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探學
看著身後的人因為驚愕有些扭曲的嘴臉,複仇的快意在劉戎心中如鬼火一般悠悠然冒了出來。
但他很快感到恐懼和後悔,立刻低下頭,轉過身不再看他們。
涼朝官學既衰,世家子弟大多到私學念書,雖說是私學,卻時常能聘請到最具學識的鴻儒泰鬥教授課業。教授內容也是正統的儒家經典,書院裏的布置,亦是尊崇禮製,一絲不苟。正堂對門的尊位供奉著先師孔子行教像,下麵有香爐、神位等物,教師用的紅漆桌案在正堂右麵,下麵才是一張張學生的桌子和蒲團。
書院的山長曾是殷老太爺的門生,後來在朝廷謀得一個小官職,卻仕途落魄,最後幹脆回到章華書院來做了山長。為了奉承劉戎這個殷氏旁係子弟,特意將他的桌案設在離教師桌最近的位置,其他學生都隻能仰望他的背影,卻不料如此一來,越發讓劉戎成為了學生們嘲諷欺侮的眾矢之的。
對於這些欺辱,劉戎卻隻當做是家常便飯,從不曾有半點反抗。二姑太性情直率偏畸,劉戎卻更像他亡故的父親,溫厚而內斂,偌大的痛苦和仇恨,也能深深的埋藏起來,不形於色。
當年老太爺正是看中了揚州劉家的敦厚家風,才舍得把二女兒嫁過去。劉戎出生時,劉府已經敗落,父親又染了重病,母親每日動輒大發脾氣,時常鬧得家裏雞犬不寧。直到如今,母親嘶吼咒罵的聲音還時常出現在他的噩夢之中。
身為殷老爺的外甥,殷繡的表弟,他比任何人都介意自己的身份,旁人一句隨口之言,都會讓他心底的自卑和痛苦翻攪沸騰。每每被同學嘲諷,也隻當成是自己應該受的,如同一個被當街示眾的小偷,自慚形穢,又哪有資格與指摘謾罵他的人計較?
若不是此時此刻忽然怒從心起,衝動之下竟生出惡念,他還不會知道,自己的心中竟然堆積了這樣多的憤恨。他下意識的摸著自己的心,隻覺得心口慌跳如鼓,渾然不知之際,他竟在心中養了一隻怪獸,那怪獸以他的苦悶,恥辱和仇恨為食,如今已經這樣壯大,直要從他口中跳出來,替他把那些羞辱過他的仇人都碎屍萬段。
他好不容易才讓心中的惡獸平複下來,卻又驟然喉頭一緊,上身不由自主的猛然向後倒去,腦袋撞在後麵的一張桌案上,霎時筆墨紙硯滾落一地。
耳邊立刻傳來眾人的哄笑聲。一張濃眉寬目,下頜突出出的臉出現在他上方,低低的俯視著他。
“少爺,你打翻了我的桌子,這筆賬,該怎麽算呢?”
劉戎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的脖頸,皮膚有些發燙,隱隱的疼痛傳來。
“穆兄,當心,少爺今日心情不佳,瞪你一眼都能嚇死你。”另一個人附和道。
周圍的同學笑得更厲害了,有人開始拍手叫好。隻有坐在最角落裏,一個滿臉橫肉的男孩默默的低著頭。
“穆誌勇,廖仲文,賈驍驍!”薛夫子的聲音傳來,哄鬧的人群立刻四散開去。夫子疾步穿過課桌中間的走廊,在正堂最前端的一張蒲團上坐下。此時四麵已經安靜下來,學生們齊齊起身,向孔先師行禮,又向夫子行禮。
夫子回禮既罷,眾人才一齊坐定。薛夫子是當朝赫赫有名的大儒,殷老太爺健在時,數次誠心邀約,才答應在殷氏的學堂教書。他的舉止穿戴極其講究,頭上是一頂鹿皮的束髻冠,花白的頭發梳成一個椎髻,一隻雕工精美的漢白玉簪子貫穿。身上是一襲月白色祥雲紋底的曲裾袍服,衣裾寬博,領口和袖初繡有華麗的皂色緣邊。正襟危坐於前,不怒自威,讓人連偷看一眼都不敢。
穆誌勇偷偷向左右兩邊的廖仲文和賈驍驍看了一眼,不等廖賈兩人回應,夫子的聲音已經轟雷一般傳來。“穆誌勇!”
“是,夫子。”穆誌勇起身,恭敬的拱手作揖。
薛夫子沉聲問道,“何謂‘君子有九思’?”
穆誌勇沉思半晌,卻一個字也答不上來。賈驍驍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豆大的眼睛眯成一條縫隙,幾乎看不見了。很快又有幾個人跟著笑起來。穆誌勇霎時滿臉赤紅,趁夫子不注意,低頭惡狠狠的向後麵掃了一眼。
賈驍驍臉上立刻轉喜為懼,臉色慘白,低頭如受驚的鴕鳥。偌大的廳堂裏霎時安靜下來。穆誌勇是書院的弟子中性情最粗暴的一個,家境隨比不上殷府,卻也是殷實之家。加之這人骨骼強健,力大無窮,曾有傳言說他打死過街邊的乞丐。書院裏近百弟子,莫有人敢去招惹他。
薛夫子又轉向劉戎,“劉戎,你來回答。”
“是,”劉戎立即起身,聲音柔和的款款答道,“君子有九思:視思明,聽思聰,色思溫,貎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
夫子滿意的沉吟一聲,“很好。”說著掃視座下,“希望你們謹記此言,思良善,思恭順,謹言慎行,是乃君子之道。”
堂下齊齊答道,“是——!”話音未落,忽聽一人驚呼到,“你們看!有女子在外麵!”
