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碰瓷
馬車一路向前飛奔,殷繡顫顫巍巍的坐在車輿前端的觼軜上,兩手緊緊抓住綏繩,由於用力過猛,拉車的兩匹馬脖子不時被扯住,往後噴她一臉的唾沫。盡管她竭力按照阿寧所說的做,馬車卻蠕行如蟒,車頂和兩側不時撞上道路兩邊栽種的花草,還撞上了儀門的漢白玉石柱。
幸好阿寧腿腳利索,抄近路追了過來,一下子跳上了車側邊的輔板。眼看著就要到殷宅大門了,阿寧急忙喊門子開門。門子見一輛馬車橫衝直撞的飛速靠近,也是嚇得不輕,急忙打開了門。
馬車出了殷宅,沿著大道飛馳而去,比在宅子裏更加無所顧忌。殷繡似乎也多了幾分把握,振臂一甩,兩匹馬兒高聲嘶鳴,跑得更快了。殷繡覺得自己從未像此刻這樣快活過。什麽定親,什麽冷麵苦瓜,什麽親王府,都被她遠遠的拋在腦後,最好就此別過,後會無期!
重生之前,她縮在僻靜的街角,最害怕這些疾馳而過的馬車。她曾經眼睜睜的看到一個年邁的老叫花子,由於腿腳不夠利索,沒能避開道路上的馬車,被車輪軋斷了一條腿,又無錢醫治,腿子爛了,最後餓死在路邊。如今她卻是駕車的人了,這份權柄,讓她暢快興奮之餘,生出一絲惶恐來。
不,她很快打斷自己。若不是那夥盜匪對殷府橫生惡念,前世裏她也會在殷府平平安安的長大,此刻也會這樣,被父親驕縱的無法無天,駕著馬車在洛陽街市上飛奔吧!一個聲音從心底悠悠然冒出來,無比堅定的告訴她,你沒有篡改任何人的命數,你所做的,隻不過是讓一切,重歸應有的正軌。
馬車沿著陽渠一路駛向七裏橋,小市已經開展,道路兩側的商販占去了小半邊道路,行人如織,殷繡慌忙勒住韁繩,讓兩匹馬步子慢下來,卻見一個男子懷中抱著一簍子白菜,正行在道路正中的位置。
“喂,快讓開!”阿寧對那人喊道,那人卻像是沒聽到似的。
眼看著駕車的馬蹄子就要踩到那人身上去,殷繡猛地一拉韁繩。兩匹馬立時站了起來,車輿跟著一頭高高翹起,殷繡隻覺得自己和眼前的兩匹馬忽而飛到了半空中,眼前躍入一片晴空祥雲。緊接著,天空又離她而去,她原地墜下,幾片菜葉子撲簌簌的飛過來。
“砰!”車輿猛地墜地,殷繡被震得吃痛。
“大爺,對不住!是我沒長眼睛!求大爺饒命!”幸好,馬車沒有撞上那人,那人倒是嚇得不輕,也不管不顧灑落一地的菜葉子,隻雙膝跪地,對殷繡和阿寧磕起頭來。路邊的行人紛紛側目,對著那人指指點點,幾個衣衫破爛的孩子坐在路邊,看著滿地綠油油的菜葉子,眼中露出渴求的光來。
殷繡輕輕籲了口氣,忙喚阿寧道,“阿寧,快去看看那人有沒有受傷。”阿寧點點頭,跳下車,殷繡又喊住他,“還有,把這筐菜買下來,分給附近人家的小孩子吧。”
阿寧轉頭看著殷繡,順從的點點頭。不知為何,他背轉身去時,殷繡似乎在他臉上察覺到一抹竊竊的偷笑。
殷繡看著阿寧撿起地上的菜葉子,又掏出一串錢幣遞給那人。那人千恩萬謝的接下。殷繡心中靈光一動,嘴角斜斜的翹了起來。
待阿寧重新坐上輔板,她喊道,“阿寧!”阿寧仰起頭,見她一臉獰笑,眼睛中光華灼灼,不由得愣了一下。
殷繡齜了齜牙,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走,我們去銅駱街。”
銅駱街,羽宅門前。
兩個小廝正把一隻鎦金雕花的紅木箱子抬上一輛農車。車上已經堆滿了形形色色的生活用品,雕刻著繁複吉祥圖飾的首飾匣子,精致至極的官皮箱,繪有金絲並蒂蓮和龍鳳紋的書箱,全都華麗至極,此時卻如此隨意的擠壓疊放在一輛小小的農車上。
農車的主人是一個莊稼漢,看上去不像王府裏的人,此時正一邊抽著旱煙,一邊有些不耐煩的看著馬車上的東西越堆越高,連車前那匹瘦骨嶙峋的老馬也似乎傲慢至極,不時用蹄子刨著地上的土。
“哎,你們不要再堆咧,我這車子明兒個還要拉糧食的,嬌貴的很!”車主似乎忍無可忍,一邊用旱煙“咚咚”敲著車上的家具一邊說,“你們實在不想要了,可以拿到小市上去賣嘛,兩錢收一個破桌!”堆放在最頂上的紫檀嵌琺琅的翹頭案很快沾滿了煙灰,如同絕世美女被潑了一身汙泥,讓人歎惋不已。
“你,你放肆!”搬東西的小廝忍不住罵道,“真是瞎了你的眼!如此名貴的物什,要不是娘娘生前特意囑咐,別說讓你搬走,就是給你瞧一眼都不能夠!”
