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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指天權杖

  嘉靖皇帝是個盡全力維護君權的皇帝, 他和他的堂兄正德皇帝一樣, 他們用不同的方式維護自己的君權,使之不被分割。


  但在南宋時期的時候, 君權與相權衍生出來一套對抗的學說,所謂新儒家學說, 即官員們希望皇帝不偏不倚、以一切公正的手段對事物進行仲裁。臣子們要求皇帝沒有七情六慾, 不參雜任何私人感情,若皇帝有所偏頗,那麼臣子們就用「垂拱而天下治」的治國之說去引導皇帝,必要時,還會責難皇帝。


  嘉靖帝也被這種理論所約束,有些大臣們用自己的力量來使皇帝屈服, 使皇權對某些擁有雄厚力量的臣子們屈服。


  當唐縱簡單彙報南直隸的一切信息的時候, 嘉靖帝有些生氣了。唐縱並沒有多說甚麼, 但嘉靖皇帝覺得很不舒服,慶王妃死於慶王府, 慶王是他同根同宗的兄弟, 大家都是姓朱的,嘉靖皇帝最開始只想用一點甚麼合理又不傷根本的方法去懲戒慶王。


  原先只需要告誡敲打的小事,在慶王妃祁氏自盡之後,嘉靖帝又受到了非議和責難。有御史說他數典忘祖,有人說他沒有兄弟手足之關愛, 人人一辭。


  宗室從來就不與平民等量, 若等到嘉靖帝真的不管不問隨貴胄們為所欲為的時候, 那馬上又會有人跳出來,說皇帝是非不分,維護宗室貴族利益,打壓低等武將和平民百姓。


  眾口悠悠,堵是堵不住的,所幸嘉靖帝也不想去堵。慶王妃死了,慶王連續上摺子,問自己兒子承襲的問題,嘉靖帝見了唐縱,問:「馬世遠是怎麼回事?」


  嘉靖帝實在沒想通,馬世遠去逮捕叛將貝兆楹,怎麼會成了馬世遠被殺,他疑心唐縱參與其中,另一面又覺得唐縱完全沒有必要針對馬世遠,因馬家根基淺薄,唐縱實在不需要和他做對。


  中軍大都督唐縱站在嘉靖皇帝的偏殿里,皇帝在服藥,他一直堅持吃天師邵元節煉製的葯,儘管唐縱覺得這些葯吃了一點好處都沒有。但嘉靖皇帝堅信這些藥丸吃了有助於他生子,他子嗣不多,將來還是有立嗣的危險。


  嘉靖皇帝當然不想似他的堂哥正德皇帝一樣,死後無子,於是皇位偏移。正德皇帝的皇位偏到朱姓宗室身上的時候,一直住在湖廣安陸州的朱厚熜成了天選之子,人當了皇帝之後就再難以掌控,不管是誰。哪位帝王對於帝位的維護,對於權利的留戀,都實在令人難以割捨。


  並且興王一脈都很短命,例如嘉靖帝的哥哥根本沒有活到成年,而他的父親也死得很早,所以嘉靖皇帝異常痴迷於養生,他企圖依靠吃藥來壯實自己的身體。而另一方面,嘉靖皇帝自己出生的時候,天上布滿祥雲,黃河水清五日,這種種不平凡的標識都意味著他是天選之子。


  唐縱當然不會相信這些坊間傳頌的極盡誇張之能事的描繪與說法,甚麼生而不凡,當人站在權利的最高位上,下頭的人都會誇讚你不平凡,恨不能說你功績蓋過秦皇漢武,朱家基業永世傳承、千秋萬代。


