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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華燈初上

  沈約攔住了唐縱的手,這無疑是惡狠狠扇了唐大都督一巴掌, 把唐縱拉低了一個檔次, 言下之意, 這是他唐縱無理取鬧。人家清清白白,不知道唐縱在鬧個甚麼東西?

  沈約攔住唐縱,卻又壞了事, 唐縱氣極, 反而點頭髮笑, 「好, 我不打她,」然而唐大都督的手並沒有松下來,他一巴掌框在了沈約的臉上, 「我不打她, 她跟我沒關係,我打你,不知羞恥的東西!」


  沈約平時康健的時候就不會是唐縱的對手,唐縱自幼習武, 沈約就是個書生, 唐縱這一巴掌下去, 沈約的牙口都被咬破,嘴角滲出血來。


  崔蓬的手指捏在一起, 唐縱一直就在瞟她的動靜, 「怎麼, 難道你還想幫他打我不成?」


  「不敢, 我們不敢,我們都是螻蟻,不敢冒犯了大都督的威嚴。」崔蓬出聲。女人勾著沈約的手臂,轉身走了。


  「阿姿,你不要和他.……」沈約想勸她不要和唐縱硬犟,唐縱心裡是愛她,才會這麼激動。


  「噓!」崔蓬聲音低低的,「別說了,我不需要你們推來讓去,我不是個物件,我有我的尊嚴,感情尊嚴。」


  崔蓬拽著沈約進了自己房間,她說:「我沒有你想象中那般脆弱,我不需要你當個媒婆,一心想撮合我和誰。」


  沈約嘆了一口氣,崔蓬咬著嘴唇,她擰了個帕子給他,「好比這洗澡水,你一定覺得這是唐縱給我準備的,其實不是,這是冬生給你們燒的。」


  窗戶是關死的,縱是如此,這深秋的天氣,水也快涼了。


  崔蓬看了一眼浴桶,說:「你就是這個樣子,永遠都是這個樣子,想得特別多,你覺得唐縱對我好,好像是在討好我,可你並不清楚他的目的。你覺得你不能冒犯了他對我的心意,但有些時候,你冒犯了我對你的心意。」


  「你給唐家當女婿,你或許心有不甘,因為唐玉蝶不好伺候,她不是你心儀的姑娘,你心儀的姑娘是煙波樓的徐娘子那個樣子,眉眼溫柔,還會畫畫。但你娶不了徐娘子,你又必須接受唐三小姐,那你就在間隙中想辦法逃避,例如現在,你單身一人跑出來,很是暢快,並且見到了我,你見到我就和楊大人見到我一樣,你們見到了自己的曾經。」


  沈約其實從未聽崔蓬說過這些話,他心想,不,我和楊寶兒當然不一樣,我對你,和他對你,終究是不一樣的。


  崔蓬指著桌上的那套《淳化秘閣法帖》,「冬生檢查過了,沒事,你用油紙包得很好,沒有漏水。」崔蓬笑,「你也就只這點好處,書讀得多點,平時差不多也就是個百無一用的書生。」


  崔蓬與沈約說了很久,唐縱在甲板上站著,楊大學士慢慢走過來,說:「大都督不必在意,有些時候也不能在意,因為人家是先認識的,先認識為舊。舊人,始終是不一樣的。」


  「楊大人也來看本督的笑話?本督的家事,真是叫天下人都見笑了。」


  唐縱一點兒也不想領楊寶兒的情,這人假惺惺,保不齊他和船艙里那女人也有一腿。唐縱憤怒得很,他正要一腳去踢門,讓裡頭那對狗男女都給他滾出來,結果崔蓬換了衣裳,帶著冬生和春生出來了,「大都督靠岸吧,我們走了。」


  春生嘟著嘴,冬生回頭看了唐縱一眼,緩緩搖頭,大概意思是,我也幫不了你了。


  崔蓬走了,後來唐縱心想,其實崔蓬那女人也並不是如自己所想象的那般暴躁易怒,自己污衊她的貞潔,她一聲不發,她又不喊冤枉委屈,自己怎麼知道是不是真的冤枉了她呢。


  當然了,冤枉不冤枉、貞潔不貞潔在某些時候也不那麼重要了,因為崔蓬讓冬生去看齊大有和佘奶奶的時候,齊大有家裡出事了。


  論崔蓬離了唐縱和沈約,她第一件事就叫冬生去看看佘奶奶和齊大有,結果冬生回來說:「公子,壞事了,佘奶奶被人抓了,還有齊大有,聽說是齊大有是汪五峰的爪牙,還有佘奶奶,也是幫凶。」


