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第 51 章

  「我聞到了狐狸的氣味。」修魚稷說。


  這一趟巡邏走得很遠, 目的是為即將拔營起寨的大部隊探路。峻榞以前是北關的地盤, 到處都有據點、深山巨谷里分佈著藏兵。賀蘭觿的人馬也終於到達了前線, 目前不清楚南嶽北關是否會聯盟,致使敵情更加複雜。


  常年與人類混居,狐族擅長隱藏自己的氣味, 但大批狐族走在一起,想隱藏就難了。


  「我也聞到了。」修魚浩迎風而立, 深吸一口氣,「估計一百人左右。」


  「兩百以上。」修魚稷很自信地更正, 向空中擺了一下手。巡邏的人馬立即停下來,散入林中, 四下潛伏。


  「嗬,」修魚浩笑道, 「我不信你的鼻子有這麼靈。」


  「兩百多?」修魚筀將頭湊到他們中間,「那差不多是主力部隊了。北關還是南嶽?」


  若論單打獨鬥, 狼族普遍認為狐族不是自己的對手。一起上的話,北關比南嶽人多, 還有靈鴉助陣,狼族更加忌憚。


  氣味是從山下傳來的。


  三人貓腰向前,趴到幾塊巨石之間偷偷地往下看。


  山谷間, 果然有一隊狐族向他們走來。


  修魚筀在心裡默默地數了數:「人數兩百三十六。……看兵器不像是北關的。」


  北關主力是平鯨王賀蘭鶊的人馬, 他的地盤在北歐一帶, 曾多次參加維京人的戰爭, 兵器以矛和戰斧為主, 也用劍,但劍是北歐式樣的寬劍,劍鞘通常是由雕刻的木片粘合而成。


  而這一隊人馬的主要兵器是刀和窄劍。


  「也不是南嶽的。」修魚浩眯起了眼睛。


  修魚稷不在峻榞的這段期間,作戰方面主要是由修魚浩負責,只有大的戰役狼王才會親自坐陣。因此修魚浩和北關、南嶽的主將都交過手,大小頭目基本上都認得。


  走在最前面的一男一女騎著一對白馬,穿著很像游牧部落,看樣子是首領,但修魚浩認了半天也沒認出來。


  這兩人他以前肯定沒見過。


  「老六,」修魚浩拍了修魚稷一下,「那兩個騎馬的你認得嗎?」


  修魚稷陰沉著臉,半天沒說話。


  「隊伍後面有傷員。」修魚筀又說,「你們看——」


  從彎曲的小道中轉出兩匹健壯的黑馬,各拖著一輛板車,上面橫七豎八地躺著幾個人,身上裹著布滿血跡的毯子,其中一人不停地咳嗽,估計是傷員。所有人看上去都很疲憊,無精打彩、面黃肌瘦。修魚筀估算了一下,最多只有半數的人可以戰鬥。


  「不記得跟他們打過呀。」修魚浩抓了抓腦袋。


  「安平家也經常巡邏,也許是遇上他們了。」


  「也有可能是狐族內訌。北關內部最近也鬧得厲害……」


  「人數是我們的五倍,但這精氣神兒——太蔫了吧?」


  修魚浩與修魚筀一五一十地說著,一旁的修魚稷默不作聲,他拔了根草放進口中嚼了嚼,然後一口啐出來:「是沙瀾族。」


  其實他第一眼就認出來了,為首的男子一頭捲髮,正是沙瀾族的首領金鸐。


  身邊的兩個人同時轉頭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金鸐是沙瀾族領袖金澤的獨子,母親姜圓圓是柳燈族著名的美人。當年潼海大戰狐族敗績,金家結局最慘。不但金澤被斬,姜圓圓也被擄到修魚大營成為營妓。為狼王生下一子后死去,這個孩子就是修魚稷。從血緣上說,算是金鸐同母異父的弟弟。但修魚稷並不承認此事,他從小在狼族長大,與母親的家族沒有任何往來。在一次戰役中甚至重傷過金鸐——他對狼族的忠誠一度傳為佳話。