  包括唐縱自己,他出生的時候,還有人說唐家屋頂冒紅光呢。


  「馬大人和貝參將有些齟齬,馬大人逮捕貝參將的時候,貝參將反抗激烈,反而誤殺了馬大人。」


  寥寥數句,唐縱懶得去講馬世遠和貝兆楹之間的狗咬狗,這些話他懶得說,反正皇帝也不是真的關心馬世遠,充其量就只是康嬪想知道她哥哥是怎麼死的。


  唐縱離開嘉靖帝的偏殿,瞧見一個穿紅裙的女子走過,冬日的天氣,那女子穿著長長的拖地的紅裙,她披著猩紅色厚絲絨的斗篷,緩緩往嘉靖帝所在的偏殿里而去。


  唐縱看著她,那女子也回頭看了唐大都督一眼,眼神疏忽怠慢,好像她並不知道唐縱是誰,也不知道她面前這人是出自陝西榆林的正一品中軍大都督。


  引路的小黃門低聲告知唐縱,「大都督,那是恭奉夫人,白娘娘。」


  「哼,妖姬。」


  不知怎麼的,唐縱看見白湘靈的感覺非常不好,這種不舒暢和沈約對白湘靈的感覺如出一轍。沈約當年看見白湘靈的感覺也是複雜,一方面他覺得白湘靈貌美太過,不該出現在市井鄉野之中。另一方面,沈約怕白湘靈這種美人進了宮廷,禍害更大。


  唐縱今日見了白湘靈,感覺亦是不好,這種女人,最應該划花她的臉,她也就安分了。


  唐縱以一種摧毀式的力量和思維去蠻橫霸道,但事實上他和白湘靈只是第一次見面,而白湘靈也不認得他。白湘靈去了嘉靖皇帝的偏殿,原因是嘉靖帝剛剛服用了不死葯,實際上就是一種道教的壯.陽.葯,皇帝需要紓解,白湘靈也只是奉命進殿而已。


  馬世遠死了,馬鳴衡在錦衣衛獨木難支,南鎮撫司的鎮撫使范游來去無蹤,北鎮撫司的鎮撫使陸燃更是難以掌控,錦衣衛森嚴的等級制度此刻好像成了一個阻礙,馬鳴衡被隔層架空了。


  事實上,在錦衣衛都指揮使下面還應該有個錦衣衛指揮同知,但目前這個位置是沒人的,在張千山任職錦衣衛指揮使的時候,同知這個位置就是空置的。興許是都指揮使張千山覺得同知一職可有可無,又或者是指揮使大人害怕同知權力過大,所以他空置了這個位置,以保全自己的權利。


  唐縱也很贊同張千山的做法,一切威脅自己權利的人,都不應當提拔,更不應該培植。


  但這套理論至於馬鳴衡身上就說不通了,馬世遠身死,馬鳴衡被架空,馬指揮使有些後悔,他不應該學習張千山對錦衣衛的管理模式,他更應該傾力培養自己的嫡系,與自己同氣連枝的嫡系,然後利用嫡系勢力再去跟南北鎮撫使分庭抗禮。


  可惜晚了,馬鳴衡已經被架空了,他想知道的事情,估計還比不上錦衣衛的一個百戶知道得快,所謂層層相隔,等大小消息傳到他這裡的時候,黃花菜都涼了。


  馬鳴衡這個時候才意識到,他和張千山是不一樣的,雖說他們都是依靠裙帶關係上位,但張千山的妹妹是皇後娘娘,下頭人對張指揮使的尊敬程度與對他馬鳴衡是不一樣的。因為他馬家的娘娘,說到底只是個普通娘娘,嘉靖皇帝人數眾多的後宮中的一個嬪而已。


  想到百戶,馬鳴衡今日就見了百戶長費庭蘭,他想著去塑造自己親民的形象,結果費庭蘭一瞧見他,扭頭就走了。


  馬指揮使忘記了,就在幾個月之前,他還和費百戶有過一次小小的不愉快。馬鳴衡有些失望,他這錦衣衛指揮使的權杖,快握不住了。


  寧波衛出現第二個叛將,這個叛將不再和大明朝講感情,貝兆楹徹底失望之後,他去海上當海盜了。


  沈約給兵部寫信說明了寧波衛的情況,原先的參將貝兆楹帶走了寧波衛的一千多士兵,他們將衛所洗劫一空,糧食和錢,還有部分船隻,貝兆楹領著將近一千三百人的士兵躲到海上去了。