“哪裏哪裏?”賈驍驍和廖仲文都站了起來,坐在後排的幾個學生已經起身跑到門邊,伸長脖子眼巴巴的向外麵張望著。
“看到了嗎?”
“看到了,真標誌呀!”
“是誰放她進來的?也太大膽了!”
轉眼間學堂裏立刻又喧鬧沸騰起來,幾乎所有人都擠在門口兩邊,薛夫子已然被不管不顧的棄置一旁。
“咳咳!”薛夫子厲聲咳嗽了兩下,眾人這才悻悻的走回來。薛夫子已然一臉慍色,又見門外果然有人影閃動,恨不得一隻戒尺狠狠的砸過去,卻不能顯露出來。前朝舊製,女子不得踏足學堂清淨之地,當朝禮教崩壞,他卻堅定的秉持克己複禮的信念,事事不留情麵。
散學後他定然要去向山長理論,還要把書院正門值守的門子,料理書院閑雜事務的掌事都遣散回去,看誰再敢放女子進來撒野。至於這個不準禮數的女子,他倒要看看是哪家的姑娘,膽大妄為到這個地步!隻要他在這裏任職一日,就不會容任何閑雜人等在章華書院造次!
一個小廝穿過走廊跑向夫子,在他耳邊說,“夫子,殷大小姐來了,正在廊下候著呢。”殷大小姐?薛夫子臉上的戾氣霎時褪得幹幹淨淨,隻吩咐學生們自己溫書,便充滿起身,垂著頭跟在小廝後麵,向門外走去。
夫子一走,郎朗的讀書聲立刻熄滅了大半,幾個膽子大的又跑到門下偷看,還興奮的議論著,“究竟是哪家的女子,夫子都要出去相迎,怕是不簡單啊!”
“該不會是夫子家裏的千金?”
“你傻了,夫子多大歲數,他的女兒,怎麽會這般青春年少?”
忽然有人高聲叫道,“該不會是殷府的大小姐來了吧?”
眾人霎時一愣,卻都紛紛搖頭。“不可能不可能,殷府有女先生專門授課,大小姐還用跑到這裏來嗎?”
“也沒見過大小姐長什麽模樣,說不定,是來看望情郎?”
“容寶堂,該不會是來看你的吧?”有人說了一句,眾人又哄堂大笑起來。
坐在角落裏渾身肥肉的男孩立時像是被利器戳中了一般,不安的扭頭向眾人掃了一眼,佝僂的身子直往下縮,恨不得鑽到桌子底下去。
夫子聽著學生們的哄笑,花白的眉毛不停的抽搐著,強自壓抑住心頭的怒氣,對麵前的殷繡行了一禮。殷繡端端回了一禮,才道,“不揣冒昧,唐突之至,還請夫子見諒。”薛夫子回道,“無妨。不知大小姐今日所為何事?”
殷繡得體一笑,“想請夫子喊一個學生來,我有事對他交代。”
夫子聞言卻不作答,隻低頭作揖,許久才問,“不知令尊大人知曉此事否?”
“哼!”跟在後麵的雪酥忍不住插嘴道,“這與我們老爺有什麽相幹!夫子該不會不知道,我——”
“雪酥!”殷繡小聲斥了她一回,又對夫子賠笑,又道“事從緊急,還請夫子務必把那人喊過來,我隻吩咐兩句,免得久立於此,擾了這裏的清淨。”
夫子還未作答,俄頃風雲變色,眼看著黑雲籠罩天際。夫子沉沉的歎了口氣,對小廝吩咐了一句。
“你們猜,她究竟是來找誰的?”站在門口的一個人一邊說著,一邊癡癡傻傻的看著殷繡。
“一定是來拜會穆兄!”廖仲文喊了一聲,“必是了!”賈驍驍也附和道,“誰不知穆兄是咱們書院文才最佳,最是瀟灑的一個!肯定——”
話還沒說完,就見小廝跑了進來。眾人的目光立刻聚集到了小廝身上,跟著他快步跑過走廊,走向最前一排的位子,在劉戎身後站住,又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什麽?!劉戎?”立刻有人驚呼道。
劉戎正低頭溫書,這時匆忙轉過頭來,小廝在他耳邊低語,劉戎霎時羞赧的不知如何才好,起身跟著小廝往外麵走去,留下一幹人等瞠目結舌,眼巴巴的看著他的背影,發出一連串豔羨的嘖嘖感歎。
廖仲文和賈驍驍交換了一個“大禍臨頭”的眼神。
誰也沒注意到,穆誌勇站在那裏,一雙眸子直直的盯著劉戎羸弱的背脊,眼中掃過一道血紅色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