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仇家見麵
貼著牆根，各行另有一行丫鬟小廝，每人手中都捧著金托兒的玉碗瓷碟，其中各種珍饈奇果，大都是老爺多年來四處跑商帶回的奇珍，每回得了，除了大小姐院子裏留一些之外，下人們見也隻見過一兩麵的。
外間忽然又有窸窸窣窣的輕響由遠而近，翠兒眉角微微一抽，轉眼就看見一個小丫鬟端著紅漆茶盤進來了。翠兒遠遠的隻能看到小丫鬟腦袋中間一條白色的印子，卻看不到她的眼睛，也不知這丫鬟頭低垂成這樣，哪裏能看清路。再看清那紅漆茶盤中的東西，她越發心驚。
四年前老爺曾與一對持有度牒的僧人一道遠赴天竺國采買藥材，與一位天竺高僧結為忘年之交，臨行時高僧將自己珍藏多年的紫泥茶具送給了老爺，還說了許多莫名其妙的話。
這些都是老爺回府後說於她聽的，那高僧說的些什麽福禍相依，以死為渡，老爺不甚在意，她卻聽得心驚肉跳的，那套紫泥茶具也被供到博古架最上端的高位，丫鬟們平日裏擔塵都格外小心，想不到今日老爺竟會見它請出來。
紫泥八瓣菱花仙子茶具在丫鬟手中瑟瑟發抖，有點像刑場上幾個準備午時問斬的死刑犯，幸好最終安全落到了那展紫檀鏤花八仙桌上。翠兒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眼看著小丫鬟慘白的手指伸過去，端起茶壺，一汩熱騰騰的茉莉香片傾注到茶盞之中，水珠飛濺，客人靛青色的衣袖沾了水花，一隻白皙如玉，骨節分明的手似乎被燙到了，手指不由自主的抽動了一下。
小丫鬟霎時嚇得麵無人色，在八仙桌前蜷身跪下，哆哆嗦嗦說到，“請，請世子爺恕罪！”殷老爺亦看得分明，這會子臉上的神情越發僵了。翠兒咬了咬嘴唇，若是尋常時候，這等錯處，老爺不僅不會怪罪，反而還會安慰丫鬟幾句，甚至賞賜些銀子，今日卻與往日不同，這會子殷老爺罰也不是，諒也不是，左右為難，如鯁在喉，十分難受的樣子。
沒曾想那客人自己並不介懷，舒展了一下被燙到的手指，端起茶盞啜飲一口，柔聲含笑道，“這茉莉香片與我往日吃的十分不同，莫不是福州一帶的品種？”說著又向殷老爺溫潤一笑，緩緩端起茶盞，掩袖啜飲了一口。
侍立在後的辛安和辛靜趁機忙不迭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俱是一副震驚且惶惶的表情。茉莉香片是先王妃最喜愛的茶飲，王妃對茶飲極為講究，另在茶葉中加入曬幹的虞美人花瓣，獨有一種別致的香韻。
先王妃薨世後，世子爺悲慟不能自已，再也沒有碰過這種茶，不禁如此，一回一個親王府的小丫鬟忘了這忌諱，給世子爺上了一盞香片茶，結果世子爺雷霆震怒，下令親王府上下絕不可再用茉莉香片，如若再讓他聞到此種氣味，要將當事者杖斃而亡。
殷府的人自然是不知道辛垣錦的忌諱，但此時這位主兒的態度也太淡定了些，辛安和辛靜幾乎要以為眼前的人被妖魔附體，抑或這人根本就是易容的冒牌貨了。他們眼睜睜的看著辛垣錦放下茶盞，麵上又溫潤一笑，說到，“如今國都茶市上的茉莉，大都是頭年采下的期貨，香味失卻了大半，毫無滋味，這茶倒是十分不同的。”
辛安和辛靜齊刷刷強自咽下一口唾沫，回想今日從客棧一路乘車至此，主公是否曾頭部撞擊至傷，抑或被刺客毒壞了腦子？另一頭的殷老爺卻是歡喜起來，抖了抖袖子，端起自己麵前的茶盞，臉上從容了不少。
翠兒也稍稍寬慰了些，看來世子爺今日造訪，卻是誠意十足的，殷老爺不喜文墨，卻對飲茶之道情有獨鍾，也不知世子爺是心知如此有意提及，還是偶然提起了老爺的興致。殷老爺笑道，“這茶乃是依照大石山人的《茶譜》所製，殷家在福建有幾處茶莊，每年有最好的茉莉從運河一路運來洛陽。”
說著又道，“摘其半含半放之香氣全者，量茶葉多少，摘花為茶。花多則太香，而脫茶韻；花少則不香，而不盡美。三停茶葉，一停花始稱。”辛垣錦在一旁含笑聽著，一臉的謙恭之態。辛安辛靜兩人喉頭一滾，啞然無語。兩人跟隨辛垣錦這許多年，卻從不曾見過他露出這般神色的。那個就算在皇帝的內書房裏也能麵無表情，喜怒不形於色的世子爺哪裏去了？！
辛垣錦邊聽邊慢慢放下茶盞，搖首讚歎，不言不語，卻比千言萬語更顯出誠摯和崇敬來。殷老爺和翠兒愈發欣喜，廳堂中彌散的緊張氣息總算衝淡了些。
卻聽到外間有人道，“聞說八親王府中曾有敕令，一絲兒茉莉的氣味也不能聞到的，世子爺怎的今日這般好興致，反倒對它格外上心了。”
廳堂中人聞言皆是一抖，一屋子的目光齊刷刷看向外間，隻見殷繡提著裙角緩步行來。青梅和雪酥一左一右的跟在後頭，平日裏和和氣氣的兩個人，這會子都低垂著頭，不拘言笑，殷繡臉上更是石刻一般的神色，三個妙齡女子行在一處，應是走出一種殺伐果斷，不怒自威的風度來。
辛垣錦卻不急著抬頭看她，隻是放慢了手下的動作，用眼睛的餘光看向她。才不過幾天未見，她卻像是換了個人似的，倒不是五官模子改了，隻是周身縈繞著一種與以往極不相同的品格，仿佛一隻紅燭此時卻散發出金色的光來，格外絢麗奪目。
辛安和辛靜眼看著自家這位冷血的主兒麵上飛起了一層紅暈，幸好他素來的涵養支持著，並未讓心中的悸動顯現出來。
再看那一頭，殷家的大小姐一雙眸子全然沒有落到辛垣錦身上。隻是有禮有節的看向殷老爺，複又端端的垂下眸子。殷繡今日的一身穿戴亦十分清冷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