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6 名長玉重
開始了。
左腳，左上四寸三。
抬右手，曲肘，齊肩。
左手至腰間、后推離背六寸。
收腹、低首半寸，埋眉……
涔涔沒有忘，每一個動作都像是昨天才跳過。一祭過後二祭、二祭過後緊接三祭，那些死死盯著她一舉一動的舞師們沒有一個能從她身上挑出一絲毛病。
羅裳的眼睛里流露出不快。
第二部分，出征。
這是開始凸顯技巧的部分，出征講究的是氣勢，它需要的是一種鬥志，動作雖然是一樣，但是各人跳出來有各人的風格。
由於當初雁南遇襲時跳征舞失敗，延誤了戰機，征舞似成了涔涔的噩夢，還在她心中糾纏。出征部分跳得如何，也跟一個舞者的性格和心態息息相關，涔涔這次來並非是要與羅裳爭這第一舞姬的位置的，她的身上因此看不到鬥志。相比羅裳，涔涔跳起來顯得柔弱無力。而羅裳此次一心想要打敗涔涔，證明自己，她鬥志昂揚，滿身戾氣，所以在這部分稍勝涔涔。
舞畢，羅裳露出鄙夷和嘲諷的眼神，說：「哼，一日跳不好，永遠跳不好！你將永遠是我手下敗將！」
涔涔依舊沒有搭理。
舞蹈很快進入第三部分，鏖戰。
顧名思義，從這部分開始，她們兩個就真正進入鏖戰了。鏖戰與祭天、出征不同，祭天和出征是兩人同時起舞，但鏖戰是是以回合形式來比試的，比拼意味十足。
第一回合，羅裳跳「衝鋒」，她仍保持著出征的那份氣勢，殺氣撲面而來。那氣勢太強了，每一個動作都像揮舞著刀劍砍向對手，女人之間舞台上的拚鬥絲毫不輸給戰場上男人的戰爭。
涔涔沒有畏懼，她跳「陷陣」迎之，雖然氣勢上沒有羅裳那般強，但是她的「陷陣」也別有一番風味，相比羅裳的一味進攻、緊逼，她更顯得不屈、頑強。而不屈與頑強，正是雁南的戰士一直以來的戰鬥精神，這引起了在場觀眾的內心的共鳴。這情緒就像一壺水，在開始慢慢燒熱，所有人都開始躁動起來了。
舞師們開始為難了，一方面迫於羅裳的壓力，一方面又不甘願看到這樣優秀的雁舞得到不公平的待遇，他們滿臉惆悵。
第二回合。羅裳變得有些煩躁了，而涔涔則開始變得活躍起來，許久未舞的她似漸入佳境。
羅裳太過執著，她的「周旋」沒有跳出周旋的意味，她似乎沒有理解「周旋」這兩個字的含義，她仍舊是像「衝鋒」般一味地進攻。然而涔涔則開始從防守朝進攻轉變，這才是真正的「迂迴」，這讓在場觀眾都大呼精彩。觀眾們給涔涔的掌聲讓羅裳極度不滿，她怒眼掃視了一遍台下，台下頓時鴉雀無聲。舞師們頂不住壓力，判羅裳的「周旋」未取勝涔涔的「迂迴」。
第三回合，羅裳拼盡渾身解數，然而越是急功近利，卻錯得越遠，她的「旁敲」終究還是稍遜了涔涔的「側擊」一籌。
三個回合下來，兩人就像是戰場上的兩位大將，腳跨戰馬、身披戰袍、手持槍刀盾劍，來往拼殺。所有觀眾的激情都被這精彩的舞蹈點燃了，他們一生中從未見過如此精彩的雁舞。
涔涔開始佔上風，兩人的票數現在打成平手。
氣急敗壞，羅裳責令司儀取消休息停歇，並立即開始第四部分。於是，最後一個部分開始了——凱旋。
「凱旋」是雁舞的重中之重，因為凱旋代表著榮譽，而雁南是榮譽之城，所有人視榮譽如生死。
