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滿城飛絮
殷繡聽到阿寧跳下車，站在車窗外對她喊道。打開幔帳，阿寧遞給她一張胡亂卷著的白麻紙。這紙大約四寸寬，七寸長，紙張脆硬，展開時，一股墨香撲麵而來。上麵工工整整的寫著幾行字，殷繡一行一行飛快掃視，瞳孔漸漸縮緊，再看一眼文章上端的標題，竟一時有些神誌恍惚。
“小姐，這裏還有！”阿寧指著建春門城樓兩側，“小姐，到處都是！”
殷繡又看了一眼手中的白麻紙，《招賢士入彝鼎書院狀》。
她又行了兩步，環顧左右，目力所及，寫著同樣文字的白麻紙幾乎隨處可見。不少出入城樓的人爭相傳閱。
“彝鼎書院？從前竟不知道洛陽還有這樣一家書院。”
“鄉舉之後便是童子入學的時節，這不是明擺著跟章華書院對著幹嗎。”
“章華書院也是一年不如一年咯，最近又出了官司，差點鬧出人命！”
殷繡和阿寧聽著左右路人的議論，一時都無語發怔。隻覺得滿眼的白麻紙，如滿城飛絮，簌簌飄落，遮天蔽日。
須臾，殷繡才轉身上了車，對阿寧道，“走，我們去看看！”
他們按照傳單上的地址，一路出了城門，在章華山的背麵拾級而上。果然看到一座漢白玉的門樓，上嵌一展石刻的豎匾，上麵是“彝鼎書院”四個顏體大字，周圍是龍鳳呈祥的精美浮雕,門楣上另有一展橫額。門樓的屋簷形似狀元、榜眼、探花三頂烏紗帽，栩栩如生。再往裏麵探望，隻見一排白玉石磚鋪設的走道向前延伸，兩邊掩映在蔥鬱的樹蔭下，延伸到目力所及之盡。
門樓的石柱下麵還有兩尊鏤刻著蓮花圖樣的石鼓。石色鋥亮，整座書院乍看之下，雖及不上章華書院的華麗雍容，但勝在光鮮簇新，似乎是近幾個月才修建好的。
這時正有兩個門子一左一右站在門樓下，見殷繡和阿寧逡巡良久，都用戒備的眼神看著他們。
“呸！”阿寧趁著門子沒有戒備，往門樓前的平台上啐了一口。
“阿寧！”殷繡嗬了一聲，“我們走。”說著便下了山，上了馬車。阿寧駕車往殷府去了，一路上兩人各自懷著心事，許久都沒有說話。
“小姐，你說，那新建的書院是什麽來頭。”阿寧耐不住冷清，悻悻的對車輿裏的殷繡說到。
殷繡默不作聲，他又兀自說道，“要我說，最近書院裏的風波，搞不好就是他們謀劃好的！故意要跟咱們殷家為難！”
殷繡聞言，眉頭一蹙，這話倒是點撥了她。設計賈驍驍中毒，串通穆誌勇和廖仲文作偽證，讓章華書院曝露醜聞，如果這一切果真都是一場精心布下的棋局，背後之人的矛頭已經直指殷氏。
一股涼氣如利刃般徑直刺穿了她的脊椎，殷繡全身一僵。難道，這背後之人，正是劫戮殷府，奪走光珠首飾的盜匪之一？
她動了動已然冰涼如鐵的手指，穩了穩心神，又想起賈府的老管家說過的話，“幸好菩薩顯靈，有貴人相助，幫賈府上下熬過了難關。”沒錯，要買通賈家，收買穆誌勇和廖仲文，還要在最短的時間內，不動聲色的修築起一座新書院，若不是動用了光珠首飾，偌大的洛陽城，又有哪戶人家有這樣大的手筆？
殷繡暗自點了點頭，心下已然平靜了許多。既然她已經從墨掌櫃口中得知了出售光珠的人的名字和身份，就不難把那人揪出來。這一世，她一定會讓那人，受到應有的懲罰。
她探頭望向外麵，馬車已經行到了殷府大門。平日裏，若非接待貴賓，大門不會輕易開啟，殷繡晨間也是從偏門出的，這時卻見大門對開，兩排小廝齊齊候在門邊，心中詫異，便讓阿寧停了車。
門子認得殷繡的馬車，這時忙迎過來，“大小姐，您可算回來了！”殷繡打開幔帳問道，“今日可是有貴客登門？”門子一臉喜氣，大笑著道，“不是貴客，是二房的二爺和三爺回來啦！”
二房的二爺和三爺？殷繡努力回想了一陣，這才憶起幼時父親說過，殷老太爺有一個庶出的胞弟，膝下有兩個兒子，與父親差不多年紀。她隻點點頭，門子忙轉身引著馬車從大門進了府。
回到院子裏，雪酥和青梅立刻迎了過來，翠兒已經在廂房裏跟兩人說了許久的話，這時也走過去向殷繡行了一禮，“二房的兩位老爺今早到了，此刻正在大老爺那邊說話，請小姐也一同過去。”
殷繡忙應著，青梅雪酥上前來為她換了衣服，又重新梳洗妝扮了一番，這才一道向殷老爺那邊院子走去了。翠兒原本跟在殷繡後麵，殷繡有意放慢了幾步，與她靠近了些。翠兒一向是父親院子裏最得力的丫鬟，心思穩重，又忠心事主，老太爺在世的時候，一直在老太爺跟前做事，後來才到父親這邊來。兩個叔父的事情，她想必是知道的。
