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 20 章

  院子里飄著一股濃郁而獨特的香氣, 一種類似燒熟了的香菜或者芹菜的味道。


  賀蘭觿走後, 修魚清抱著的那棵的香椿仍在燃燒, 一小時后,樹榦全部燒黑。夜間風大,火勢撩到臨近的一棵槐樹, 也被燒焦了一半。


  起初,唐晚荻不知道這是椿樹, 直到開始燃燒。小時候她愛吃奶奶做的香椿炒雞蛋,對這種香味不算陌生。


  地上倒著一具狼屍, 體型巨大,肢體僵硬, 濃稠的血水滲入土中,迅速被香椿的氣息掩蓋。而樹下的修魚清已燒去人形, 無法辨識了。


  修魚稷默默地從亂草中摘下兩片葉子,一片塞進狼的嘴中, 另一片則輕輕地放到修魚清的屍體上。方雷盛長跪在地,垂首默哀。


  過了很久, 終於,修魚稷對院子里的眾人說:「回屋吧。」


  四人回到堂屋的一圈沙發上坐下,修魚靖道:「小唐, 我們渴了, 倒點柚子茶。」


  自從住進這家小院, 狼族五人對廚房裡的一罐蜂蜜柚子茶產生了深厚的興趣, 以修魚清為首, 修魚靖次之,兩人無事就要喝一杯。


  唐晚荻身子往後一仰,當作沒聽見。


  「唐晚荻,」三叔的嗓門高了一調,「倒茶!」


  「三叔,倒茶不是我的工作。」唐晚荻淡淡地看著他,「我是經紀,不是家政,合同上沒有『倒茶』這一條。」


  「啪」地一響,玻璃茶几差點被修魚靖拍碎:「你說什麼?」


  「既然您讓我說,我就說重點。先把今晚的經濟損失給大家報一下。」


  三個男人一起愣住:除了死人,還有破財?

  「第一,為了給修魚清治病,你們已經好幾天沒抓蚯蚓了,吃喝是一樣不少,還多加了關小華來回的路費、千美醫院的診費。目前我們入不敷出……」她掃了眾人一眼,發現大家一臉迷茫,似乎不懂成語,又換了一種說法,「錢已經不夠花了。」


  方雷盛嘆了一聲,他的心情完全沒有轉換過來:「能不能換個時間說這個?」


  「不能。」唐晚荻的表情好像一條死魚,「因為明天又要交房租了,還要買一周的食物。我們急需用錢,請大家先把感情放到一邊……」


  「卧槽!」修魚靖吼道,「現在我們唯一想乾的事就是復仇!調集人馬與賀蘭觿決一死戰!少他媽有事沒事就扯錢!大不了這地方不住了,一走了之!」


  「三叔,租用人家的院子是簽了合同的,不能說走就走。作為經紀,出現問題,我有責任提出警告、幫你們想出解決的辦法。如果你沒法平靜,請恕我無能為力。」唐晚荻摸著自己的指甲,慢慢地道,「修魚稷,你怎麼看?」


  「老六,」修魚靖瞪了修魚稷一眼,「這女人這麼操蛋,還需要她嗎?」


  「三叔,晚荻是我們請來的,請尊重她。」修魚稷的嗓音沉了沉,帶著權威,示意她繼續說。


  「第二,這院子里的兩棵樹,一椿一槐,種在這裡是有寓意的。椿是長壽、槐是福祿。鄉下人迷信,我們毀了人家宅院的風水,這個得陪。」


  「什麼?」方雷盛的眉頭皺了起來,覺得十分荒謬。


  「這是我們人類獨特的文化。人家好心好意地把一個嶄新的院子租給你,兩棵樹也是祖傳的,現在有人死在這裡,又發生了火災,院子成了凶宅,如果不陪夠錢,會打官司的。」


  「我們不是人,是狼。」


  「嗯,這條可以不提,但死者的遺體不能隨隨便便地放在這裡,最好送到後山埋葬。」


  狼族的風俗是不收屍的。死在哪就擱在哪,不埋葬,將一枚臨近的樹葉塞入死者口中——是他們唯一的儀式。


  修魚稷點點頭:「這個容易,我們馬上辦。」


  「短時間內也難找到掙大錢的工作,你們晚上得繼續抓蚯蚓,白天也得安排上。我去勞務市場看看還有哪些合適你們乾的活兒,把可能需要的賠償金準備出來,不然這裡住不長。」


  「我們到這裡不是來打工的,打獵就能吃飽。」抓了幾個月的蚯蚓,修魚靖早就煩了,「再說——」


  修魚稷冷冷地盯了他一眼,修魚靖只得閉嘴。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你們打算怎麼辦?怎麼解決與狐族的矛盾?賀蘭觿讓你們三天之內離開南嶽,你們走嗎?」


