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安全感
湯姆跑過去, 伸手去拉蜷縮在角落的人,「大哥!你怎麼突然躲起來了?」湯姆手上的手電筒光亮直直打在那人身上,他使勁扭轉頭,避開光芒。
儘管他一直蜷縮著身體, 北賜還是看清了他的大致裝扮和外形, 是個光頭青年人, 身穿藍白色條紋制服,活像那種從重症監護室里逃出來的病人。
北賜跟寐無張對口型:這個人好像很怕我們。
寐無張只是輕輕挑眉,抱著手臂站在那裡, 長指之間燃著一小撮淡藍色的打火機火焰,使得他整個人都被籠罩在一種若明若暗的光輝里, 五官忽而柔和下來。
說來也怪, 偏偏是這樣一個看起來很花瓶的人, 卻總讓北賜覺得心安, 好像只要有寐無張在, 什麼事兒都不算事。
湯姆把他口中的大哥拉起來, 費了好一番勁, 後者則一直躲躲閃閃, 尤其避著北賜這個方向。湯姆納悶了:「大哥, 你是受傷了還是怎麼?」
光頭青年人搖頭, 又低頭,低得很低, 就差把腦袋埋進他自己的鎖骨窩了。
看這青年長得瘦瘦高高的, 北賜很懷疑湯姆之前說的話, 幫他揍趴了一群混混之類的,怎麼看怎麼不像啊。北賜也學著寐無張的樣子,雙手環臂,若有所思。
湯姆還在熱情地給他大哥介紹,指著北賜,跟他說:「大哥,這我姐;」又指著寐無張,說:「這我姐的朋友。」
青年用力點頭,卻還是別開著臉沒看他們。
北賜覺得他這頭要是再點下去,腦袋就該掉地上了,原本就垂得極低。
關於這個略顯詭異的『大哥』,北賜有一肚子疑惑想問湯姆,但又不好當著人的面問。她再次轉頭去看寐無張,他還是一副懶散且漫不經心的模樣,彷彿即便天塌下來他也能笑盈盈地屹立不倒一樣。
想了想,北賜主動示好,朝那青年走近兩步,說:「這位……」
誰知,還沒待她走近,光頭青年就如臨大敵,連忙後退。
湯姆簡直鬱悶,「大哥,我姐不打人的啊。」
這話音剛落,一陣由遠及近的警笛聲在外頭遙遙響起。湯姆大驚,這邊還躺著滿地頭破血流、昏迷不醒的混混呢!
光頭青年也下意識抬起頭朝入口處望了一眼。他這一抬頭,北賜看清了他的臉,頓時睜大雙眼,「你……」
羅子???即使刨了個光頭,這張臉還是很具有辨識度。北賜記得他。
青年又立刻低下頭,並且往湯姆身後躲去。北賜一把拽住他,「你認識我?你是羅子?!」
湯姆制止住兩人的拉扯,急道:「北賜姐姐,別管什麼騾子驢子了,沒聽到警笛聲嗎?咱們現在是不是應該先逃跑才對啊!」
寐無張同意,他伸手,指節分明的長指輕輕搭在北賜的胳膊上,兩人瞬間從原地消失。
湯姆:「???」
來不及驚訝了,湯姆立刻拉著他大哥往外面跑,邊跑還邊問:「大哥,裡面的現場偽裝得還行吧?能不能騙過警察們?可千萬別查到我頭上,要不然以後我的街頭推銷生意就很難做了。大哥?大哥?」
他的滔滔不絕一直沒得到回應,回頭一看,只看見一張煞白的臉。一小時前那個熱心幫了湯姆、身手了得的陌生青年,現在連逃跑的動作都顯得很獃滯。
·
貧民窟大院。
人都到齊之後,北賜把湯姆和傑瑞倆小孩打發出去,屋門一關,房子里只剩下她跟寐無張,還有縮在牆角的光頭青年。
湯姆趴在窗口喊道:「北賜姐姐,你別傷害大哥!他救了我,我們才剛認識的!我很喜歡大哥,我……」
「砰」的一聲,玻璃花窗被關上。湯姆的鼻子被玻璃窗堵了一下,鼻尖灰不溜秋的。傑瑞小聲問他:「湯姆,你很喜歡那個人啊?」
湯姆摸著鼻子,「是啊!他打架很有兩下子,以後絕對可以為我們的街頭生意保駕護航。」
傑瑞鬆了口氣,原來這才是湯姆內心的真實想法。
屋內,北賜拿出一張黑白照,半蹲在光頭青年面前,塞給他看,口氣強硬:「這是你?躲什麼?抬頭,看我。」
他反而蜷縮得更緊了,整張臉都埋在自己的胸前,雙手也藏在寬大的條紋制服衣袖裡。
正當屋裡的兩個人僵持不下時,阿茨婆婆推開門從外面走進來。她剛撿完一大筐破爛回來,風塵僕僕。
阿茨婆婆先看到寐無張,微點下了頭,無聲的敬意。寐無張回看她一眼,面無波瀾,隨意坐在齊腰高的長桌邊沿。
北賜還在逼問那個青年:「不說話是吧?上回那個野獸是不是也跟你有關?」他已經瑟瑟發抖了。
聽了一會兒,阿茨婆婆聽出了一點頭緒,趕緊走過來,拉著北賜說:「你懷疑他是羅子?」
北賜把事情經過簡單說了一遍,最後說:「臉特像,詭異得很。」
阿茨又問:「你看了他手沒有?羅子的掌心有三顆黑痣。」
「哈?是嗎?」北賜還真不記得羅子的身上有什麼獨一無二的特徵了。
阿茨對北賜那感人的記性早已習以為常,嘆氣道:「有的,我印象很深,就在掌心,呈三角形排列。」她看了看角落裡的人,「我們對一下就知道這個人是不是羅子了。」
