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重生
“你原是這家的大小姐,後來你家遭了難,一夜之間全都死光了,這宅子也差點燒光。”
“你死在這兒,也算是認祖歸宗啦。”李老爺臉上帶著獰笑。
猩紅的血在麻姑子腦後蔓延開來。她隻覺自己眼前光燦燦的一閃,眼神隨著變得澄澈起來。
蟄伏了四年的記憶瞬間複蘇。
這裏是殷府,她的家。李老爺身上的織錦玉袍、手中的折扇,都是她父親生前之物。李老爺身材肥胖,衣縫像是要炸裂開,醜陋而滑稽。
她聽到血液直衝自己的腦殼頂,隆隆作響。
她是殷繡,殷老爺膝下的獨子。四年前,一夥暴徒闖進殷府,宅子裏被洗劫一空,殷老爺帶著下人們拚命抵抗,一個個慘死在暴徒刀下。他們搶了東西,又放了一把火,要把這個宅子、宅子裏的屍體、連同宅子裏還活著的人,全都化為灰燼。
殷繡努力挺起自己的脖頸,卻已經毫無力氣,隻能決眥看向假山後麵。四年前,她就是躲在那裏,看著賊人們逃出火海。
她握緊了自己的拳頭,指甲深深紮進肉裏,骨節不住的顫抖,似乎有一股強力貫穿全身,或許這就是“回光返照”吧?
然而這力量瞬間就耗盡了,涼意從骨子裏透出來。這就是最後了。
殷家數百人不惜性命才保住了她,這條命卻被她如此輕賤怠慢,後悔已經無濟於事,她就要死在自家的花園裏,被霸占家宅的賊人當狗一樣戲弄,死的糊裏糊塗。
“大小姐?大小姐?”有人在她耳邊叫到。她的意識居然沒有消失。
一個丫鬟的臉漸漸清晰起來,十二、三歲的樣子。
殷繡漸漸清醒過來,並且認出了眼前這張臉——雖然小了幾歲,但這分明就是茗兒的臉。她頓時警覺起來。
茗兒沒有注意到殷繡表情的變化,伸手來拉她,“小姐,這兵荒馬亂的,你又發著燒,還是快回宅子裏去吧!”言語間似乎是在催促。
同樣一隻手,在她死前也曾伸向她,然後猛地抽回。那時殷繡還看不出茗兒眼神中對她的厭棄。
如今這隻手又來拉她。
“轟!”殷繡的身體先於意識做出了反應,一掌推開了茗兒。茗兒被推倒在地,半晌僵在那裏。
這一推,殷繡才發現自己的力氣全都回來了。這是怎麽回事?莫非她沒有死?她翻身站起,隻覺得全身鬆快,再一摸後腦勺,果然也沒有血跡。
花園裏一個人也沒有。李老爺和那群姨娘去了哪裏?再看看身後,她發現假山腳下的虞美人變成了一叢牡丹。父親素來喜歡牡丹,花園裏栽種的最多的就是牡丹。莫非,她回到了小時候?
殷繡仰頭環視,見園中蔓草叢生、花枝凋敗,再看身後的茗兒麵黃肌瘦的樣子,比起她“死前”所見,果然恍如隔世。
冷風蕭瑟,似乎大雪將至。
大雪?!殷繡猛然想起,她十歲那年春天,天象特異,下過一場大雪。
難道這是她十歲的時候?
一隻烏鴉“呱”的一聲從樹叢中驚飛。空氣中漂浮著淡淡的腐臭。沒錯,這就是她最後記得的殷府的樣子。
涼朝二十三年,突厥南下進犯,洛陽被圍困數十日之久。城門內隨處可見餓死、病死的流民百姓,又有瘟疫蔓延,家家閉門掩護,街道上門可羅雀。好在殷家物資充足,還能勉強維持,但也正因為此,才引來了殺身之禍。
複蘇的記憶與眼前的畫麵慢慢重合,殷繡仿佛看到十歲的自己在園中玩耍。她跟著那個幻影,在花園裏四處遊走。
“大小姐!”茗兒忽然尖叫了一聲,卻不敢與殷繡質問的目光對視,“大,大小姐,小心假山那裏。”
“別到假山那裏去!”前世裏,殷繡似乎時常聽到這句話。她常偷跑到花園裏來,躲在假山附近等著阿爹來找她,每次都會遭到茗兒的阻攔。
“萬一被姑太奶奶撞見,青梅和雪酥又該挨罰了!”茗兒追著殷繡念叨著。
青梅,雪酥——對了,茗兒並不是她的貼身丫鬟,隻是一個在花園中值守的三等丫鬟。殷繡這樣想著,又仔細看向茗兒,這才發現她一直用身體擋住假山,似乎正竭力遮住什麽東西。
殷繡正想開口問話,就聽到花園後麵的偏門外傳來急促的敲門聲。
這兵荒馬亂的時節,會有誰來登門?
