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橫禍
殷繡眼巴巴的守著一盤熱騰騰的馬蹄糕,一口也舍不得吃,非要等著劉戎散學回來,一同享用。
“小姐,雨停啦。”雪酥趴在格柵窗前,高興的叫到。隨即又笑嘻嘻的看著殷繡說,“小姐,明日還去給戎哥兒送傘嗎?”
殷繡“噗”的一聲笑起來,一口茶嗆住,連連咳嗽。青梅忙過來給殷繡拍著背,又笑道,“怎的,你還想去?”
雪酥用力點了點頭,“雪酥還是第一次去學堂呢!真有意思!”說著兩眼放出光彩來,“你沒見那些學生看見小姐的表情,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
殷繡哈哈大笑起來。戎哥兒一向是個心思機敏的,一定能明白那把傘的用意。她素來知道戎哥兒在學堂裏沒什麽朋友,時常散學回家時鬱鬱寡歡,可若非今日親眼所見,也不敢相信,他每日在學堂裏竟是這樣的境遇。
殷繡又看向外麵。果然就有婆子打簾走進來,“戎哥兒回來了。”
殷繡忙起身迎過去,劉戎坐在廳堂裏,靜靜的低著頭,十分專注的看著自己的鞋尖,見殷繡和青梅等人過來了,也不抬頭說話。一個丫鬟為他端來了茶水,劉戎卻像沒看見似的,仍是一動不動。
“戎哥兒,你看,你最愛吃的馬蹄糕!”殷繡興衝衝的端著盤子,向他喊道。劉戎半晌才反應過來,側過臉來看著殷繡,輕輕的“啊”了一聲。
他的臉色異常慘白,明明隻有半日的功夫,一張臉卻像是瘦削了許多,顴骨高高的凸顯出來,一雙眸子深深的陷入黑洞洞的眼窩裏,瞳孔緊縮,眼中沒有半點神采。他兩手緊緊攥著拳頭,手擱在兩隻膝蓋上,手青筋突出,正在輕輕的戰栗。
殷繡把盤子遞給青梅,慢慢走過去。劉戎已經垂下頭來,似乎不敢看她,甚至有些忌憚,身子輕輕的往後縮去。
“堂,堂姐,”劉戎低著頭,喃喃自語似的說到,“我今日有些乏了,先回去了。”聲音氣若遊絲,帶著難以掩飾的顫音。連雪酥和青梅都發現了他的異樣,相互對視了一眼。
殷繡頓了頓,點頭應道,“那你快回去休息吧。”
劉戎默默點頭,起身向外麵走去。自始至終,都沒有看殷繡一眼。殷繡目送著他走到外間門口,劉戎忽然停住,轉過頭來。兩人四目相接,明明隻隔著一個房間的距離,此刻卻仿佛觸不可及,讓人心下一陣凜然。
劉戎對站在門邊的小丫鬟說了句什麽,又看向殷繡,對她行了一個大禮。不等殷繡喊住他,轉身飛快的跑遠了。
“小姐,我怎麽覺著,哥兒像是見了鬼似的。”雪酥撇撇嘴,小聲道,立刻挨了青梅一記眼刀。
殷繡走向小丫鬟,問道“方才哥兒對你說了什麽?”
小丫鬟恭敬的行了一禮,卻有些疑惑的樣子,含含糊糊的說,“戎哥兒方才對奴婢說,‘此恩不屬黃鍾家。’”
青梅和雪酥麵麵相覷,“黃鍾?誰是黃鍾?”兩人同時看向殷繡,見殷繡神色張惶,也跟著愈發緊張起來。
殷繡快步走向廳堂裏,邊走邊急促的說到,“你們快來幫忙。”
廳堂裏有一隻清花梨木架幾案,上麵擺著幾本詩集,幾乎是簇新的。殷繡快步走過來,抄起幾本書挨個兒發到雪酥,青梅手中,又沉聲說到,“快,幫我找到那句話的出處!”
