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砸中了

  中歐,商業街,地下娛·樂城。


  商場負一樓的男士洗手間,最後一間的門緊緊關閉了長達一個半小時,但是人們來來去去的,沒有人注意到這扇門被反鎖了這麼久。


  從洗手間天花板的角度往下看,兩顆淡褐色的腦袋挨在一起,腦袋的主人們——兩個十五六歲的男孩,彎著腰、貼著臉、對著馬桶後上方的牆壁看得津津有味。


  兩個男孩各自把一隻眼睛湊在一支圓形空心塑料管的埠上。塑料管穿牆而過,通往隔壁影院,出牆后拐了個九十度的彎,終端正對著大熒幕,處於一個絕佳的觀影角度。


  是的,他們在洗手間免費看了一個半小時的最新上映電影之一,《科學狂人》。


  左邊的男孩說:「太感人了,夜先生為科學事業奉獻了前半生,在名利紛沓而至之時選擇了急流勇退,而且他參與過的每一個生物實驗項目都取得了里程碑式的成功。他是時代的英雄,是學術界的泰斗,是所有青少年的榜樣!」


  右邊的男孩終於忍不住了:「湯姆,你在寫演講稿嗎?」


  「我在提前練習推銷,還沒說完,接著上面一段——『對於這樣一位跨世紀的偉人,我們有什麼理由不抽出一百分鐘的時間去了解一下他的生平?我們有什麼理由不收藏一部關於他的自傳電影?各位顧客朋友們,最新電影《科學狂人》就在你們面前,你們還有什麼理由拒絕夜先生的狂人生涯?』」湯姆一口氣說完,吁了片刻,問:「怎樣?傑瑞,還行嗎?」


  傑瑞實話實說:「這也……太浮誇了點吧。」


  門外的洗手間有腳步聲響起,他們噤了聲。隔壁電影院里放映的影片已經接近尾聲,一左一右兩隻眼睛挨著堵在塑料管上。水流聲從洗手台傳來,響了幾秒,消失,腳步聲遠去,洗手間恢復安靜。


  湯姆:「我覺得這個電影名拉低了夜先生的整體氣質。為何不叫《科學神人》呢?」


  傑瑞:「因為神跟人放在一起有點奇怪啊。」


  湯姆:「有什麼奇怪的?夜先生的半輩子從來沒做過失敗的實驗項目,我覺得他已經成神了。」


  「如果神是這麼容易就能成為的,那神也沒什麼了不起嘛。」音色清亮的少女音,說話的語氣讓人完全聽不出來她是躲在洗手間里的。


  兩顆淡褐色的腦袋同時低了低,往下看,對著一顆翠綠色的腦袋……不,是對著一顆戴著小綠帽的腦袋,異口同聲:「北賜姐姐,你錄完了?」


  「錄完啦。你們不也看到結局了嗎?」她收回另一支穿牆而過的塑料管,從終端取下微型的錄製設備,收好。又順便從口袋裡摸出一片口香糖,剝了包裝紙,放進嘴裡,慢慢嚼,邊嚼邊說:「等我吃完就走。」


  湯姆:「……」


  傑瑞:「……」


  小姐姐盤著雙腿坐在馬桶蓋上,專心致志地嚼口香糖,頭上那頂翠綠色的無邊針織帽也隨著她的動作輕輕顫動。閉著眼睛,表情享受得宛如坐在豪華餐廳吃山珍海味,連眼皮都不帶抖一下的。


  「北賜姐姐,等一下我們是去菜市場嗎?」傑瑞站直身問她。湯姆還戀戀不捨地在看電影熒幕。


  其實他們叫她「姐姐」是很奇怪的,因為單看面孔的話,馬桶上的少女頂多只能算是跟他們同齡。但她從小到大都扮演著姐姐的角色,大家已經習慣了。


  北賜又嚼了一會兒口香糖,然後才從馬桶蓋上跳下來說:「等會兒你們先回去幫阿茨婆婆弄熱水,我一個人去菜市場,晚點就回去做飯。」


  傑瑞沒聽明白,「為什麼要幫婆婆弄熱水?弄來幹什麼的?」


  「讓她泡澡。」北賜把塑料管塞給他,低頭整理衣服。


  「啊?婆婆為什麼要泡澡?」傑瑞更不懂了,「不是只有每年夏至的時候才能洗澡嗎?」


  「我想讓她泡澡,那樣她會舒服一點。」北賜拽了一把仍貼著牆的湯姆,說:「好了,走吧,回去路上別惹事啊,惹了事也別說你們認識我哈。」


  外面洗手間正好無人,三人打開門溜出去,馬桶後上方的牆上赫然多出兩個半拳大小的圓孔,一上一下,有點詭異又有點滑稽,等著被保潔人員發現。


  這種事情北賜做多了,買不起電影票進電影院,就挖牆鑿壁,錄製槍·版影片,轉手賣給盜版商。既能免費看到最新上映的電影,又能賺些錢用。道不道德、違不違法什麼的,在菜市場面前統統是浮雲!沒有經濟來源怎麼買菜嘛。


