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第 34 章

  細雨如織、風煙四起。


  賀蘭觿帶著一批昆凌族人衝到山腰時, 上面局勢一片混亂。一是因為康泰的手下按計劃聲東擊西, 引得狼族亂了陣腳;二是因為明鷸的人四處點火, 風向正好朝上,嗆人的白煙加上越來越濃的山霧弄得所有人眼前一片朦朧,旦見人影晃動, 分不清是敵是我。好處是援救小分隊可以混水摸魚悄悄上山,壞處是守在寺院塔樓上的狐族弓箭手無法看清牆外的情況, 盲目射殺造成誤傷。


  探報說狼族這次負責圍剿的主帥是狼王十一子修魚浩、副帥是十三子修魚謙,都是身經百戰的厲害人物。前兩日的戰鬥中都有狼王親自督戰, 不知為何今日未來,也許覺得勝算在握不用來了。他的大營就駐紮在離卡迦河不遠的一座小山上。


  南嶽這邊, 跟著賀蘭觿上山救人的主要是昆凌蕭家和謝家的人。兩位族長分別是蕭楠與謝晨,真永時期都曾追隨他出戰, 如今一位做著連鎖超市的生意,一位是投資公司的老總。日進斗金卻保持低調, 極少拋頭露面。賀蘭一聲招喚,他們換下西裝, 拿起武器,又過上了以前刀頭舔血的日子。


  雖有煙霧掩護,一路上山並不輕鬆。漫山遍野的狼族其聽力、嗅覺均不在狐族之下, 四十個人動靜不小, 很快就被修魚浩發現, 立即派出一隊人馬追擊。敵眾我寡, 賀蘭觿只得帶著大家鑽進樹林, 一群人在山裡繞來繞去捉起了迷藏,最終將狼族人馬截成三段、一一消滅。這一仗打得苦,狐族幾乎是以一敵三,賀蘭觿衝鋒在前,獨自幹掉了二十隻狼。一陣血拚之後大家都走散了,好不易殺過山腰匯合時清點人數,包括受傷的在內只剩下了二十三人。狼族那邊的傷亡亦是八十有餘,整個小分隊都被斬盡殺絕。


  林子里忽然安靜下來,一時間再無追兵。


  此處雖然隱蔽,在位置上已十分接近山頂,意味著他們已經殺進狼族駐兵的核心地帶。


  大家決定潛伏在山石中稍作休整。


  「就在這裡?」蕭楠指著一地身首異處、面目全非的死狼——看樣子多是一兩天前的屍體,天氣寒冷、尚未腐爛——明乾的人馬應當曾經在此交戰。柳燈族前後死了兩百多人,只因死後肉體消滅、靈珠升天,只剩下了清一色的狼屍。


  「對。」正在低頭沉思的賀蘭觿看了他一眼。


  想著祭司大人有更嚴重的潔癖,蕭楠覺得沒什麼好抱怨的,內心嘆了一聲也就罷了。作了十幾年的CEO,過慣了醇酒婦人的生活,日子猛然切換到「原始森林」狀態,一時間還真不習慣。