  崔蓬考慮過貝兆楹想做什麼,但她沒想到貝兆楹真的能狠下心去當海盜,她記得貝兆楹雖然好大喜功,有些不務正業,但她不知道貝兆楹被逼到一定份上,真敢率兵造反。


  沈約的信送出去之後,崔蓬說:「我打算去和貝兆楹談一談。」


  沈約沒有說不行,也沒有說行,貝兆楹和她本身就是老熟人,他們起碼在寧波衛一起戰鬥了快十年,說他們之間有沒有一點同袍之義,恐怕是有的。


  但沈約也猶豫,貝兆楹即使同意投降,最後也只是死路一條。想必貝兆楹心裡也清楚,這麼一來,似乎就沒有甚麼談話的必要了。


  崔蓬說:「他們一千多人,難以為繼,搶的東西吃不了多久,就上次他們搶的糧食,能吃多久?尤其是在海上,海上要水,要糧,這麼多人,不可能單純靠搶就能活下去的。」


  沈約也覺得貝兆楹的海盜隊伍不成體系,起碼他們還沒養成倭寇一般的窮凶極惡,首先他們沒有戰船,也沒有軍備,只是一千多人蝸居在十幾艘戰船里,生活都沒有著落。


  沈約說:「我陪你一起去,可以談,貝參將下頭嘩變的士兵暫時可以不追究,但他本人.……」


  崔蓬心道,這就有點意思了,你這一出能把貝兆楹直接折騰成光桿司令,等貝兆楹手底下那一千多人都沒有了,那朝廷和貝兆楹還有甚麼談判的必要,派人來直接斬殺就是了。


  想到此處,崔蓬看了沈約一眼,笑言道:「沈大人這算盤打得真響,人家貝參將又不是個傻子,你要拿人家的兵,人家恐怕也不想和你談了。」


  沈約也笑,「崔公子又有何良策?總不至於讓大明朝廷繼續養著這一夥叛將逃兵吧?」


  崔蓬低頭,說:「沈大人要從大局入手,不能再說貝參將是叛將,而且他的兵也不是逃兵,咱們就說這夥人是招安來的,是海盜想從良,這樣不但貝參將能逃脫死罪,那一千多兵士也可免去責難。」


  沈約沒有反駁,他竟然覺得這女人說得很有道理。招安是好事,朝廷喜歡不說,並且換個說法就能讓貝兆楹安心回來,並且他那一千多士兵也不必流亡海上繼續打劫擄掠,招安確實是個好說法。


  崔蓬道:「沈大人也同意的話,那就這麼辦?」


  兩人敲定了說辭,準備去勸服貝兆楹,長久流亡海上不是正途,反之將與大明朝漸行漸遠,想來貝參將也不想做個真正的海盜頭子,遭萬民唾棄。


  崔蓬與沈約去海上找貝兆楹,可楊寶兒已經給北京去了信,他在信中嚴厲痛斥了原寧波衛參將貝兆楹的惡劣行徑,說貝兆楹不配為大明朝的軍人,不配為大明朝的武將,更不配居於大明朝的高級武官之列。


  貝兆楹的參將位置來得不容易,他為此排擠同僚,陷害同為游擊將軍的戚英姿,他花錢買通馬世遠,並拿錢讓馬世遠去南京打通關係,他為此做出了種種努力,可僅僅六年之後,他的武官升遷征程就到頭了。


  貝兆楹沒想過他的仕途結束得這樣早,他雖不奢望官居一品,但他想他做個能世襲的實職武官還是有希望的,從他排擠戚英姿的那天開始,他就想長長久久幹下去。儘管他不是非常能耐,但他沒想過要叛國,並且帶兵洗劫生他養他的寧波一府。


  貝兆楹的洗劫頻率並不高,有錢的時候他就去買糧食,實在沒錢又沒糧食的時候,他才允許手下的士兵們登岸去搶一點。


  但事情往往難以全部如人所願,就好比將士們許久不碰女人,見了女人,忍不住,作姦犯科,奸.淫.婦女,總歸是有的。


  沈約與崔蓬找到貝兆楹的時候,貝參將正在嚴厲處罰一個奸.淫.女童的士兵,那士兵奸了一個十歲不到的幼女,結果那女孩子當場就死了,身下流了一地血。事情被捅出來,貝兆楹正下令將那士兵綁上石頭,沉海。


  「這樣的悲劇不僅現在有,明天也有,可能明年還有,士兵們需要安家樂業,需要耕種謀生,需要繁衍後代,這些都不是當一個海盜能獲得的。」


  崔蓬準備了滿滿一嘴大道理,她想勸勸貝兆楹,誰知道她的道理還沒說出口,貝兆楹就說:「老子膩味了,當海盜膩味了,你們將他們帶回去,不追究最好,要追究的話,就說是老子的責任,是老子逼他們造反的。」