這部分能對一個舞姬進行最具綜合的考驗，也是最難的部分。羅裳雖心態不正，但天賦與實力仍在。此部分，兩人表演相當，一直到凱旋部分快要結束時，還未分出勝負。這讓羅裳有些焦急了，因為舞蹈就要結束了、整個比試也要結束了，但她還沒有取勝。
可涔涔卻依舊是不慌不忙的姿態，步伐、身段、手法，她絲毫沒有匆忙的意味，整個人都沉浸在舞蹈里，忘記了周圍的一切。她只想著在這些觀眾里，在人群里的某個角落中，有一雙眼睛正注視著她，看著她的每一個動作，她心裡充滿了溫暖，很安心、很安穩。放佛是她讓那雙眼睛等了好久好久了，現在她凱旋歸來了，滿懷激動。
這次她沒有要求自己做到最好，她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把她最美的一面展示出來，讓那雙眼睛看到，並為他帶去這座七彩飄揚的城至上的榮耀，讓所有人為這份榮耀歡呼，銘記他、銘記所有幫助過他們的人。
氣氛凝固了，所有人如定格了般。
「這難道是……」一個舞師站了起來。
「什麼……」其他幾個舞師陸續站了起來。
涔涔已經忘乎所以，她竟不知道台下的音樂早已經停下來了，她仍舊在舞台上跳動著、旋轉著……她放佛進入了另外一個世界，進入了那個她終於找到的世界。她的動作如行雲流水，舉手投足間傳遞著無限的希望、憧憬、喜悅……
一位老者扶著拐杖站了起來，他用顫動的手指著涔涔，驚聲說：「這是……這是『涅槃』！」
「涅槃！？」所有人都記起了這個被近乎遺忘了的字眼，然後頃刻間他們又恍悟了。
無數年以來，關於雁舞一直有一個傳說，那就是雁舞是有五個部分的，即在祭天、出征、鏖戰、凱旋之後，還有一段舞。根據這傳說，存在的那第五個部分是雁南第三代舞姬單獨創作的舞步，名為「涅槃」。
那時，雁南發生一場滅頂大戰，戰士們竭盡全力，用鮮血守護了雁南的和平。為了紀念那些為了榮耀而流血犧牲的戰士，期盼他們的靈魂能夠浴血重生，一位在戰爭中痛失丈夫的舞姬嘔心瀝血創作出一套驚為天人的舞步——涅槃，而一舞名震天下。當時的第一舞姬觀后讚嘆不已，讓出了第一舞姬之位。
可惜這一段舞實在太難太難，之後四代、五代等第一舞姬陸續模仿，但都是畫虎類犬，沒有一個能成功。后雁南經歷戰事，關於這部分的詳細記載都遺失了，大家只能靠大概描述和粗劣的圖畫去想象，也有無數舞姬鑽研其中，但卻沒有一絲進展，久而久之這也變成了一個傳說。然而令今天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是，他們竟然能在有生之年見證這一傳說的出現！涔涔竟然能演繹出雁舞第五部分涅槃！
能跳出涅槃，涔涔自己也沒有料到，她只是和所有舞姬一樣，聽說過那個遙不可及的傳說而已。現在的她，所有的舞步都是自己隨心所欲而蹈。她更不知道，她已不再是當初那個涔涔，她的眼裡沒有了那逼人的冷漠，孤傲也從她身上消失殆盡，歷經苦困磨難與生離死別過後，她已涅槃重生……
涔涔做完了最後一個動作，她站在舞台最中間，靜立不動。時間在這一刻放佛靜止了，就連在空氣中飄揚的細小飛絮也凝固在了那裡，不忍飄蕩去破壞這一切。羅裳輸了，她知道，她獃獃地站在一旁看著舞台中央的涔涔，目不轉睛。