  「甚麼?」


  崔蓬住在寧波府最好的客棧里,那裡不臨海,卻臨著謝家的莊園。


  謝家是誰,浙江餘姚謝氏是簪纓世家,先有『賢相』謝遷,謝遷在弘治、正德兩朝為內閣大學士,謝遷本人死於嘉靖十年。


  現有謝迪,謝迪是謝遷的親弟,現任廣東布政使,而謝遷之子謝丕,更是仕途通暢,現任吏部侍郎。


  崔蓬本想去直接找貝兆楹來問一問,但思慮之後,她叫冬生去賭場聽風,自己則去了一處久違的地方——煙波樓。


  煙波樓里剛剛辦了喪事,她們有個姑娘死了,那姑娘叫玉兒。玉兒死在煙波樓大門口,當時正華燈初上,賓客正似雲來,老鴇子徐娘子也是滿臉含笑,還有賓客捏了徐娘子的下巴,說:「這樓中的姑娘竟沒有一人及得上你的,不如你重新脫了衣裳出來下水。」


  徐娘子笑一笑,將客人的手交到她新買的環兒手上,徐娘子吩咐環兒,「招呼好貴客,不要怠慢了,有你的甜頭呢。」


  徐樂樂站在門口迎來送往,待到夜更深沉一點,她才想起來,甚麼玉環飛燕,皆如塵土。


  姑娘們都沒閑著,留夜的客人都鎖了門,在裡頭暢快,不留夜的,已經由小廝提著燈要回家了。徐樂樂在門口送,「好走啊。」徐樂樂笑得甜滋滋,心裡道,知道要回家還來找甚麼姑娘,明知道要回家,又到這裡來逗誰?


  徐樂樂發現她近期的怨念格外多,好像看事事都不痛快,她想她是不是該請個大夫來給她瞧瞧了。但大夫還沒來,玉兒來了。


  玉兒穿著一身茜紅的宮裝,徐樂樂一瞧見她就腦袋疼,「你出來做甚麼,瘋了?這是你該穿的衣裳么,快快脫了!」


  玉兒搬出了煙波樓,她越發枯瘦,想來病是沒養好的,好像還病得愈發重了。徐樂樂道:「夜裡風涼,回去躺著,不要吃風。」


  玉兒笑,笑得慘兮兮的,徐樂樂被她這一笑,就弄得心裡發涼,說:「你怎麼回事,有事情可以著米蓮來說,你不必.……」


  「冰肌玉骨,白清涼無汗.……」


  不想玉兒低首唱起東坡先生的《洞仙歌》,這一開嗓,凄風又苦雨。


  迎著深秋的冷風,徐樂樂心道,快別唱了,客人都被你唱跑了,這陰冷的天氣,你還要個甚麼汗?


  「試問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繩低轉。但屈指西風幾時來,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


  徐樂樂真的不知道玉兒要搞甚麼名堂,結果玉兒往門柱上一撞,死去了。


  米蓮自後頭追來,徐樂樂指著玉兒,「她怎麼回事?」


  米蓮邊跑邊喘氣,「媽媽,我沒看住玉兒姐姐,今兒有個男人來瞧她,玉兒姐姐還很高興,她下午的時候梳了頭,還唱了歌兒。晚些時候,她叫我幫她把這件衣裳取出來,說是要穿。後來她說她累了,想一個人躺會,我便去熬藥,趁這時候,她就跑了。」


  玉兒死了,沒人去報案,官府也不問,徐樂樂將原先就定做好的薄棺將玉兒封存,埋了。埋也沒埋在土裡火里,徐樂樂讓人將玉兒海葬了。


  棺材放在竹排上,竹排上還假惺惺有些錦繡緞子和秋末的菊花,徐樂樂可念不出來甚麼『我花開來百花殺』,她抿著嘴角,就玉兒這一生,從來就沒開過。


  如同自己一樣,沒開就敗了。


  玉兒撞死的那天晚上,她穿的宮裝就是六年前煙波樓選花魁娘子時候的那身衣裳。徐樂樂記得那身衣裳,自己也曾經穿著那身衣裳畫了畫兒。


  但徐樂樂很不喜歡那身衣裳,她覺得不倫不類,其實等她從戲檯子上一下來,她就偷偷將那衣裳燒了。甚麼宮婦,甚麼九嬪,那說的是她們嗎?