“算了算了,”另一個小廝解勸道,“何必跟個鄉下人一般見識。娘娘說過,隨身之物都要盡快散去,就別旁生事端了。”
“嘿,什麽名貴東西,我看還不如我的土炕頭兒。”莊稼漢不依不饒的嘲諷道。
“你!”第一個開口的小廝憤怒至極,擼起袖子就要去打那人,另一個小廝隻得拚命攔住他。莊稼漢見狀有些惶恐,為了壯膽,先發製人的指著小廝罵了起來。就連那匹老馬也似乎受了驚嚇,用力甩著腦袋,噴出一串串唾沫星子。
“出什麽事了?”一個聲音問道,低沉而又凜冽,如冰層下麵的湖水一般寒徹骨髓,隱隱透出懾人的威嚴來。
兩個小廝霎時一驚,方才因為激動變得通紅的臉色轉為煞白,像是被下了定身咒,一動也不動。辛垣錦兩手交疊在身前,緩緩跨出大門,向兩個小廝走過去。跟在後麵的常護衛快步走上前去,“嘭!嘭!”兩聲打在兩個小廝的腦門頂上,“你們長本事了!在宅子門口鬧事!”
莊稼漢見狀更是有恃無恐,指著辛垣錦笑到,“喂,小子!看你長得挺俊的,咋不管好你這兩個男人?”
兩個小廝原本就一肚子的冤屈,這時還來不及開口申辯,忽然眼前一道白光如閃電般劃過,緊接著,什麽濕漉漉的東西濺到了他們的耳朵和臉頰上,伸手一摸,卻見手心裏一片殷紅。
“啊——!!”
莊稼漢慘叫著從車上滾了下來,一手撐著地,一手捂著自己一邊的臉,指縫中有鮮血汩汩的流下來。
兩個小廝這時才明白發生了什麽,拚命擦自己的臉,甩自己的手,那血跡卻像是已經嵌入了皮膚裏麵,如何也甩不掉。
常護衛已經收回了刀,神情莊重肅穆,一步一步緩緩的走到莊稼漢跟前。那莊稼漢又驚又怕,此時正滿地打滾,見常護衛走過來,卻硬生生止住,隻蜷縮在他腳邊,顫聲央求道,“好漢饒命!好漢饒命!”
“砰!”什麽重物倏爾從上方滾落,重重的砸在距離他的腦袋不足幾寸遠的地方。莊稼漢許久才抬起頭,見是一個包裹,卻不敢打開。
“這些銀子是我家主公賜你的,拿去治你臉上的傷。”常護衛沉聲到。
“若是再敢對我家主公惡語相向,就不是劃破你的臉這麽簡單了。”
莊稼漢聞言立刻抱住包裹,又匍匐在地不停的磕頭,“多謝大人!多謝大人!”
“辛安,辛靜!”常護衛又嗬道,兩個已然看傻了眼的小廝這時才回過神來。辛垣錦已經轉身回了宅子裏,常護衛跟在後麵,又瞪了兩個小廝一眼,“還不快回來!”
“是!”喚作辛安,辛靜的兩人又喝令莊稼漢幾句,正欲跟著回去,卻聽到一陣隆隆的轟響。
馬車上,好不容易用麻繩係好的紅木箱子、首飾匣子、官皮箱、書箱都開始瑟瑟發抖,幾乎就要掉下來,宅門前枯死的柳樹上焦黑的枝條也戰戰兢兢。辛安,辛靜麵麵相覷,倏忽間,一輛疾馳的馬車從拐角處冒了出來。
“當心!”他們聽到有人在喊。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莊稼漢還驚魂未定,不可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把自己的車拉走。眼看著疾馳而來的馬車就要撞上莊稼漢的農車。辛安,辛靜已經嚇得呆住了,隻怔怔的看著衝過來的馬車前麵,那個瘦弱纖細的小小人兒。
“砰!”一聲巨響之後,塵土漫天揚起,緊接著,枯死的柳葉如鵝毛大雪一般撲簌簌的落下來。辛安,辛靜的頭上,身上很快就落滿了葉子。他們這時才敢睜開眼,四麵環顧。
王妃的遺物還好端端的架在莊稼漢的農車上,宅門前的柳樹被撞出了一個大大的凹洞,樹皮完全脫落,露出裏麵蒼白枯槁的木質。距離柳樹不盈一尺的地方,歪歪扭扭的停著另一輛馬車。車夫背對著眾人,隻能看到一個纖柔嬌小的背影,似乎驚嚇過度,背脊一聳一聳。
阿寧立刻從車上跳了下來,快步走到辛安和辛靜麵前,拱手作揖道,“方才一時失了準頭,衝撞了貴宅,實在抱歉!”
莊稼漢見自己脫身的機會來了,不等辛安,辛靜反應過來,駕著自己的車灰溜溜的跑了。
“呸,一點誠意都沒有!”待到莊稼漢走遠了,辛安終於回過神來,伸手指著仍坐在觼軜上的背影說,“駕車的人又不是你,要道歉也應該是他道歉吧!”
阿寧為難的笑了一下,正欲辯解,殷繡已經跳下了車,快步走到阿寧麵前,一掌把他推到自己身後,竭力壓低聲音,惡狠狠的說道,“怎麽,方才是你大爺我在拉車,是我撞了你門前的樹,那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