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趁火打劫
殷繡遠遠的看見一個婦人跑了過來。“二哥!二哥!”
婦人聲音幹澀,殷繡隻覺得耳膜被刺得難受,不由得晃了晃腦袋。來人是她的二姑母。前世裏,父親跟兩個姑母分家後,兩個姑母都遷居到了揚州。二姑母寡居後,兩人又協同來投靠父親。
“哎喲,二哥!可算是找到你了!”婦人滿臉汗津津的油光,豆大的眼珠也熠熠閃光。她一把抓住殷老爺的衣袖,“二哥,胡人進城了!”
殷老爺立刻感染了她的恐慌,“哪裏來的消息?不會有假?”
“我聽下人們傳說的,家裏都亂作一團了!二哥,我們快出府逃難去吧!”
“這——”殷老爺回頭看了一眼殷繡,一臉為難。
殷繡站在暗處靜靜的觀察著她,自從二姑母來投靠父親之後,吃穿用度都是父親慷慨相送,二姑母也沒把自己當過外人,此刻卻是一副農婦的打扮,身上沒有半樣首飾珠寶。再看看低頭跟在她身後的小廝,背上背的包袱比整個人還要大,後麵的馬車上更是堆滿了木匣和箱子。
殷繡想起二姑母剛從揚州來到殷府時的模樣,帶著兩個孩子,包袱裏隻有幾件換洗的衣裳,路上的盤纏早就用光。如今說要逃難,卻像是恨不得要把整個殷宅的寶貝全都帶走。
原來是想趁火打劫。殷繡心中哂笑。
“快走吧!胡人一進城,到這裏頂多半盞茶的功夫!到時候就是人財兩空!”二姑母說著,遞了一個眼色,幾個小廝立刻上前來,不由分說的就拉殷老爺上車。
殷老爺抵抗不過,眼看著被拖拽到車上去,又有小廝來拉殷繡。
“就從這偏門走吧,也好掩人耳目!趕車的,你先去把門打開!”二姑母一副當家人的架勢,一一吩咐。
殷繡被幾個小廝拉扯著,幾乎要摔倒,又見父親無可奈何的坐在車轍上,說什麽也無人理會。這一頭,車夫已經走到了偏門邊。
車夫的手剛放到偏門的橫木上,正準備用力,忽然被人猛地一推,緊接著,一個小小的身影竄到他麵前,擋在他和偏門中間,大聲尖叫起來。
刺耳的童音在眾人耳中引起一陣嗡鳴,一切喧嘩都戛然而止。
隔著車夫的麻布綁腿,他們看到小小的人兒忽的向地麵倒去。
“七丫頭!”殷老爺一下子從馬車上跳下來,雪酥也衝了過來,兩個人爭先恐後的撲到殷繡麵前。
殷繡閉著眼睛,感覺到有人在掐她的人中,揉她的太陽穴,摁她的虎口。哎,沒辦法,隻能忍受了。
“這,這是怎麽了?”阿爹的聲音從她頭頂傳來,顫顫巍巍的,“燒還沒退呢,這是要心疼死我呀!”
“你們——”這是雪酥的聲音,“大小姐身子嬌貴,經不起折騰!今天大小姐要是有個什麽三長兩短,你們誰也別想活命!”話說到最後已經變成了尖叫,倒是平添了七八分的狠勁,殷繡在心中暗自叫好。
好不容易四麵又平息下來,殷繡凝神靜聽門外的動靜。偏門外許久都沒有聲音,說明盜匪還在後門外繼續挖地,以為會找到更多的財寶。說不定他們很快就會回到偏門旁來,甚至可能意識到這是一個圈套,惱羞成怒,做出更令人發指的事情。
“快,再快些!”殷繡偷偷眯眼看著宮燈中跳動的燭光,岌岌乞求到。
“咻——!”尖銳的破空之聲乍然響起,似乎是在回應她的請求。眾人仰頭一看,一團火光劃破天際,在漆黑的夜空中猶如逆行的彗星。
“啊!”二姑母淒然叫起來,“那,那是突厥的響箭!”
殷繡感覺到有人來扯自己的衣袖,二姑母的聲音忽然變得很近,“二哥,再不走就來不及了,來,我把丫頭抱上車!”
二姑母的手臂已經搭上了殷繡的肩膀,眼看就要把她抱起來,卻見殷繡的眼睛猝然睜開了。
“二姑母……”殷繡在她懷中喃喃囁嚅,“繡兒難受……繡兒不想走……”
兩人目光相接,殷繡在二姑母的眼神中看到了滿滿的憎惡,卻隻是一瞬,隨即她又變成了一副悲憫憐惜的嘴臉。
“哎喲我的小乖乖,姑母也不想走啊,再不走我們都要沒命了!”
現在出府,才會沒命。殷繡暗自腹誹。
快,再快些!她緊緊攥住拳頭,手中滲出濕冷的汗意。
“老爺!老爺!”又有一個小廝朝花園這邊衝過來,這次殷繡一眼就認出,這是在大門外值宿的門子。
“老爺,可找到你了!……突……突……”他似乎驚慌到了極點,竭力想要克製聲帶的顫抖,卻還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他的身上。
“突厥人來啦!已經到門外了!!”
門子話音剛落,二姑母的哀嚎聲就響了起來。“哎呀,殷家要完了!殷家要完了!”
