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小喪
殷老爺和殷繡被馬夫攙扶著下了馬車。殷老爺一襲鴉青色如意紋底的錦袍,頭上帶著墨黑色的綸巾,上麵沒有任何裝飾。殷繡則是一條黛藍色的褙子,頭上隻簡單的簪著一朵顏色肅靜的紗花,跟著一同前來的翠兒,青梅和雪酥等人也打扮的十分肅穆。
黑漆木門大開,門前已經搭起了靈棚,靈棚中間掛著兩條下馬幡,穿過靈棚,門簷上懸掛著二丈一帆的整儀幡,廳堂外麵還有一簾小小的的落淚幡。一陣涼風吹過,幡帶飄飛,霎時好端端的初夏像是被白雪覆蓋了,乍暖還寒,彌散著肅殺蕭瑟之感。
殷繡抬起頭,第一次注意到屋簷下還有兩隻燈籠在風中搖曳,許是經年日久,豔紅的顏色早已消退,像兩個人老珠黃的琵琶女在訴說著心中的愁怨。門屏正中掛著一塊牌匾,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塵,依稀能看出四麵極盡繁複的雕鏤紋案,牌匾上有兩個燙金大字。
“羽宅?”雪酥自言自語似的說到,既是辛公子母妃的居所,為何是“羽宅?”
“‘羽’是王妃出閣前娘家的姓氏。”翠兒小聲解釋到,“辛公子是當朝皇帝的親侄兒,自然是與皇帝同姓,複姓‘辛垣’。”
“哦,難怪他要稱自己是‘辛公子’”雪酥連連稱是,翠兒卻“噓”了她一聲,兩人立刻低下了頭。
老管家快步迎過來,與殷老爺相互見禮,又請他們進去。雪酥等人都是第一次來王妃的舊居,忍不住好奇的四處張望,就連青梅和翠兒也暗中向周圍打量,殷繡卻神情肅穆,神色沉鬱。昨日她才來過這裏,與王妃隻有一牆之隔,想不到今天那人就已經躺在了棺木之中,須臾之間,已然物是人非。王妃駕臨殷府那一日她恰好不在府上,冥冥中似乎有某種神秘的力量左右著她與她的命運,讓她們始終沒有任何交集。
殷府的小廝奉上各種祭拜禮品,幾個婆子來招呼翠兒等丫鬟們到外間屋子裏休息,殷老爺和殷繡行至整儀幡下,殷老爺摘下了綸巾,去掉了身上的香包等各種裝飾,殷繡也拔掉頭上的紗花,兩人跟著老管家走進了廳堂。
香燭的青煙彌漫,此時似乎還沒有其他人來拜祭,隻有約莫十來個家丁站在兩邊靠牆的位置,清一色身著白色麻布齊衰衣袍,都垂著頭,如泥塑蠟像一般。廳堂最裏側是王妃的梓棺,四麵用五顏六色的鮮花裝飾,隻露出棺蓋。棺前約莫五步的地方是一隻銅製的香爐,香爐下麵有三隻蒲團。許是因為太過寂靜,嚶嚶咽咽的哭聲格外清晰。
殷老爺在棺前進了香,接著是殷繡。殷繡行了三連跪拜之禮,兩個丫鬟來攙扶著她站起。老管家又走過來與殷老爺說話,兩人互訴了一番哀悼之情。殷繡隻低著頭,霎時間,眼前似乎浮現一個莫名的影像。瓢潑大雨中,一抹俊美的玄青色背影孑然獨立,落寞至極。此時,那人想必一定是心中悲苦,不能自已吧?
她這般想著,忽然又覺得有些莫名其妙,立刻把那人的影像從腦海中拋灑開去了,卻正好聽到老管家說道,“世子爺一向對娘娘萬分敬仰,卻不料沒能見到娘娘最後一麵,悲慟成疾,病臥不起,故此有失遠迎,還請殷老爺切莫怪罪。”
“哪裏哪裏。”殷老爺忙說道,“還請轉告世子,節哀順變才是。”
殷繡心中又是一驚,悲慟成疾,病臥不起?