  徐樂樂不想這麼不要臉,但她抵擋不住當時的老鴇子這麼不要臉。


  六年前的那天晚上,徐樂樂穿了那不知所謂的衣裳,也就正式站台出道了,玉兒也在那天晚上出道了。從年份上看,她和玉兒就如那些舉子進士們一般,是同科。


  「哧哧,哧哧」,徐娘子捂著嘴,低著頭笑,她越想越想笑,越想越想笑,等想到童素光跳樓落在她腳邊的時候,她就該知道是這個結局,一定是這個結局。


  玉兒的竹排看不見了,進了海里,沒有了棺木,也沒有了人。


  一個秀才打扮的男人站在人群里,看熱鬧的人很多,徐樂樂一眼就將那人從群眾中揪了出來,她說:「打!」


  徐樂樂養的護院們將那秀才揍得鼻青臉腫,徐娘子站在上風,她忽然感覺,又權勢的滋味是那麼好,權勢的滋味是那麼完美,就算她欺負的僅僅是一個人品不堪但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而已。


  況且真要說到底,玉兒和這秀才還是兩廂情願,誰也沒勉強誰。就像她和貝兆楹兩廂情願,誰也沒勉強誰一樣。


  感情.事總歸是兩人都犯賤才能湊成雙,牛不喝水也不能強按頭。徐樂樂又由玉兒的犯賤想到了自己職業的低賤,她指著那書生,「打死了算了,往海里埋,還能陪著玉兒一起去走奈何橋。」


  徐娘子被她微弱的權勢沖昏了頭腦,她或許覺得她背後有人,貝兆楹貝參將是她男人,她男人是寧波衛的參將,她怕誰?


  人吶,一旦腦子不清醒的時候就很危險,特別是現在貝兆楹本身就是個熱山芋,正被人架在火上烤呢。


  徐樂樂用帕子捂著嘴,海邊風大,咸濕咸濕的,等唐大都督的兵士將她抓起來的時候,徐樂樂就笑不出來了。


  因為她不僅無緣無故被抓了,她還在人群里看見了沈約和楊寶兒,她的沈大人用一種極其憐憫的眼神看著她,那眼神,就像在看一個病人一樣。


  唐縱用他百步穿楊的目力瞧出了沈約和徐樂樂之間的不尋常,他原本對沈約的風流不生氣,但不知為何,他現在生氣了。


  唐大都督真的生氣了,他覺得自己是個好男人,但那個女人怎麼會看上這麼個行為不端的男人,她怎麼會看不上自己?


  唐縱跟楊寶兒低聲說了幾句,楊寶兒點頭,然後出來說道:「娼妓毆打生員,有違《大明律》中的《吏律》、《禮律》和《名例律》,依律科斷,主使者笞八十,行使者從之,笞四十。」


  沈約的臉色很不好看,楊寶兒的臉色也很不好看,因為他記得這個徐娘子是個很好的姑娘,怎麼幾年不見,就成了這個樣子?

  在場所有人中大概只有唐縱的臉色是好看的,唐大都督心道:你們一群男.盜.女.娼的狗.男.女,本督今日非要治你們的罪,你們能耐本督何?


  徐樂樂被橫空出世的唐大都督給銬了。等到崔蓬找到煙波樓的時候,煙波樓關門了。


  崔蓬站在寧波府最繁華的秦樓面前,心道,怎麼說關就關了。


  冬生去賭場里故意輸了些錢,回來告訴崔蓬,「公子,打聽清楚了,佘奶奶那事鬧得很大,起因是有人檢舉佘奶奶家的小慶通倭,官兵就去佘奶奶家裡查,然後查出來很多金條。後頭據說是周圍人舉報,說齊大有也是共犯,因為他經常過來走動,所以齊大有也被帶走了。」


  「哪家衙門帶走的,是衛所還是府衙?」


  崔蓬好像有點點明白了這裡頭的連環圈套,佘奶奶和齊大有的事情,楊寶兒和沈約差點死掉的事情,她全部都連起來了。


  唯獨她有一點不知道的事情是,有人將齊大有和沈約推成了對立面。


  唐大都督正坐在寧波衛所的正堂里,寧波衛的正四品指揮僉事馬世遠在旁邊陪著,後頭還有參將貝兆楹、游擊將軍等人,後頭還跟著更低級一些的軍官。一堂中人,通通都低著頭。


  延綏總兵官中軍大都督唐縱手裡握著內閣的硃批,唐大都督說:「本督奉旨過來巡查,順便抗倭,近兩年倭寇加劇,百姓受苦,不知各位在任上可有甚麼功績?」


  上來就問功績,貝兆楹可沒有甚麼功績,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功績是當年活捉賴苞。但那都是六年前的事情了,現在還拿出來說,未免過時。