翠兒微微抬頭看了殷繡一眼，心知她有話要問，似是默許。殷繡笑著回望過去，這才開口道，“翠兒姐姐，我在這裏長了十四歲，還未曾見過兩位叔父呢。”翠兒隻當她是怕見生人，心中惶恐，捂著嘴笑了，說道，“你不用怕他們，二老爺和三老爺都是極和善的。”
見殷繡仍是直愣愣的看著她，翠兒隻得繼續說道，“兩位老爺我倒是見過的。那時大房和二房還沒有分家，宅子裏人丁興旺，熱鬧非常。”說道這裏，卻頓了頓，思量了一番，才又說道，“後來老太爺兄弟有了嫌隙，二太爺主動提出了分家，舉家遷到了汴州，宅子裏便冷清下來。”
殷繡懵懂的眨了眨眼睛，“翠兒姐姐說的，是什麽時候的事呀？”翠兒思忖良久，才說道，“哦，似乎是老爺和夫人剛完婚不久，小姐是幾年後才出生的，自然是不知道的。”兩人說著一起笑起來。忽然又都無語沉默了一陣。
“哎，”翠兒輕不可聞的哀歎了一聲，自言自語似的說到，“老太爺和二老太爺都是極好的人，兄悌弟恭，口角都不曾有過，那時下人們忽然聽聞要分家，都嚇了一跳。我至今也想不明白其中的原由。”
殷繡默默頷首。幾人默默向前走去，行至花園邊時，忽然有一個小廝從月亮門後麵衝出來，雪酥嚇得立時尖叫了一聲，幸好青梅和翠兒眼疾手快，攔在殷繡前麵，擋住了那人。翠兒卻被那小廝在肩膀上狠狠撞了一下，轉身就擰住了他的耳朵。
小廝吃痛的擠眉弄眼，刹住腳，被翠兒擰到她跟前。“差點撞到小姐，該死！”翠兒恨聲訓道，她在老爺跟前時間最長，在宅子裏威望極高，丫鬟小廝們都有幾分忌憚。那小廝見自己惹了翠兒，忙哀聲告道，“翠兒姐姐饒命！我，我這不是急著去搬救兵嗎？”
“搬救兵？”翠兒和殷繡齊刷刷瞪向他。小廝慌忙點頭，指著月亮門後麵，“池塘旁邊，有人打起來了！”
“打起來了？”翠兒眼睛瞪得更大了，半晌又問，“誰這麽大膽子？是哪個院子裏的？！”小廝一時心急，舌頭都有些不利索了，“不，不是哪個院子裏的，是今天早上剛到的三老爺！”
“三老爺？！”雪酥也叫了一聲，又與青梅對視一眼，兩人都是目瞪口呆。她們又一齊轉頭去看殷繡，卻見四麵空無一人，殷繡早就跑得沒影了。
殷繡趁著眾人不備，早已偷偷跑過月亮門，徑直穿過花園，朝池塘跑去。父親的壽辰在即，一眾門客都暫居在宅子裏，這時她正好去看看情形，說不定那個崔元慶就在其中。
更何況，作為一個小叫花子，看瘋狗互相撕咬，街頭匪痞群聚鬥毆曾是她最大的消遣，她又豈會不去圍觀？殷繡跑著跑著，遠遠的就聽到池塘和拱橋那邊傳來鬧哄哄的喧嘩聲，似乎有人在呐喊助威。她越發興奮難耐，加快了腳步。新建的書院，入書院狀，賈驍驍的中毒等等壓在心頭的煩思都被她暫時拋諸腦後，耳邊隻剩下呼嘯的風聲。
仲夏時節，池塘裏的菡萏正是絢爛，荷葉碧波連天，隻偶然能夠瞥見水中遊過一尾赤紅的鯉魚，攪動水中隱約可見的一彎拱橋的倒影。這時拱橋便已經聚集了數十個青年男子，各個都仰著頭，有的揮拳助威，有的扼腕歎息，還有的相互議論，指點江山，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拱橋上的兩個人身上。
拱橋頂上，這時正有兩人扭打作一團，周圍隻有零星的兩三人靠在橋欄杆上，不敢上前。殷繡靈巧的從人群中穿過，眾人一心觀戰，竟無人覺察。她一口氣衝上拱橋，這才站定。
“欸，這不是殷大小姐嗎？”橋下終於有人發現了她。
“快住手！大小姐在後頭，別衝撞了小姐！”又有人喊道。
“快住手！老爺，小心！”尖銳的叫聲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殷繡莫名的怔住了。那是從她記憶深處傳來的聲音。
記憶猝不及防的襲來，麻姑子喪命的那一日，也是在這拱橋上。那時她還癡癡傻傻的，以為自己是在救人，死死拽住李老爺的衣袍不放。周圍的眾姨娘們嚇得躲在欄杆邊上，隻敢尖著嗓子對她叫喊。後來，李老爺推了她一掌，她失足翻過欄杆，眼睜睜的看著姨娘們們的臉驟然拉遠，身子急劇的墜落下去——
殷繡還沒有從記憶的泥沼裏脫身，扭打成一團的兩個人已經朝她滾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