  但這一次,不知為何,當他看見金鸐時,心臟還是猛地跳了一下。


  他曾經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金鸐了,天與願為,他們居然又相遇了。


  從小到大,修魚稷都是個絕對不肯佔便宜的人。但那一次決鬥,他知道自己佔了金鸐的便宜,知道金鸐因為一母所生,對他下不了狠心。


  那一役之後,他度過了很多個不眠之夜,因為他第一次體會到了親情,雖然是以這種奇怪的方式。


  金鸐從沒見過他,從沒跟他有任何形式上的往來,可以說彼此完全不了解,卻因為擁有同一個母親,在生死關頭,寧願死的那個人是自己,也要讓他一馬。


  修魚稷覺得自己虧欠了這位同母異父的大哥,甚至夢想著有一天,他們能在某個不相干的地方放下恩怨、握手言和、像一對普通的兄弟那樣聊聊彼此的近況與生活。


  他不明白老天為什麼總是在逼自己——


  修魚浩碰了他一下:「什麼時候動手?」


  他緩過神來,反問一句:「他們兩百我們四十,你覺得勝算高嗎?」


  「只要膽子夠大,勝算總是有的。」修魚浩說。


  這話不假。修魚稷的心中卻彷彿塞進了一個秤砣,沉重得連腸胃都開始痙攣了。他微微抬頭,對面的修魚筀焦急地向他使了個眼色,讓他下令進攻。


  不是勝負的問題,是立場的問題。再這麼猶豫手下們又要置疑他的忠誠了。


  他在心裡深深地嘆了口氣,看來這一仗是躲不過去了。於是伸手一揮,做出一個準備攻擊的手勢。


  正在這裡,修魚浩輕輕「噓」了一聲。


  走在前面的金鸐忽然停住,迅速從馬上跳了下來。與此同時,其餘的人也都抽出兵器握在手中。


  「見鬼!」修魚筀道,「我們被發現了。」


  修魚稷猛地吹了一聲口哨,眾狼揮舞著兵器向山下衝去——


  ***

  戰鬥不到半個小時就結束了。


  狼族以少敵多,大獲全勝,擊斃二十七人,其餘兩百多全部被俘。


  就連修魚稷自己也沒料到會有這麼好的運氣。


  相比之下他與金鸐算是一場鏖戰,用了一百多招才打敗他。不知是因為飢餓還是因為疲勞,金鸐臉色暗沉無光,一頭漂亮的捲髮上滿是泥漿,一幅好幾天沒洗澡的樣子。他身邊的女子倒是收拾得很乾凈,武功不行,還算勇敢,用手裡的□□殺死了兩隻狼。


  修魚筀一面將他們五花大綁一面說:「老六,這女人不是狐族的。」


  「龍族的。」修魚稷打量了她一眼,記得在那次爭奪五鹿原的戰鬥中見過她,和關皮皮走在一起,印象不深。


  他收起鴛鴦鉞,拍了她一下:「喂,你叫什麼名字?」


  「你不用知道。」她臉上全是血,向他們怒眼圓睜地冷喝,「要殺要剮隨便!」


  「還挺硬氣。」修魚浩踹了她一腳,女子雙手捆在身後,□□一聲,倒在地上,雙眼一閉,一心求死。被修魚浩一把拽住頭髮,拖到自己的腳邊,「想死?沒那麼容易。姑娘,準備好你自己,在餘下的日子裡,你要好好地伺候修魚家的爺兒們。」


  一群手下幸災樂禍地笑了起來。女子大怒,一口血啐到修魚浩身上,被他一掌拍暈過去。


  修魚稷冷冷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金鸐,他胸口中刀,刀傷入骨,浸出來的血將上衣染得通紅。怕他逃脫,修魚筀用麻繩多捆了幾圈,打了兩個死結。


  金鸐猛地抬頭,目色悲涼,向他低聲乞求:「我妻子有身孕,殺我可以,放她走。」


  修魚稷的臉硬了一下,隨即搖了搖頭。


  沙瀾族桀驁不馴遠近皆知。這批俘虜既不能放走,也不能押回。他們不會為狼族而戰,伺機嘩變倒是十分可能。


  修魚筀將地上的兵器收拾起來,捆成一堆,放到馬車上,看著站在面前的一大群俘虜,不禁有些發愁:「這麼多人,怎麼辦?」


  「老規矩:男的斬首,女的帶走。」 」修魚浩一面說一面看著修魚稷,畢竟他是老大,要聽他的意見。


  修魚稷只是簡單地「嗯」了一聲。


  聽了這話,沙瀾族人一陣騷動,有幾個身強力壯的企圖站起來拚命,被修魚浩一刀擊斃。


  「修魚稷,金鸐是你的哥哥!」地上的女子忽然蘇醒,掙扎著坐了起來,大聲說道,「上次你們交手,他顧念兄弟之情,讓了你幾招,不然你不可能活到現在。這一次……要不是他得了殭屍症,你休想贏他!」