  好吧,買不買菜也不是關鍵原因。關鍵原因只需要一句話就能說清楚了——北賜生活在貧民窟。


  湯姆、傑瑞、阿茨婆婆和其他好多有恩於北賜的人,都生活在貧民窟。養活自己並不一定需要幹些邊緣性工作,但是若要養活一堆老弱病殘,北賜還真的做不到不走歪路子。歪一歪更健康嘛,沒什麼大不了的,又不是什麼傷天害理、不可饒恕的罪過。誰還沒歪過那麼一兩回呢。好吧,越辯解越無力。看來這輩子只能這樣了,下次再從頭來過吧。洗個臉的功夫,北賜想了一大堆。


  湯姆和傑瑞先走了,北賜站在洗手台前看了一會兒鏡子,最後甩了甩手上的水滴,又正了正頭上的小綠帽,背著一個淺棕色的斜挎包,神氣活現地轉身離開了洗手間。


  誰知,她剛走出洗手間,迎面就撞上一個人。


  北賜當即放空雙眼做茫然狀,十分有尊嚴地喊道:「不用扶我!!我知道該怎麼走!」


  說完她就伸出雙臂在半空中胡亂摸索,挺直脊背小心翼翼地往前走,邊說還邊嘀咕:「大商場有什麼了不起?欺負盲人還是怎麼著?男女洗手間挨得這麼近,讓我們盲人怎麼區分?!好在我百折不撓,一次次闖錯,一次次繼續尋找……」


  那個被撞到的男士站在原地先是一頭霧水,而後反應過來,對這位眼盲少女肅然起敬。瞧瞧,這才是敢於直面慘淡人生的勇士!


  陌生男士把自己上洗手間的需求暫時拋開了,準備去幫她引一下路。因為這女孩似乎又走錯方向了……


  可他話還沒說出口,少女又十分有尊嚴地吼道:「我說了不用扶我!我們盲人自己可以的!多謝這位好心人了!」


  「……」


  陌生男士默不作聲地進了男洗手間,把高貴的自尊留給眼盲少女。


  北賜聽見男士已經離開了,立刻撒腿狂奔,那速度,任誰也無法把她與「眼盲」聯繫起來。


  她一直跑到商場的地面出口,才停下來扶著膝蓋喘氣。


  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張臉。誰還不是要個臉的?行走社會全靠演技。無論怎麼看,被當做有尊嚴的盲人比被當做闖進男洗手間的惡劣少女好太多了。更別提她剛做完虧心事,把人商場的牆壁穿了兩個洞……


  已經是下午時分了,北賜怕時間不夠,就近原則,背著包往地下娛·樂城的出口走去。


  阿茨婆婆病得很嚴重,又不肯去醫院。貧民窟長期缺水,新鮮健康的水源要東搬西弄才能獲得,北賜想讓她洗個舒舒服服的熱水澡,所以讓湯姆和傑瑞先回去湊水了。北賜自己平時倒是可以用小詭計混進各種消費場所把自己弄乾凈,再不濟還可以去海邊慢慢洗。但是阿茨婆婆就不行了,說不好,這是她最後一次洗澡。


  北賜還有個大計劃,前提是天黑前要賺夠一筆錢。


  娛·樂城的出口在綜合廣場附近,那裡人流密集且多半是出來休閑放鬆的人們。北賜在沿途撿了一些被隨意丟棄的花束,又拾了幾張報紙,走到娛·樂城出口。果然看見那邊有不少街頭賣藝者。看來好地方就是多人爭啊,大家都相當善於分析地理位置的優勢。


  好在各位街頭賣藝者對同行都沒有太大敵意,北賜在靠近娛·樂城出口的街邊順利佔了塊空地,便開始把報紙揉成團當抹布,彎下腰擦拭,用心地打掃這塊空地。


  對面一位穿著報紙衣服靜止不動的行為藝術表演者抖了抖,頑強地保持住姿勢。


  北賜掃完了地,又把撿來的花束散開,精心布置在周圍,圍成一個漂亮的心形畫圈,把她自己環在裡面。


  各位同行都被她這些不尋常的舉動引起了注意,暗中觀察著她。少女靈氣翩躚,背帶長褲和長袖衛衣都是同樣的薄荷綠,還戴了頂翠色小綠帽,額間垂下一個精緻小巧的玉石眉心墜,小圓臉,月牙眼,鹿皮小短靴踩著地面,站在人頭攢動的繁華街頭,俏皮靈動,活像從上世紀歐洲宮廷里跑出來的貪玩小公主。


  只見她拍了拍手,站在花圈裡叉了一下腰,然後把手繞到後背的斜挎包上。


  眾賣藝者被吊足了胃口,心想這女孩有點來頭啊,她要表演的東西應該很新奇很厲害吧?