台下此刻也是靜悄悄的一片，沒有一點掌聲和歡呼，他們之中很多人都已淚流滿面。過了好一會兒，所有觀眾才如夢初醒般站起，鼓出雷鳴般的掌聲。所有人都為涔涔喝彩，歡呼聲充斥了整座樓。
司儀開始宣布比試結果，為她穿上鳳冠錦衣，戴上金銀珠寶，披上五色彩帶，並將雁南雲北玉授予涔涔。那塊涔涔在夢裡夢到過無數次的雁南雲北玉，此時此刻就在自己面前，多麼美的玉啊，精雕細琢、潤澤圓滑……物歸原主，美玉配佳人，所有人都期待著這美好的一刻，見證雁南第一舞姬的誕生。然而司儀拿著雁南雲北玉在涔涔面前，站了良久，涔涔卻沒有多看它一眼。
眾人都不解，十分疑惑。
涔涔最後拿起了雁南雲北玉，所有人都開始熱烈歡呼起來。
然而涔涔只是把雁南雲北玉拿起來看了一眼，然後又放回去了，眾人又都愣住了。
「我這一生，耗費太多光陰追逐繁華與虛榮了。」
大家都注視著岑岑，和往昔截然不同的岑岑。
「繁華只是過眼，虛榮不過雲煙。名號太長玉太重，我沒有時間去聽、去戴。」
頓了片刻，岑岑又說：「我回來，只為一個人，這支雁舞，也只為他一人而跳。」涔涔哽咽了，她繼續說道，「他名叫雁始終，正在樓下等我呢……他說，要看我裙帶飛揚……」
語畢，涔涔轉過身來，緩緩走到窗邊。她舉目遠眺，整個雁南盡收於眼底，天凈雲純、斑斕逸揚、風絮滿城、人車屋水，美景依舊，一切都如此美好。這曾讓她魂牽夢繞的雁南、這曾令她迷戀顛倒的繽紛、還這身後萬眾矚目的舞台……
涔涔嘴角輕輕一揚，她笑了，然後閉上眼睛，縱身而起，朝樓下跳去……
「快看！」樓下的廣場上有人大喊了一聲，指著東飛樓樓頂。刀歌他們聽到喊聲，連忙朝那邊望去。廣場上所有人也都朝上面望去。
所有人都是同一個表情，但他們的出發點卻不同：同情、憤怒、憐憫、傷心、慨嘆……
無論是怎樣，他們看到的是一樣的——他們看到的是一位已浴難涅槃重生的女子、一位正奔向幸福、奔向歸宿的女子——
她著一身玲瓏，集萬千寵愛，正從那高高的北雁東飛樓上緩緩墜下。
遠處黃昏的陽光透過層層晚霞照射在北雁東飛樓整齊疊放著的琉璃瓦上、還有塗著淡金色與深硃色漆的柱子上，泛散出一片朦朧。這朦朧之中，那被一束斑斕包裹的女子在慢慢下沉，她身上的色彩是如此耀眼，彷彿這所有的光亮都是為她而存在。這女子的長裙和身後的彩色絲帶在空中隨著風輕輕飄舞，像一隻伸出的手想要抓住這夕陽最後的光彩，看起來是那麼凄美。
涔涔把心裡騰得空蕩蕩的，什麼也不想，準備迎接她最美的美好。她閉上了眼睛，看到的卻不是黑暗。耳朵里，她也只聽到從下而上的風擦過她臉頰發出的呼呼聲，裡面似乎捎帶著誰對她的呼喚，她微笑了，點頭，說：
「好。」
這是讓他們所有人都難過的一天，只有尤殊在流淚時還微笑。她說遇到這樣美好的愛情，怎能不用微笑去祝福呢？她還說：「如果是我，我也會為他死的。」
也是尤殊堅持要把岑岑和雁始終他們兩個火化，好把骨灰埋到他們的村子去。可他們誰也不知道他們生活的村子是在哪裡，雁羽卿便各處找人詢問。最後，他們問到了那個村子的位置，把他們埋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