  院子就在修魚清卧室的北面,中間有一扇大窗。院中人的對話,兩個女生全都聽見了。


  「三天?架還沒打完呢!誰走還不知道呢!」修魚稷道。


  「也就是說,過不了多久狐族的人還會過來?」


  「肯定的。」


  「你和賀蘭觿都受傷了,不需要先養好傷再打嗎?」唐晚荻看著修魚稷上身的三個血洞,兀自不斷地流血,上身的衣服都浸濕了。


  「看誰好得快唄。」不知是不是因為疼痛,修魚稷吸了一口氣,「不用擔心,修魚家有沙瀾最好的金創葯。」


  「我沒擔心,」唐晚荻點了一隻煙,自顧自地抽了一口:「你有傷沒傷不關我的事。」


  三個男人看著她,一時間都沉默了,努力地消化著她所說的話。


  「很晚了,去後山把你哥你妹埋了,然後睡吧。」唐晚荻點了點煙灰,站起身來,向後院走去。


  半個小時之後,狼族三人回到後院,方雷盛徑自回屋睡了,修魚稷看著唐晚荻仍在燒焦的樹下抽煙,走到她面前:「晚荻,過來幫我個忙。」


  月光暗淡,路燈照在她尖尖的下巴上,他發現她的臉很小,很瘦,薄薄的嘴唇有力地抿著,一雙眼睛大到超過了比例。


  她「嗯」了一聲。


  「知道嗎,你長得很像沙瀾的蟻族姑娘。」他說。


  「還有蟻族?」


  「對。」


  「想要我幹什麼?」她吐了一個口煙,轉過身,「修魚稷?」


  「我的傷需要縫一下,還需要塗藥——」


  她歪著頭,抬了抬眉:「你怎麼知道我願意?」


  他們離得很近。那一瞬間,出於本能,他的目光注意到她頸部微微跳動的血管。他迅速把目光移開了:「場面很血腥,我敬你膽大,是條漢子。」


  「行。」她痛快地點了個頭,將煙頭往旁邊一摁:「但你得脫光。」


  他還真不好意思脫光,用一張被單裹著下|身,又覺得無濟於事。


  她的目光雪亮如刀,莫說一身肌膚,就是血肉都擋不住。


  夜涼如水,屋中沒有任何暖氣,照明也不好,不得不將兩個檯燈擺到一處。她洗了手,用乾淨的紗布將他的上身細細地擦洗了一遍,露出清晰的傷口。


  一時間她竟然打了一個大大的寒戰。


  不知道賀蘭觿有什麼樣的牙齒,可以咬出這麼深的洞,上面還有鋸齒狀的傷痕。鮮血幾乎是汩汩地往外流,怎麼都止不住。他的臉比起方才說話的時候又蒼白了許多,濃密的捲髮上滿是塵土,髮際的邊緣有大片的烏血,頭髮扭結在一起。


  按照指示,她將一瓶黑色的膏藥填進「洞」中,然後拿著針線將洞口縫合。儘管動作輕柔,她沒做過裁縫,把傷口縫得歪歪斜斜,好像一塊醜陋的補丁。縫完第一個,她仔細地看了看,帶著批評的目光總結了經驗,開始縫第二個。


  第二個就好多了。


  他沒喊痛,哼都沒哼一下。她卻知道他一直在注視著她,一直看著她的臉,可以感覺他的目光好像電梯一樣上上下下、走走停停……但她不為所動,專心致志地縫著傷口。


  「唐晚荻,你可曾有過男人?」他忽然問。


  「我討厭男人。」她說。


  他笑了,觸動傷口,咳嗽了一聲。


  「你一共有幾個妹妹?」她問。


  「十三個。」


  「哇哦。」


  「只有三妹跟我最親。」


  「哦?」


  「我是混血,媽媽是狐族,她是我爸的奴隸。所以我從小就被兄弟姐妹們看不起,總是受欺負。只有三妹對我最好,老是袒護我……」


  「她死前說的那些話……」她嘆了一聲,「我其實聽不大懂,不知翻譯對了沒有。」


  他默默地笑了一聲,搖頭:「基本上都不對。」


  「啊?」她身子一頓,「真的?我是看她的表情自己配音的。」


  見她一臉內疚,他「嗨」了一聲,拍拍她的胳膊:「在敵人面前,狼族不會乞求仁慈。」


  「那她都說了些什麼?」


  「她說……自焚是為了阻止疾病傳播,希望不要連累到別的族類。希望狐族的醫生能研製出有效療法,讓沙瀾各族減少苦難,回到家園。」


  「所以……差不多是一句也不對?」她窘了,臉很少見地通紅了。


  他看著她,目光柔和:「現在你也沒有必要學了。」


  「想學。狼語挺好聽的。」


  「是嗎?」他凝視著她,「知道狼語里的『愛』怎麼說嗎?」


  「怎麼說?」


  「嗚伊。」


  「呼伊?」


  「不是。嗚伊。」他糾正,「氣從喉嚨後面出來,好像有痰要往外咳,嗚……伊。」


  「呼……伊。」


  「嗚……」


  「呼……」


  他不厭其煩地糾正她,兩個人「呼伊」、「嗚伊」了一百多遍……


  她一面說話一面繼續縫合,手指在胸前輕快地跳動,顯得異常柔軟,用剪刀絞線時會盡量不讓冰冷的鐵觸到他的肌膚,好像他很怕冷似的。


  他注意到她很瘦,大概營養不良,有一對很小很小的胸,被寬大的毛衣一罩,完全看不出來了。她發現了他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沒有批評,沒有贊成——平靜如水。


  她的呼吸也是輕巧地,俯下身時輕輕地吹到他身上,像一片撩動的羽毛。頭髮很細,軟軟地在雙頰間擺動,鼻子又窄又直,側面很好看,像道山,雙眼是山下兩道平靜的湖灣。


  縫完了最後一道傷口,她歪著頭看了看,對自己的手藝終於感到滿意,於是用手指蘸著餘下的膏藥,將它們塗到傷口的邊際。動作很輕,他只能感覺到冰涼油膩的藥膏,感覺不到她溫熱的指腹。


  床邊的椅子很矮,她的頭更低了,黑髮輕輕地刷到他頸間。


  忽然,他伸出手。


  巨大的手掌將她整個小臉都包在了掌中。指尖觸到額頭,手掌挨到下巴……


  除了溫暖的呼吸,還有濡濕的嘴唇,彷彿她整個人都縮到了他的掌中。


  「幹嘛?」她擋開了他的手。


  「你的臉真小。」他說,「我忍不住想量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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