兩人要掰開他的手查看,他一個勁揣住衣袖不讓看。在這個需要用人的關鍵時刻,北賜又想起某位『花瓶』,轉頭道:「那個……」
寐無張正坐在桌上,閑散地晃著一條長腿,笑眯眯地看她,「嗯?要我怎麼做?」
北賜哈哈笑道:「幫我掰開他的右手掌心。」
寐無張淺笑著垂了一下眼眸,瞬間又掀起,這樣一個微小又快速的動作,看在北賜眼裡,就莫名多了很多趣味。她心裡不好意思地想著:哎,這人真是,怎麼總是給我提供抱大腿的機會呢?這多不好意思啊。
寐無張抬眼時剛好對上北賜那閃爍的水靈雙眼,熱切得有點過分。他又笑了。
寐無張腳尖點著地,輕輕鬆鬆從桌面上跳下來,往桌子一靠,歪著頎長的身子,朝角落的人開口道:「那位,麻煩抬一下頭。」
光頭青年竟然真的戰戰兢兢抬起了頭。
北賜:「……」
阿茨:「……」
人跟人之間的差距為何如此之大?她倆掰了半天都沒用,而他只說了這麼一句話就管用了……
寐無張又對青年說:「麻煩把右手攤開一下。」
光頭青年遲疑片刻,神情掙扎,爾後慢慢伸出雙手,還沒完全伸展開來,他又膽怯地縮了回去。
但是其他三人已經看清了他的雙手。黑褐色的皮膚,已經不能稱之為皮膚了,更像是一層粗硬的皮甲,爬滿了他的手心手背,一直覆蓋到小臂臂彎,十分醜陋,觸目驚心,難怪他一直藏著自己的手。
北賜覺得這玩意兒很眼熟。
阿茨看他的臉,果然跟記憶中的羅子一模一樣,而且容顏還停留在他意外失蹤那會兒的。
阿茨對北賜說:「他就是羅子。」
北賜挪近一點問:「羅子,你能開口說話嗎?」
羅子點頭,轉過臉去,依然想要逃避面對北賜。
北賜也點頭,道:「那好。那我問你,你現在還是不是人?」
羅子的眼裡湧上淚水,搖了搖頭。
北賜皺眉,繼續問:「報紙上報道的變異人,是不是你?」
羅子點頭。他似乎很不願意說話。
阿茨小聲跟寐無張解釋:「羅子是三百多年前出生的人,曾跟她有過婚約。」阿茨指了指北賜,又連忙補充:「不過那是陰差陽錯訂下的婚約,就,唉,說來話長。」
寐無張維持淺笑,「那就長話短說。」
北賜站起身,「長話短說就是,我把他當成小朋友,利用了他,住進了他的大家族裡,所以當年才不至於流落街頭。」
羅子:「……」
阿茨:「……」
不帶這麼直接的吧?這對羅子來說也太殘忍了。
寐無張輕笑,「簡潔明了的陳述,很好。」
北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其實也沒這麼殘忍的,我們還是有點感情的。」
寐無張:「嗯?」
北賜:「朋友之間的感情。」
寐無張「嗯」了一聲,滿意地退回桌邊,把事情留給她們自己處理。
阿茨把羅子拉起來,他萎在牆邊,彷彿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裡放,腦袋又低了下去。北賜要他說說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會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
羅子掀了掀唇,只道:「……我不是妖怪。」聲音粗噶難聽,如車輪碾過沙子。
又不是人,又不是妖怪,活了三百多年,雙手長滿了怪東西,時不時還會變成野獸。北賜和阿茨在人間遊盪了這麼多年,也沒遇見過這等怪事。
北賜還想起一事,嚴肅道:「那天晚上,你為什麼要在貧民窟巷子里綁人?」
羅子眼神躲閃,支支吾吾:「我那天,剛來到中歐不久……看見有人,這樣……」他說著,用那雙長滿硬甲的手捏住自己的耳垂,聲音小下去:「這讓我想起了你……」
「……」北賜無語,「這就是你綁人的理由???」
所有走在巷子里偶爾捏了耳垂的人,都被一隻野獸莫名其妙地抓走了,包括愛學著北賜捏耳垂的傑瑞。僅僅是因為這個小動作讓羅子想起了他三百年前的未婚妻。
但是羅子拚命搖頭,道:「……也不是!」
北賜:「那是?」
羅子的表情更痛苦了,又痛苦又自卑,他說:「我變成了那樣之後,神智不好……」
他說的是變身為野獸時,理性的意識也會變得薄弱,更偏向於動物那樣思考。北賜和阿茨懂了,心情複雜。
「你到底怎麼變成這樣的?」阿茨記得當年他是在圍獵期間失蹤的,家族裡一直找不著人,便放棄了。所有人都以為他在野外喪生了。
被問及這個問題,羅子抱住腦袋,似是極度不願談起,最終只用粗噶的聲音說了三個字:「……實驗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