門上的黃銅銜環獸頭震得哐哐作響。
“我們是守城的將士,奉皇命來征糧,快開門!”門外的人喝到。
既是奉旨來征糧,為何沒有傳令的宦官,不去正門外宣旨,卻在這偏門外聒噪?殷繡心中冷笑。
這花園位於殷宅的北麵,偏門開向後街。花園外麵,另有一處後門通街。殷府大小宅門都是用紫檀新木所製,堅不可摧,力氣小一點的人根本無法撼動。
茗兒也聽到了敲門聲,見殷繡呆在一旁,便快步走過去,抱住門上的橫木,眼看就要把橫木抬起來。
殷繡驀地心下一緊,敲門的人該不會是……
茗兒正要用力,忽然感到手腕被猛地抓住,劇痛讓她鬆開橫木,隻覺得骨頭都要被捏斷了。她轉頭一看,正好迎上一雙懾人的眸子。
那一瞬間,茗兒忘了抓住自己的隻是一個十歲的小孩子,隻覺得這目光太過凶狠,像是要把她撕碎了似的。
許久,殷繡眼眸中不屬於十歲孩童的寒光才漸漸褪去,鬆開茗兒,壓低聲音吩咐道。“噓——不能開門。”
偏門旁有一棵老榕樹,殷繡跑過去,身姿靈巧的爬了上去。前世裏,淪為乞丐之後,她經常會被人追打,爬樹這種技能早已爐火純青。
已是黃昏時分,靄靄暮色將她的腦袋隱藏起來,站在這裏,她可以把門外的場麵看得一清二楚。這群人已經把偏門圍了個水泄不通,每人都一手舉著火把,一手拿著兵器,也有農具、棍棒等物。
一張張臉孔與她前世的記憶重疊,他們果然就是前世裏殺害她全家人的盜匪!火把的嫋嫋黑煙熏的她幾乎喘不過氣來,她這才覺出自己全身滾熱,胸腔裏氣息翻湧,快要爆了。
她把手指送到口中,牙齒磨著指側的肉,劇痛讓她清醒起來。不,現在還不是跟這些賊人對峙的時候。
這些人都穿著戎服,應該是困守洛陽的士卒。洛陽困守數十日,軍隊補給早就消耗一空,他麽疲於應對突厥騎兵的連番攻勢,人數從數千人銳減到隻剩下幾百人,來不及掩埋的屍身傳播瘟疫,感染者更是不在少數。這些人被饑餓和恐懼折磨了太久,此刻猶如一群惡鬼,隻剩下為食物和性命拚死一搏的意念,要用廝殺的快感宣泄痛苦和屈辱。這無疑是最可怕的敵人。
殷繡閉目思忖,府中上下家丁、雜役總共不足百來人,人數雖然占據優勢,卻是隻會幹活經商,哪裏做過打人搶貨的勾當。剩下的老弱婦孺自不必說,賊人一旦闖入,後果可想而知。
大約正是為此,前世裏殷家才會落得滿門被屠的下場。
想要大仇得報,就必得有忍辱負重的決心。首先她要讓殷府度過這一道生死劫,日後才有機會,將這些賊人一一指認出來。
黑煙火辣辣的蟄著她的眼睛,殷繡在樹上有些站不住了,隻覺得腳下一滑,幸好她反應敏捷,兩手一下子攀住了琉璃瓦片,這才沒有摔倒。
她正暗自慶幸,忽而聽到身後傳來一聲尖叫,嚇得她一下子從樹上滾下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停在她身旁。
殷繡瞪眼看向發出尖叫的人,卻霎時怔住了。
半晌,她的眼圈紅了起來。
站在她身旁的是一個氣質溫婉的中年男子,個子不高,身形略顯豐腴,穿著淺金色的寬袍,頭戴一頂銜珠綸巾,麵色白皙,一雙眸子正焦急的看著她,口中還在絮絮不止。
“七丫頭啊,怎麽會摔下來,萬一有個閃失,我有何顏麵去見你黃泉之下的母親?”
殷繡呆呆的看著男子的嘴巴蠕動。
父親,她終於見到了父親。前世裏,被盜匪一刀刺穿身體,流血而死的父親。母親難產而死,是父親一手把她拉扯到十歲。明明隻有她一個獨子,卻要喚她“七丫頭”,說取了這樣的小名,能保佑她平安長大。他果然心願得遂,誰曾想她的平安要用他自己的性命去換。
殷繡生怕眼前的人是自己的想象,用力眨著眼睛,不讓淚水阻隔視線。
“大小姐!是不是哪裏摔疼了?雪酥在這裏!”男子身後又跑出來一個十來歲的小丫鬟,從身上取下一條繡花帕子,小心的為殷繡蘸幹淚珠。雪酥,殷繡又是一陣動容,這是她前世最疼愛的貼身丫鬟。
主仆兩個還沒說上幾句話,隻覺得地動山搖。滾雷一般的轟響傳來。
賊人已經開始用原木撞門。
門簷上陳年的灰塵簌簌落下,橫木跟著瑟瑟顫抖。獸頭門環發出尖銳的聲響,一定是在原木的撞擊下變形破碎了。
“是誰呀,這麽急著要進來?”殷老爺卷起袖子,“來來來,我來給你開門。”
“阿爹!”殷繡壓低聲音叫起來,“千萬不能開門!”殷老爺愣了愣,為難的轉頭看了一眼,“可是,敲門的人好像很著急呀。”
“再不開門,當心我們放火,把你們全燒死!”門外的人吼道。
“啊?”殷老爺嚇得兩手一抖,聲音也哽咽起來,“怎麽還燒宅子呀,真是盜匪,幸好沒開門!”
再不想出應對之法,即使不去開門,偏門也會被撞壞,前世裏的一切慘狀都會重演。殷繡閉上眼睛,穩住心神。
天色越來越暗,院子外麵傳來“咚——咚——”打更的聲音。
殷繡轉身看向假山旁一塊巨大的山石,想要用石頭把偏門擋住,雪酥也來給她幫忙。石頭卻巍然不動。
“茗兒,快來幫忙!”殷繡邊推邊喊,茗兒卻沒有回應。一回頭,殷繡才發現茗兒呆立在假山旁,直勾勾的看向假山底部的陰暗處。
殷繡靈光一閃,鬆開巨石,跑到假山旁,就要貓腰鑽下去。茗兒見狀大為震驚,立刻上來阻攔,卻不料殷繡像條小泥鰍一樣滑不溜手,轉眼就不見了。
假山下麵是中空的,高度正好可容一個人趴在底下。
殷繡發現了一個暗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