父親也著急的在原地踱來躲去,“這這這,前有突厥,後有盜匪,這可怎麽出去!”
“二哥,就從這個偏門走,快!快呀!”二姑母一番竭嘶底裏,頭發已經亂作一團,一下子鬆開殷繡,又跑到殷老爺麵前,拽著殷老爺的胳膊猛烈的搖晃著。
“阿爹,二姑母這不是大不敬之罪嗎?要挨板子的吧?”殷繡小小的聲音如同一道定身符,正拉扯作一團的殷老爺和二姑母霎時怔住了。
半晌,二姑母才麵帶抽搐,訕訕的說,“這孩子,這節骨眼兒上,說什麽呢!”
“阿爹,”殷繡說著慢慢從地上站起身,挺直脊背看著二姑母,又看向殷老爺,一字一頓。
“從小你就教導繡兒,要嚴守家規。”
“繡兒背得很熟,殷氏家規,第一條就是,銘記祖宗教誨,萬事敬祖為先。”
“每年先祖忌日,阿爹都要齋戒一月,沐浴三日,家中有什麽大事,父親也都會事先為祖宗上香,”
“如今我們就這樣拋棄祖宅,讓突厥人和盜匪來肆意踐踏祖宗的家產,卻沒有事先祭拜,難道不是大不敬之罪嗎?”
“你——!”殷繡聽到二姑母發出殺雞一般尖銳的叫聲,又抬頭看到二姑母咬牙切齒的指著自己,不禁覺得好笑。
“這種時候了,你——”二姑母從牙齒縫裏擠出一句話來,忽然眼珠一轉,又說,“你怎麽知道我沒有去祠堂祭拜?我,我早就祭拜過了,才來尋你們的。”
正說著,雪酥跑了過來,將一隻紅布包著的東西鄭重的交到殷繡手中。
來的正好,殷繡想著,剛才她假裝暈倒,眾人亂作一團的時候,她早已趁機對雪酥使了一個眼色。前世裏她們主仆之間必然是十分的默契,隻是一個眼神,雪酥就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趁著無人注意,撒腿朝祠堂跑去。
“哦,是嗎?”殷繡恭敬的將那紅布包裹的東西捧在懷裏,歪頭對二姑母粲然一笑。
“二姑母祭祀先祖的時候,怎麽沒發現,靈堂裏與往日不同?”殷繡說著解開了紅布。
在她懷中的是一隻靈牌。那是殷夫人的牌位。
這樣移動母親的牌位,本是大逆不道,殷繡卻覺得母親一定能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將牌位放在手心裏,竟沒有一絲害怕。
“殷繡,你!”二姑母正要發作,殷繡轉身向殷老爺深深的拜了一禮,“阿爹,女兒知錯。”她說著,揚起一張可憐兮兮的小臉,淚水立刻盈滿了眼眶。這眼淚來得恰是時候,死亡,重生,她經曆了太多大喜大悲,又要應對家族存亡這道生死關頭,她早就想好好大哭一場。
“繡兒出生起就沒有母親,家中又沒有母親的生前之物。繡兒想念母親的時候,就隻能偷偷跑到祠堂裏去,看著母親的牌位發呆。”
殷繡願意賭父親不會責怪自己。前世裏,母親死後,父親悲不自勝,下人們怕老爺悲情太重,傷了身體,就把先夫人用過的東西一一偷藏了起來。父親整日沉湎於悲痛中,竟沒有覺察,久而久之,也就沒有計較。
沒有母親,也正是殷老爺最心疼女兒的地方。殷繡偷跑進祠堂,偷偷撫摸母親的靈牌,甚至取下靈牌抱在自己懷裏,殷老爺也隻是在暗處看著抹眼淚。
門外已經傳來了戰馬的嘶鳴,劍戟相撞的嗡嗡震音,人的皮肉被扯破、砍傷、剜去的沉悶響聲,還有突厥人震天動地的號角聲,被刺倒的士卒從喉嚨深處爆發出的痛苦哀嚎。
眾人已然麵無血色,隻有殷繡垂眸,將母親的牌位在一座石桌上放好,然後以頭觸地,開始跪拜起來。
她與母親無緣相見,此時跪在母親的牌位麵前,卻有種母親就在身旁的感覺。按照涼朝的禮儀製度,祭拜之禮本須尊崇長幼順序。如果父親和姑母此時為她僭越禮數而責罰她,她會甘願受家法處置。
“咻——!”一隻弓箭從門外飛了過來。
二姑母,雪酥和茗兒同時發出了尖叫。前世裏殷繡從沒見過這種弓箭,竟能從那麽高的院牆飛躍而入,想來必是胡人的銅弩機了。
殷老爺麵色不虞,從雪酥手中接過香爐,點上了三炷香,跪在女兒身旁,開始一同跪拜。
輕煙嫋嫋。
一切喧囂,哀嚎,嘶吼都漸漸平息。
此刻,隻有一家三口,遠隔冥河的彼此顧盼。
半晌之後,殷繡攙扶著殷老爺,兩人緩緩起身。重生以來,她第一次感覺自己與阿爹又親密無間了。
短暫的溫情時刻終於被二姑母淒厲的尖叫聲打破。
“我受不了了!”她連滾帶爬的翻身上車,“你們想到地下去陪大嫂,我也攔不住!我可不想死!!”
說著又吩咐車夫,“走呀!!把這偏門,撞開!撞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