  北賜拉開背包拉鏈,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把破舊的二胡。


  眾賣藝者:「……」


  這年頭,虛張聲勢的人真是越來越多了!大家都是生意人,當然知道吸引眼球的招數多一招就是一招,不然憑小姑娘那把破二胡,怕是拉上半天都招不來一個眼神。但是小姑娘這法子虛張聲勢過頭了。


  北賜想的可就沒這麼複雜了。她純粹想在一個乾淨又有藝術氛圍下進行二胡表演啊。她對自己的技藝太有信心了,壓根沒考慮過靠別的招數吸引目光。


  拉二胡之前,北賜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把二胡放到一邊,十指交握在下巴處,默默祈禱:「神啊,請保佑我吧!保佑我演出順利,賺得盆滿缽滿呀。不行的話,讓我把今晚的買菜錢賺回來就行了。」


  默念完,北賜這才在原地蹲下,伸手去拿地上的二胡。可是眼前突然一黑,懷裡一沉,她什麼都看不見了。


  眾賣藝者炸出一聲聲尖叫,穿著報紙衣服的行為藝術者直接倒了下去,過往的市民們紛紛駐足圍觀驚嘆。


  北賜蹲在原地,僵成了一塊木頭。因為她感覺自己似乎抱住了一個人。不,應該說,接住了一個人,一個從天而降的……人?


  千萬得是活的啊,如果是死的,那可就太晦氣了。北賜在內心狂喊,就差沒有跪下來求神保佑了。等等!不會是從樓上掉下來的動物屍體什麼的吧……


  剛才她的右手條件反射攬住了從天而降的不明生物體,現在北賜顫顫巍巍地舉起雙手,但她的手一動,脖子就立刻被摟住了。


  「……」看來是活的。還會摟人。


  北賜用雙手扯下蒙在自己頭上的東西,一看,是一塊黑布。


  再看,好像是衣服。


  低頭看一眼,原來是懷中不明生物體身上穿著的黑斗篷。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偷襲絕技。


  圍觀人群七嘴八舌,氣氛熱烈,情緒激動。


  北賜的周圍落滿了花瓣,五顏六色,是花圈那些花被風揚起又落下的。她抱著一個穿黑色斗篷的生物體,呆愣愣地蹲在花瓣中央。


  「小朋友你還能聽見聲音嗎?」


  「叫救護車!有人叫救護車嗎!沒有的話我這裡叫了!」


  「兩個都要救吧?上去看看那個黑色的是什麼……」


  「是個少年!怕是活的!」


  「他從哪裡來的?有人看清了嗎?」


  「好像是上面掉下來的,太快了,就聽見『砰』的一聲。」


  「是跳樓輕生的嗎!這可糟了,砸到人了,這麼給她砸下來,她的手腳可能已經斷了。」


  「快把他們兩個分開啊,小姑娘已經被嚇得不省人事了!」


  「小朋友不要怕,救護車馬上就到!」


  「誰上去接一下手?我看小姑娘快撐不住了。」


  一位熱心的中年男士走上來,想把那個壓在小姑娘身上的黑衣少年抱開,但是怎麼抱都抱不動。


  北賜眨眼,再眨眼,回過神,猛吸一口氣。脖子還被摟著,腿都蹲麻了,周圍一片喧鬧混亂,她的腦子也亂得像有一千隻蟋蟀在互斗。


  中年男士問她:「你還好嗎?除了腿以外,還有哪裡受傷的嗎?」


  北賜懵,「我……我腿也沒受傷啊。」


  中年男士驚訝:「這少年跳樓輕生掉在你身上,這麼高砸下來,你怎麼會沒受傷?現在還能動嗎?」


  「跳樓的?少年?」北賜再次低下頭去看躺在自己懷裡的人。他渾身裹在黑色斗篷下,臉也被寬大的斗篷帽沿遮去一大半,只露出略微尖秀的下巴,線條優美。皮膚白皙得有點不真實,薄唇的顏色淡得像粉白櫻花。再往上就看不見了。


  北賜伸手,正要掀開他的斗篷連帽,手腕突然被他抓住,一陣冰涼透入骨髓。


  「帶我回去。」他低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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