青梅本就識得不少字,這時也不多問,已經開始翻找了,雪酥卻犯了難,“小姐,雪酥識得的字比你還少呀。”
殷繡的目光從攤開的書頁轉移到雪酥臉上,有些急躁的說,“黃字,鍾字,你可認得吧。”她一臉神色凝重,把雪酥嚇了一跳,隻好低頭翻找,不敢再多言。
三人找了不多時,就聽青梅對著書頁念誦道,“翠莖紅蕊天力與,此恩不屬黃鍾家。找到了,這是昌黎先生的詩句。”
青梅闔書又看殷繡,隻見她目光流轉,眼中飛速的掃過一道彗星一般的光。殷繡轉身就向外麵跑去,青梅和雪酥急忙跟在後麵。
殷繡疾步如飛,不多時就氣喘籲籲,心慌跳得厲害,隻隱隱預感到黑雲壓頂,大禍臨頭。徑直走向二姑太奶奶的院子,外間的丫鬟見是她來了,都驚愕不已,慌忙圍攏過來就要攔住她,又有一個婆子急匆匆的跑進外間屋子去報信。
不多時,管事的肖媽媽就穿過院子跑了過來,她身形肥胖,這時卻步子飛快,徑直走到殷繡麵前,滿臉堆笑,躬身行禮,卻硬生生擋住了殷繡的去路。
“大小姐,二姑太今日身子不舒坦,您這是有什麽事呀?”她一邊問著,一邊隨著殷繡的左右閃避不時調整自己的位置,靈活的讓自己化為一堵不透風的牆。二姑太院子裏的人素來知道自己侍奉的主子與大小姐的關係,這時無論如何也不敢放她進屋。
殷繡正急得火燒火燎,這婆子卻還百般阻撓,不覺急火攻心,一掌推在她肩上,肖媽媽被推得連連後退,幸好被青梅一把接住。殷繡又回頭狠狠的看了肖媽媽一眼,轉身徑直向前走去。
肖媽媽半晌怔愣在那裏,青梅卻先一步開了口,冷冷的對肖媽媽道,“媽媽今日最好不要插手,否則害了你們主子,罪過算到你頭上,恐怕你擔待不起。”
肖媽媽聞言又是一驚,青梅卻已經從她身上鬆開了手,肖媽媽一個趔趄,眼巴巴的看著青梅和雪酥跟著殷繡向劉戎居住的廂房走去。
殷繡正穿過遊廊,忽然格柵門“砰!”的一聲被推開了。劉妍出現在殷繡麵前。劉妍一手叉腰,一手指著殷繡,開口就劈頭蓋臉的罵道,“殷繡,我弟弟一回來就一副要死的鬼樣子,快說,是不是你欺負了我弟弟?”
殷繡隻顧著往前走,肩膀狠狠的撞在劉妍身上,兩人擦肩而過時,隻側目冷冷的看了她一眼。劉妍頓時氣得咬牙切齒,直嚷著,“你給我回來!”
劉戎所居的廂房在院子側邊,門開向一片密密叢叢的竹林,格外幽深靜謐。此時廊下萬籟俱寂,明明是小暑天氣,日頭正盛,竹林中蟬鳴一片,這充滿生機的聒噪卻無法攪亂廂房周遭的沉寂。殷繡不禁屏息,一步,一步小心翼翼的走過去,如同在薄薄的冰麵上行走。
太安靜了,她幾乎可以聽到廂房裏麵的男孩,低聲抽泣的聲音。
她走到門邊,大門緊閉。“戎哥——”雪酥張口喊了起來,又揚起拳頭要去砸門,卻被青梅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動彈不得。
緊緊掩閉的格柵門,似乎小小的抽搐了一下。
殷繡在門前站定,想要開口說話,才發現喉嚨又幹又涉,像是被什麽沉甸甸的東西堵住了,根本發不出聲音。許久,她才艱難的擠出兩個字,“戎哥兒。”
格柵門沒有半分動靜,她卻知道,他就在門後。
她又說到,“今日我去書院,夫子與我說起你,你知道,他說了什麽嗎?”
沒有回答,隻有蟬鳴喧囂。
半晌之後,殷繡又問,“我還與穆誌勇說過話。你知道,他是如何說你的嗎?”
她莫名的輕輕一笑,又兀自說道,“穆誌勇對我說,他很怕你。因為,書院裏,你是唯一正統的殷氏血脈,念書又刻苦認真,將來考取了功名,隻怕要把他們所有人都踩在足下。不止是他,還有,其他的同學,他們也一樣。為了保住自己在書院的地位,他們不得不連起手來,為了掩飾自己的恐懼,隻好擺出一副紙老虎的嘴臉。”
話音未落,格柵門後麵傳來一個小小的,柔軟的聲音,“堂姐騙我。”頓了頓,那聲音又說,“他們才不會怕我。”
殷繡笑著柔聲答道,“堂姐何時騙你過?”須臾,她才定定的繼續說下去,“我知道,你此刻亦很害怕,但我相信你,相信你定不會做有違良心的事。”
格柵門後麵小小的聲音消失了。竹林中的蟬鳴也一時噤聲。四下裏太過寂寥,仿佛一片荒廢已久的廢墟。
殷繡看向青梅和雪酥,示意她準備離開。兩人點點頭。三人轉身走開。
殷繡行了兩步,就聽到身後“嘩啦”一聲巨響,是格柵門被猛地推開的聲音。
劉戎一字一頓的問道,“堂姐果真信我嗎?”
殷繡回頭,對他展露笑顏,“自是真的!”不等劉戎作答,眾人耳邊霎時有些隱隱刺痛,原是蟬聲沒來由的又響了起來,太過吵鬧,幾乎讓人心驚膽戰。
當天傍晚時分。洛陽縣衙門前。
“咚!咚!咚!”
震天動地的鼓聲打破了日落後的清淨,樹上的蟬似乎也被驚擾了,跟著發出刺耳的嗡鳴。依照前朝舊例,縣衙設在郡城的正中,四麵守備森嚴,白日裏少有人敢在附近流竄,到了日落時分,越發門可羅雀。此時,卻有上百人群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從四麵聚攏,把縣衙重重包圍。
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縣衙前的鳴冤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