殷老爺向老管家辭行,老管家忙吩咐幾個小廝相送,殷老爺帶著殷繡等一幹人向外麵行去。
雪酥湊過來抱住了殷繡的胳膊,來時按捺不住的好奇,此時卻一臉的惶恐,兩手冰涼,小聲說到,“咱們快些走。我總覺得這院子裏陰森森的。”
“去!別瞎說!”青梅不動聲色的小聲訓斥道。
“是真的,青梅姐姐!”雪酥悄聲申辯,“我總覺得脖子上涼涼的,”說著聲音壓得更低了些,“你說,該不會是王妃娘娘的留念人間,孤魂未散——”
青梅狠狠的瞪了她一眼,雪酥這才住了嘴,隻催促殷繡快些出去。
他們走到整儀幡下,殷繡驀然仰頭看了一眼,那白色的長幡隨風飄舞,如同一隻柔軟魅惑的手臂曼妙起舞,似乎真有些像是遊魂野鬼在魅惑生人,索取性命。霎時間,她忽然感到眼睛有些刺痛,似乎有一道淩厲的目光一閃而過。
殷繡心下大驚,不由得停下腳步向兩邊張望,卻又無從發現任何異常。庭園中隻有幾個丫鬟小廝在忙著置辦喪儀所用之物,灑掃院落,青石地磚雜草叢生,幾棵棗樹早已枯死,垂垂欲墜,沒有一絲初夏的氣息。
殷繡又蹙眉細看,幾個丫鬟小廝都穿著齊衰五服,寬大的麻布帽子遮住了半邊臉,一張張麻木的臉孔沒有任何表情,不知為何,殷繡卻覺得這肅穆的麵具之下似乎隱藏著什麽。她心中一陣凜然,環視眾人,越發確證了自己的想法,不由得嘴唇微微發抖。這院子裏的每一個人,丫鬟,小廝,婆子,看似悲痛欲絕,眼神中卻各有詭異,或相互試探,或心照不宣。沒有一個是真心實意的為主子哀悼。
又是一陣強風吹過,殷繡仰頭,隻見黑雲壓頂,心下大驚,一下子險些跌倒,幸好青梅扶住了她。她又仰頭環顧,這宅院裏究竟發生過什麽事?她隱隱有種預感,籠罩在這宅子上端的厄運,並沒有到此為止。
辛垣錦站在抄手遊廊的一根朱漆長柱背後,默默的看著殷繡等人走出院子,乘上馬車離開了。他穿著白色的斬衰喪服,剪裁簡陋,斷處外露,當胸之處綴有長六寸、寬四寸的麻布,愈發顯得膚色蒼白,近乎透明。
“世子爺,”趙嬤嬤走過來,聲音裏亦有無盡的疲憊。“為何不願見殷家大小姐一麵?”
辛垣錦默然,一雙眸子如古井無波,似乎他的魂魄已然破碎,此時空有一副軀殼站在這裏。良久,他的眸子翕動了一下,修長的睫毛一陣顫動,卻還是什麽都沒有說。
“世子爺,我知道你心裏難受,”趙嬤嬤低頭用袖口拭淚,“我在娘娘身邊服侍多年,眼看著那玉一般的人兒,”說到這裏一陣哽咽,泣不成聲。
辛垣錦默不作答,趙嬤嬤緩緩揚起臉,卻像是換了一張臉,方才的哀情蕩然無存,隻有一臉的惴惴不安,眼神漂浮,斑白而潦草的眉毛有些輕輕顫抖。
“世子爺,老奴有個,不情之請。”她低低的說到,聲音像是貼行於地的螞蟻,讓人難以分辨。
見辛垣錦仍是沉默不語,她又接著說道,“老奴年事已高,在王府裏盡忠職守三十年,如今王妃不在了,我也是痛不欲生,唯恐就此一病不起,倒是給主家平添麻煩。”
說著五官又是一陣抽搐,等著辛垣錦的反應,良久,才又兀自說道,“我左思右想,此時隻想向世子爺告老乞休,回老家去種地。”
辛垣錦冷冷的吐出幾個字,“何日啟程。”
趙嬤嬤並沒有想到他會這樣輕易的答應自己的請求,忙回到,“乞,乞明日出發。”
“準行,珍重。”
趙嬤嬤聞言,長長的吐出一口氣,神情似舒緩了大半,又向辛垣錦拜了一個大禮,這才轉身退下,沿著抄手走廊走向耳房,準備收拾一下包袱。
她不時用眼睛瞟向兩邊,四麵格外冷清,隻有兩個丫鬟站在院子裏說悄悄話,趙嬤嬤走著走著,隱隱覺察兩個丫鬟似乎在看著自己,似乎正談論著關於她的事情,嘴邊掛著邪魅的獰笑。
“呱——!”
她剛轉過拐角,忽然聽到一陣怪叫,嚇得一下子摔倒在地,手腳並用,連連後退,緊盯一看,原來是一隻純黑的烏鴉,兩腳站在遊廊扶手上,側著腦袋,用漆黑如墨的小眼睛死死的盯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