  林間樹木參天,幾枚靈珠仍在樹間飄蕩,如孤魂野鬼,不知歸處。


  一旁的謝晨拍了他一下:「這裡挺好的。」


  過了兩秒蕭楠才聽懂他的潛台詞:之所以選這裡,因為大家都餓了。果然,謝晨拎起地上的一隻死狼,抽出腰刀往腹中一劃,勾出一塊紫紅色的肝臟舉到蕭楠面前,「你先吃?」


  「我不餓,」蕭楠兩眼看天,自顧自地往嘴裡塞了一顆口香糖,「你自己吃吧。」


  謝晨毫不客氣地大嚼了起來,肝臟凍得很硬,吃起來喀喀作響。


  雨已經停了。空中黑雲低覆,迷霧裊繞,山間有一條蜿蜒而上的小徑,泥濘中殘留著各式各樣的足跡。


  大家的心都不踏實,都有一種吃完這頓不知能否活到下頓的預感。


  正在這時,不知何處忽然飛來了兩隻黑鳥,無聲無息地追逐著空中的那幾枚飄浮的靈珠。


  有人低聲叫道:「靈鴉。」


  正在吃東西的人全都停下了。


  看見靈鴉——意味著北關的人就在附近,至少豢靈師在附近。有豢靈師意味著有無明箭、有無明箭就意味著有無明火……無論北關的人是否選擇此刻出現,肯定不是過來幫忙的。


  所有的人立刻警惕起來,謝晨立即扔下手中食物,引弓搭箭,瞄向空中。


  一隻手伸過來按住了他。


  「這不是靈鴉。」賀蘭觿輕聲道,「是游鴉。」


  靈鴉本是東海之物,極難馴化,並非生來就聽從豢靈師或青桑的調遣。每一群中總有那麼幾隻不聽話的,會脫離鳥群獨自覓食,叫作「游鴉」,往往視作害群之鳥,一旦發現,會被立即射殺。


  ——靈珠是游鴉最愛的食物。


  謝晨鬆了一口氣,放下弓箭,繼續嚼起了肝臟。賀蘭觿背靠著一塊山石坐下來,那兩隻鳥追過來,不知被何物吸引,在他的頭頂上盤旋。


  蕭楠下意識地抽出一柄飛刀,扣在指間,被賀蘭觿的眼色制止。


  只見賀蘭觿將食指舉到空中,上面有個半寸長的傷口,兩隻鳥聞到血腥之味,爭先恐後在那傷口上啄食起來。


  蕭楠與謝晨同時呆住:「大人——」


  賀蘭觿示意他們不要作聲,專註地看著鳥兒啄食著指尖上血肉。過了片刻,鳥兒吃飽了,開始在樹尖上跳躍追逐,其中一隻落在樹枝上,另一隻圍繞著它飛來飛去,擺出求偶的姿勢。大家都被鳥兒歡快的樣子吸引了。


  「吃飽喝足——這是要配對兒嗎?」 蕭楠不禁皺眉。話音未落,其中的一隻鳥翹起了尾巴,蕭楠忍不住笑了,聲音頓時高了八度,「見鬼!它們真的在配對!」


  賀蘭觿一臉漠然:「配完對就可以回去了。」


  雙鳥似乎聽懂了他的話,瞬間功夫飛走了。


  「唉——」蕭楠嘆道,「還記得先帝身邊的那兩隻鳥嗎?好好的忽然間就分出了雌雄,然後就……」話沒說完,溜了一眼眾人,見大家的臉上皆露出恐怖之色,緩了下語氣又道,「你們說,這兩隻會不會也那樣?」


  「先帝的兩隻鳥兒,失蹤幾百年了吧?」謝晨摘了一根草莖,剔了剔牙。


  「它們都去哪兒了?」一人好奇地問道。


  「真永年間就不見了,當時那麼亂,」謝晨道,「誰顧得上它們?」


  「我有聽說在沉燃。」另一人道。


  「早就死了。」又一人道,語氣堅定。


  「謝天謝地。」謝晨將剩下的狼肝一古腦地塞進口中,決定換個話題,「對了老蕭,怎麼不見修魚稷?他一直沒露面嗎?」


  「沒有。」蕭楠搖頭,「也許修魚家的規矩變了,最厲害的最後出場。」


  「也許已經病死了。」


  「哈,那樣更好。」蕭楠說,「這狼族也夠奇怪的,寺里明明只剩下了七個人,就算是誓死頑抗,被消滅也是早晚的事,犯得著這麼興師動眾嗎?」


  「也許是為了等著我們過來。」


  「也許是看中了裡面的儲備。」賀蘭觿忽然插了一句。


  寺里有兩個倉庫,堆滿了武器和食物,還有十幾箱藥品,都是前幾次戰鬥中南嶽從北關的手裡搶過來的。狼族傾巢出動,帶著大批病人,北關追著那麼緊,沒時間狩獵,需要大量補給。南嶽孤軍深入,也很需要補給。明乾苦守多日等待救援不僅僅是為了活命,他也捨不得這兩個倉庫。萬一狼族攻進寺內,就只能下令焚燒了。