  修魚稷心中一怔,隨即釋然。難怪金鸐的臉色那麼差,難怪他力氣不足。


  儘管如此,他們還是大戰了一百多回合——


  女子還想繼續罵,被金鸐一個眼色制止,坦然道:「修魚稷,你我相識一場,也算有緣。如果可以選擇,給我斬首的那個人,希望是你。」


  修魚稷一臉漠然,慢慢地從牙縫裡擠出四個字:「如你所願。」


  他走到金鸐的身後,接過修魚浩遞過來的大刀:「低頭,我給你一個痛快。」


  「請站到我的面前。」金鸐淡淡地道,「我是沙瀾族的首領,不能低頭去死。我要抬著頭,看著你的刀,迎面向我砍過來。」


  「行。」


  修魚稷走到他的正前方,低頭沉吟片刻,忽然說:「你的女人,我要了。」


  金鸐眸光一亮、聽出了這句話的潛台詞:他會替他照顧辛小菊。


  「拜託了。」他微微一笑,示意自己已經準備好了。


  修魚稷看了一眼遠山的樹影、如血的殘陽,慢慢地舉起了大刀——


  ***

  黃昏的山嶺是金色的,湛藍的天空飄著淡紫色的雲彩。


  皮皮的心情卻比鐵還要沉重。


  翻過兩座大山後,他們沿著洛塔河一路北行。沈雙成開始力氣不濟,玄鳥啄傷的後遺症越來越嚴重。右眼上的洞深不見底,經常會流出一種黑色的液體,量不多,點點滴滴,如眼淚一般。


  皮皮以為是中毒,沈雙成說不要緊。問是否疼痛,他說沒事。儘管如此,他的臉色越來越蒼白,步子越走越慢,每走兩個小時,需要休息半小時才能繼續走下去。


  就這麼走了五天五夜,這期間全靠皮皮獨自打獵、去山泉取水來維持溫飽。她不敢走太遠,怕雙成碰到狼族,難以對付。


  不過謝天謝地,總算不用走沼澤了。


  他們從山頂上走下來,找到一個平緩的山坡,正准坐下來歇了一會兒,沈雙成忽然豎起耳朵,四下張望。


  「怎麼啦?」皮皮正在喝水,見狀立即握住腰刀。


  「我聞到了狐狸的味道。」


  皮皮一愣,臉上湧起了興奮的笑容:「是賀蘭他們?咱們終於要和主力部隊會合了?」


  「難說,」沈雙成搖了搖頭,「除了狐狸的味道,還有狼的味道,還有……血的味道。在那個方向。」 說罷用手一指。


  兩人立刻閃入林中,躲到一棵大樹之後。


  「不對吧,」皮皮小聲說道,「剛才我還去那邊打過兔子,什麼人也沒看見啊。」


  「不在山上,在山下。」沈雙成一面說一面帶著皮皮悄悄地爬到一處高地,扒開雜草,向下張望。


  眼前出現一道狹窄的山谷,正當中有兩隊人馬正在打鬥,當沈雙成掏出望遠鏡仔細觀察時,戰鬥已進入了尾聲。


  「看見賀蘭了?」皮皮的心砰砰亂跳,拉著他的袖子問道。


  「沒有賀蘭。」沈雙成臉色凝重,「但人肯定是狐族。看武器不像是北關的,看衣服不像是南嶽的……不知道究竟是哪一路的。」


  「我看看。」皮皮想起背包里還有一隻摺疊式的袖珍望遠鏡,雖然倍數不大,所幸距離不遠,應當可以看清楚,於是連忙找出來對準山谷調好焦距,看了一會兒,忽然倒抽一口涼氣:「是沙瀾族。那個跪在地上的,捲髮的,是金鸐。」


  「是嗎?」沈雙成一臉懷疑,「我不大認識這個人。」


  「絕對是。他身邊跪著的那個女人叫辛小菊,」皮皮很著急,嗓音也跟著發顫,「是他的妻子,也是我的閨蜜。


  沈雙成轉頭看了她一眼:「閨蜜?人類?」


  「對。怎麼辦?看樣子他們被抓了,狼族正在一個個地捆人……狼族這邊……咦,我認得兩個,白衣白甲是修魚稷,他的左邊是修魚筀,右邊那位……不認識……」


  「修魚浩。」沈雙成的語氣十分肯定,「修魚家的主將,排行第十,聽說很能打。」


  皮皮悄悄地將弓箭背在背上,拿出箭囊掛在腰間:「在這等我,我過去看看。」


  說罷正要站起身來,被沈雙成一把死死地拽住:「你去幹嘛?」


  「救人啊。」


  「這不是救人,這是送死。」


  「不行不行,別人我可以不管。辛小菊我一定要救,哪怕把我自己的命搭上也得救。」


  皮皮越是這麼說,沈雙成的手拽越緊,她用力地甩了兩下也沒能甩開:「沈雙成——」


  「你知道他們等下會做什麼?」他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鎮定。


  「全部帶走?押到營地做苦工?」


  「錯。」沈雙成看著她,一字一字地說,「所有俘虜就地處決。」


  「什麼?」皮皮急得差點跳起來,「就地處決?!」


  「這兩百人放到哪裡都不安全。他們不會為修魚家賣命,只會尋找一切機會反抗逃跑。為了防止嘩變,只能就地斬首或者活埋。——這是狼族的一貫作法。當年潼海大戰,狐族三千戰死,兩千被俘,這兩千戰俘全部被狼王就地處決。」