  唐大都督可不是甚麼好捏的軟柿子,他惹不起,貝兆楹迅速分析局勢之後,躲到了馬世遠身後,馬家不是還有個娘娘嗎,肯定能跟唐大都督說得上話。


  馬世遠站在風口浪尖上,論官階,他是正四品世襲的指揮僉事,論人脈,他馬家還有個馬娘娘,想來好歹還能和唐大都督說上一二。


  「回大都督,我等……」


  殊不知唐大都督從袖中摸出一把小銀刀來,他低著頭開始銼指甲,「屁話就別說了,本督不耐煩聽你們放屁,說就說點有用的。」


  唐縱上來就沒給馬世遠好臉,他也沒必要給馬世遠好臉。一則馬世遠那個不成器的兄弟前不久剛剛得罪了他,那個眼皮子淺的馬鳴衡打了他唐家的人,傅默寧傷了臉,這賬他還沒來得及跟馬家算呢。


  至於這二則,唐大都督早就聽說這個甚麼馬世遠還當個勞什子騎都尉的時候就欺負過他女人,雖然他女人沒跟他告狀,但他唐縱的女人,可不是這麼好欺負的。


  唐大都督等著跟馬家兄妹算總賬,於是冷不丁哼一聲:「你倒是說啊,本督等著呢,莫不是你們連個倭國養的蚊子都沒逮到,所以現在連個屁都放不出來了?」


  「回大都督,我等剛剛捉到汪五峰養在寧波府的姦細,他收藏了姦細的金條數十根,都放在一老嫗家裡,有請大都督裁度。」


  馬世遠就比馬鳴衡聰明多了,他捉了齊大有和佘奶奶之後,根本沒有毆打他們,只是飢一餐飽一餐地供著,一是餓不死,二也好不了。


  馬世遠當然知道齊大有是甚麼人,當然也知道他和戚英姿的關係,但他不知道唐縱和戚英姿的關係,於是下頭兵士將嫌犯齊大有和佘奶奶一帶上來的時候,唐縱冷了臉,滿堂兵士都不敢吱聲了。


  沈約去寧波府衙解決徐樂樂的事情,楊寶兒倒是隨在唐縱身邊,他低聲跟唐縱說了幾句,唐縱瞧馬世遠,問:「證據呢?」


  「回大都督,證據在這裡。」馬世遠的準備功夫做得不錯,「大都督,這裡有金條三十根,請大都督定奪。」


  楊寶兒瞧見這些金條,就疑心是戚英姿給的,但他當天在海州府就警告過戚英姿,叫她不要回寧波,更不要妄自動彈。


  金銀器物在前,齊大有也說不出什麼話來了,他既不能說是誰給的,也說不出來金條的來由。佘奶奶更是緊緊抿著嘴,她不可能出賣阿姿,她自己就是老死了,死在這裡了,她也不能說她的姿丫頭回來了。


  馬世遠道:「啟稟大都督,屬下不止查出他們二人和汪五峰有來往,屬下還查處,前日里楊大人和沈大人差點在海上遇難,就是他們這一伙人搞的鬼。」


  唐縱還沒說話,楊寶兒先道:「馬僉事有何憑證?」


  「憑證?」馬世遠叫人又拉了一伙人出來,有男有女,還有三四個孩子,那個最大的孩子見了齊大有,撲上去喊:「外公。」


  楊寶兒心涼了。他心道,完了,連環計。楊寶兒與沈約當日所住的漁船就是齊大有女兒家的漁船,他和沈約差點死掉,自不用說,都變成是齊大有主使的了。


  楊寶兒知道官場險惡,但他還不適應和這些武將鬧這些生生死死的東西。他們在翰林院的文官們,縱使鬥爭,縱使互相不滿意,但也僅限於嘴皮子上的爭鬥,絕不會動輒就要取人性命,更不會拿了平民人家來頂包。


  楊寶兒正一籌莫展,唐縱已經站起來了,唐大都督站起來,他握著他的小銀刀,抵在貝兆楹喉嚨上,低聲道:「別騙我,本督受不得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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