  山間忽然颳起了一陣大風。


  不算冷,蕭楠卻憑空打了個寒顫。


  大風吹開山霧、頭頂陽光忽照、前面的一處空地上出現了一群灰影。灰影越來越近,伴隨而來的是木葉的騷動、雜亂的腳步、和急促的喘息……最終匯成一片奇怪的呼嘯——


  一大群狼族帶著各種兵器向他們沖了過來。


  蕭楠操起大斧正要迎敵,被賀蘭觿拉了一下,向東使了一個眼色:「去那邊。你快通知明乾撤離。」


  眾人於是跟著賀蘭一路向東狂奔,引得狼群緊追不捨。


  利用這不到三分鐘的時間差,大家一口氣衝到山頂,轉身與追上來的狼族正面相遇。


  直到這時大家才終於看見了不遠處的寺院,發現寺院的南牆有座臨時搭起的木樓,高度有院牆的一半有餘,當中修了足以讓兩人同時上下的樓梯。一群狸族的工兵正在有條不紊地搬木填土,樓前豎著一個巨大的盾牌,上面一片焦黑——看得出狐族的弓箭手曾多次試圖用帶火的箭燒掉木樓,沒有成功。


  狼族身形魁梧,變形之後擅長跳躍。木樓若再高一米,便足夠他們以此為跳板越牆而入。而木樓的地點偏偏離寺內塔樓較遠,狐族的弓箭手忙於對付眼下正在帶兵搶攻大門的修魚浩,根本無暇顧及。


  狐族的跳躍能力遠高於狼族,這木樓也是他們進去救人的唯一入口。


  蕭楠瞬間明白了賀蘭觿的用意:「倉庫不要了?」


  賀蘭觿搖頭。


  趁著山頂的陽光,蕭楠掏出鏡子向寺內發出信號,那邊第一時間回應收到。蕭楠收起鏡子回頭一看,一直在前面掩護他的賀蘭觿臉上、身上一片通紅,分不清是他自己受了傷,還是敵人的血。當下揮斧殺入狼群——忽聽一人喝道:「小心!」


  空中飛來一記流星錘,一旁斷後的謝晨推了他一下,蕭楠順勢一躲,那流星錘從他左腮掃過,閃避不及,重重地砸在眉骨上。當下只覺兩眼一黑,一個趔趄,正要跌倒,有人及時地扶了他一把。


  蕭楠定了定神,發現自己左臉一陣巨痛,鼻翼間多了一樣冰涼的東西。他將冰涼之物拿到手中一看,竟然是自己的一隻眼珠,不禁罵道:「我操!」將眼珠往口中一塞,不顧一切地向前猛砍。


  又一記流星錘掃過來,蕭楠就地一滾,勉強躲過。這一次,他看清了流星錘的主人正是修魚家的副帥——號稱狼族「膂力第一」的修魚謙,身高兩米,一雙胳膊比他的大腿還粗。他趁機一斧偷襲修魚謙的下盤,不料這人五大三粗,身法居然十分靈活,壓根沒把他放在眼裡,輕輕一躍,越過人群,向前襲去。


  僅有的視力告訴他,身邊的每位狐族都在同時迎戰至少三個狼族,誰也沒有功夫幫助別人。而潮水般不斷湧來的狼族令他心情越發沉重:想退後已不可能,往前硬闖只會更難。


  他們已經走進了狸族弓箭手的射程。


  蕭楠不禁呆了一下,眼前人影亂晃,他有些分不清敵我,更分不清方向。但他相當記仇,一心要找到修魚謙。修魚謙身形高大容易識別,他追著一個模糊高大的身影,卻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來到賀蘭觿的面前。