  沈約與崔蓬登了船,貝兆楹也沒端茶倒水招呼客人,他看了沈約一眼,又看崔蓬,「戚將軍,咱們這地兒風水不好,你說是不是造化弄人?老子當了參將要死,你沒當上參將也要死。咱們活在這大明朝的海邊上,命好的陞官加爵,命歹的戰死沙場,好像怎麼都要死,逃不脫。」


  貝兆楹走到這一步,似乎徒增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的宿命感。


  「沈大人,你恨我吧?」貝兆楹冷不丁看著沈約,「老子連著禍害戚將軍和徐樂樂,你恨我吧?啊?沈大人,都是你的女人,結果都被我貝兆楹給害了,你恨我吧?」


  沈約抬頭睃了貝兆楹一眼,貝兆楹哈哈大笑,「老子算是想明白了,一天的英雄也是英雄,沒有人是永遠的英雄!老子好歹也當了六年的參將,六年啊,不是六天,也不是六個月,老子也曾在這寧波府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老子風光過,老子高興!」


  崔蓬側著臉,沒有做聲。貝兆楹弄得自己好像個悲劇英雄一樣,他有啥英雄的,上戰場墊底,人家打完了他清掃戰場,回回最後才來收個尾,擺造型亮個相?


  崔蓬覺得他貝兆楹誤會了自己的能耐,貝兆楹也瞧見了崔蓬嘴邊怪異的笑,他低頭看他昔日的同僚,說:「喂,戚英姿,老子說老子的,你笑甚麼,你瞧不起老子是吧?」


  崔蓬嘆了口氣,她站起來,「貝兆楹,是你自己想勝我一籌,從來都是你不服輸。你非要當我的上峰,你也做到了啊,你確實比我有錢,你給馬世遠送錢,給浙江鎮守太監薛國義送錢,你他.媽到哪裡都送錢,你知不知道人家都在背後管你叫散財童子?」


  「哎」,女人低頭,搓搓手指,說:「我過去就想,你這麼有錢,怎麼不給衛所捐點錢?你想想咱們軍隊衛所那環境,那幾間屋子冬天漏風夏天漏雨,你怎麼就不捐點錢干正事呢?」


  崔蓬仰起頭,她看貝兆楹的臉,「你說你現在有意思么,有意思么?你滿心滿意想陞官封爵,你覺得你還有可能么?你說你就安心當個海盜吧,偏偏還有顆假惺惺報國的心,你就是這麼報國的?你說你絕對不會背叛大明朝,可你就是個吃裡爬外的狗,走狗!」


  崔蓬睃他,道:「你有甚麼資格裝作自己被冤枉了,誰冤枉你了,到底誰他.媽.的冤枉你了?你家的錢哪裡來的,到底他.媽.的哪兒來的?」


  貝兆楹叉著腰,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你不就是跟日本人膩歪,賺人家一點好處費么,你當人是瞎子,還是聾子?貝兆楹,我告訴你,你就是掩耳盜鈴,你就是那自欺欺人之輩!你當年就跟日本家族做交易,你給他們發放通行證,讓那些人的船優先通行,誰給你的錢多,誰就先上岸,我沒冤枉你吧?還有賴苞,他也沒少給你好處費吧,你回回都捉不到他,怎麼會捉不到他?他明明經常到寧波岸上來,我記得他還有個外室在寧波府住著,那外室還給他生了孩子的,對吧?」


  崔蓬現在其實已經很少這樣大段說話,她的聲音又開始沙啞,「你帶著沈約和馬世遠去煙波樓,徐樂樂一晚上的費用是一萬八千兩,左呦的花費是八千兩,光這兩個花姑娘就花費了你貝參將兩萬六千兩的銀子,你帶人嫖姑娘都這麼大方,你怎麼不想想你手底下一個普通士兵每年的糧食才多少石大米啊?貝兆楹,你不要臉,我告訴你,你就是我大明朝的蛀蟲!罪人!」


  崔蓬的情緒在見了貝兆楹以後爆發出來,沈約站起身,拍了拍女人的背。


  崔蓬單手抱臂,她一手撐著頭,說:「我不想跟你敘舊情,我們之間也沒有情誼可念,但你策動嘩變,你帶走了那一千士兵,他們會因為你而遭到懲罰,你才是思變者,你才是動搖軍心的叛將,以軍法論,你罪該萬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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