  皮皮驚呆了。


  「那是一個晴朗的夜晚,彙集到天上的元珠,比燈光還要明亮,比星辰還要璀璨。」沈雙成喃喃地說。


  「你這麼一說,」皮皮瞪大眼珠,跺了跺腳,「我更要把小菊救出來!」


  「別去,」沈雙成喝道,「你救不了。」


  「沈雙成,你要再攔著,我可要咬人了!」


  眼看皮皮即將翻臉,沈從成鬆開手,嘆了口氣:「好吧,既然你這麼堅持,就更不能魯莽。偷襲這種事,我比你有經驗。咱們一起去,見機行事。」


  「可是,你有傷——」


  「我答應過賀蘭要保護你。你若有個三長兩短,我也沒臉見他了。」


  皮皮沒時間想太多,用力地點了點頭,兩人當即匍匐前進,爬到一個離山谷更近的位置埋伏下來,用望遠鏡又觀察了一下,皮皮舉弓引箭,對準前方。


  「你要射誰?」沈雙成問。


  「金鸐和修魚稷是同母異父的兄弟。照理說,修魚稷不會忍心殺掉他。修魚筀是修魚稷是死黨,如果修魚稷決定放人,他不會反對。所以……只剩下了那個修魚浩。」


  沈雙成沉吟:「不錯,有他在,修魚稷要考慮立場問題。」


  皮皮開始瞄準,引弓如滿月,正要放箭,忽聽沈雙成道:「等等。」


  「你又有什麼話說?」皮皮不耐煩地吼了一聲。


  「想過沒有?就算你一箭射死了修魚浩——接下來該怎麼辦?」


  「接下來我就去見修魚稷,勸他放金鸐一馬。」


  沈雙成白眼一翻,「呵呵」了兩聲。


  「不行嗎?」


  「你這是自投羅網。狼王就想抓到賀蘭觿,抓到你就等於抓到了他。他們會提出各種交換條件。為了你的安全,賀蘭觿只好答應……」


  「你有更好的辦法嗎?」


  「沒有。」沈雙成按住她的肩膀,企圖讓她鎮定下來,「皮皮,我能再勸你一次嗎?單憑你我二人,不可能救出辛小菊。這樣做,只會暴露我們的位置。再說——」


  山谷中的修魚稷已經舉起了大刀。


  「嗖——」


  皮皮想都沒想就射出了一箭。


  「噗!」正中修魚浩的右胸,他踉蹌了一下,居然沒有跌倒。


  沈雙成說得沒錯,皮皮臂力有限,修魚浩卻穿著盔甲。這一箭就算射中,也最多是皮肉之傷。果然,狼族立即警覺,修魚稷一聲呼嘯,放開金鸐,二十隻狼化作狼形向這邊撲來。


  「快走!」沈雙成拉起皮皮掉頭就跑。


  皮皮一面狂奔,一面脫下背包,從裡面翻出那個驅鳥儀。


  為了防止再度被玄鳥襲擊,這一路上他們時刻記得給太陽能電池充電,讓儀器保持充足的馬力。


  「不管用!這東西只能驅鳥,狼跟鳥不是一種動物!」沈雙成叫道,「跟我來,那邊有個地方可以跳水。」


  皮皮清楚地記得淘寶上的廣告,一邊跑一邊喘著粗氣:「廣告上說這東西不僅驅鳥,還驅貓驅狗驅野豬呢!狗的祖先不就是狼么?也許他們的聽力在一個頻道上!我試試!」


  死馬當作活馬醫,皮皮也沒抱太大希望,將驅鳥儀抱在懷中,打開開關,超聲波的指示燈閃了起來,發出一種人耳聽不見的頻率。


  果然,十幾隻狼眼看就到了面前,忽然全部止住!

  皮皮掉轉方向,抱著驅鳥器向山谷衝去,沈雙成無奈,只得跟上。


  所有的狼一聽見聲波,全都四散逃走。


  皮皮大喜,跑到金鸐、小菊面前用刀割斷他們身上的繩索,又示意沈雙成將其餘的人全部釋放。


  小菊的腿還是軟的,半天站不起來,看見皮皮,只覺是在做夢:「皮皮?怎麼是你?」


  「是我啊!小菊!當然是我!咱們又在一起了!」


  她們緊緊擁抱,喜極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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