  祭司大人正殺得興起,見蕭楠跌跌撞撞地向自己跑來,知他傷重,匆忙中向他後背輕擊敗一掌,過度給他兩成真力。


  「修魚謙呢?」他左顧右盼。


  「中了我一劍,跑了。」賀蘭觿一把拽住他,「別管他,趕緊救人!」


  話音剛落,發現蕭楠的左眼只剩下了一個眼窩,裡面血肉模糊,不停地往外流血,滿臉鮮紅,形容可怖,不禁一驚:「你受傷了?」


  「沒事。」蕭楠定了定神,一面揮斧砍殺,一面跟著賀蘭觿向木樓的方向衝去。


  沒走十步,忽聽「嗖——」地一聲,前方射來一箭,勁風貫耳,賀蘭觿下意識地往左一偏,還沒回頭,就聽「噗」的一響,身後一名昆凌族戰士應聲倒地,胸口被一枝紅羽短箭射了個對穿。


  地上頓時多了一隻白狐,鮮血四濺,格外刺眼。


  這本是戰爭中的常見現象,賀蘭觿還是愣了一下。


  一枚靈珠悠然升起,還沒飄出他的視線,「嗖」的一聲又一支短箭射來,他反手一削,短箭彈了出去,力道之大,令他手腕一麻。


  靈珠似乎受到某種神秘力量的牽制,就在他的眼前飄動,帶著一道刺骨的寒氣,凍得他眼珠一陣發酸。


  那弓箭手偏偏不放過靈珠,彷彿在向他炫耀自己的準頭,「嗖嗖嗖」一連三支箭射過來……


  賀蘭觿揮劍如風,用身子護住靈珠,手指往在空中一劃,靈珠沿著指尖的方向子彈般射出百米之遙,眨間消失在了天際。


  他微微地鬆了一口氣,命是救不了了,至少可以魂歸北極。


  「小心!」蕭晨忽然吼道,斜揮一刀,將迎面撲來的一隻灰狼削去了半個腦袋,凌空一腳將屍體踢給賀蘭,「是狸族的箭!用它暫時擋一下!」


  賀蘭觿沒接,順手一推,狼屍在空中翻了個身,頓時被追來的短箭射成刺蝟,「啪」地一下掉在地上,沿著山坡向下滾去,將下面埋伏的兩個狼人砸暈過去。


  遠處傳來一聲狼嚎,嘹亮而凄厲,似乎是通知大家發現了賀蘭觿的蹤跡,一大群狼人向這邊湧來。


  「狸族的箭?田梵還是井漣?」賀蘭觿一面擊殺,一面問道。


  「田梵。」蕭晨說,「我看見了,躲在那個石頭後面。」


  狸族是雙王制,兩個王分別來自「井」、「田」兩大家族,實力相當、地位平等,平時一個坐守,一個出征。由於沙瀾的瘟疫,雙王被迫同時撤離,帶著所有活下來的狸族效忠狼王。


  東王田梵勇猛擅射,十發九中,峻榞戰役中,狐族一半的死傷與田梵以及他的弓箭手相關。西王井漣擅長工事,行軍路上遇到障礙,能一夜間挖渠通橋、填湖修路、搭營紮寨、就算臨時修起一座城牆都不是問題。井漣本人也擅射,只是名氣不及田梵響亮。


  蕭晨在心裡算了一下,如此密集的箭陣,想穿過它到達木樓幾乎是不可能,從那裡接應明乾勝算渺茫,也不顧從西邊殺過來匯合的明鷸就在身邊,忍不住對賀蘭觿道:「木樓根本過不去,換個地方接應?」


  蕭楠指了指天空:「沒有太陽,來不及通知了!」


  話音未落,前面忽然又多出了一隊人馬,帶頭的正是修魚謙,約上百餘人,向他們殺了過來了。


  賀蘭觿忽然一把將蕭晨揪到面前,低聲道:「你和明鷸去木樓接應,我去引開修魚謙。」


  蕭晨心中一震:「可是——」


  誰都知道這是送死。


  「快走,我有辦法。」


  「大人!」


  祭司大人已經不見了,幾乎在同一時間,面前的狼族調整隊形,迅速向西追蹤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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