」


  石鳳岐沒有殺他,只是拖著他往外走:「你們是韜軻的人,對吧?」


  久未說話,他竟覺得,嗓音都變了,很低沉。


  「你不能離開這裡!」幾人揮刀就要上來,想把石鳳岐留下。


  石鳳岐看了他們一眼,一行共六人,石鳳岐低頭,說:「我知道你們是奉韜軻之命把我困在此處,因為是韜軻師兄,我不會殺你們,但是你們若再敢攔我,我也不介意大開殺戒。」


  他將鐵鏈一緊,勒得來送葯的人喘不過過氣。


  對面有人問:「你怎麼知道是韜軻大人?」


  「除了他,還能是誰呢?」石鳳岐輕笑,「你這不是已經承認了嗎?」


  他鬆開鐵鏈中的人,震碎鐵鏈,緩緩抬眉,殺機畢現,對著眾人道:「別逼我!」


  正當六人不知如何是好時,其中一個走出來,說:「韜軻大人臨行前有令,如果隋帝陛下您能從此處脫困而出,便是商夷有此一劫,隋帝陛下,慢走。」


  六人分開,不再攔他。


  這,才像韜軻行事的風格。


  石鳳岐心中一澀,大步流星踏出去,這才發現,外面是沙漠,難怪這裡這麼乾燥,石室建在地底,石壁都有丈厚,所以才陰涼,卻不潮濕。


  這應是商夷細作的一個據點,所以極為隱蔽,石鳳岐幾乎是連跑帶飛跑出了樓梯,發現這裡是月牙灣附近的那個小鎮,推開地室的門出來,外面日光映白雪。


  太久不見陽光,他險些被這強烈的光線刺瞎了雙眼。


  適應了光線之後,他牽了一匹外面停好的馬。


  上了馬,他策馬狂奔。


  此時,距離他「死亡」已經過去了整整一百一十三天,這一百一十三天里,魚非池崩潰,瞿如趕至大營,羽仙水大軍被「琴弦」屠戮殆盡,隋軍退後三十里,死守三月余。


  他回到軍營,遇上營嘯,定風波,穩軍心,立軍威!


  而後,他將黑衣人關起,並不審問,並且給商帝送去一封最後的邀戰信。


  第一百一十九天,他離開大營,去接魚非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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