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第三十九章
這是一場不太尷尬的重逢。
都敏俊擅長自製,人也淡漠慣了,情緒波動極小,朴修夏的話只要別直面閔俊國,關鍵時刻從沒掉過鏈子。兩個人沒有找地方落座——他們沒熟悉到能對坐閑話,只是避開了人來人往的正門,朴修夏將都敏俊領到了一處比較僻靜的地方,後者也並沒有反對。
都敏俊教授的反應只是看著他,示意談話可以開始。
「請您近期多注意清和的安全。」
朴修夏同樣跳過了無關痛癢的寒暄,直接坦承意圖:「可以的話,請不要讓她單獨出門,也不要吃外面的食物,陌生的邀約也不要答應。」
都敏俊教授眉間一動:「理由。」
他問的不是發生了什麼事,而是清和為什麼需要「注意安全」。
一語中的。
朴修夏不禁想要苦笑。
他聽懂了這位教授的潛台詞:清和的人際關係非常乾淨,常去的場所也就那麼幾個,除了家就是學校和超市,也不玩夜店,連正規的酒吧都沒去過,根本沒機會認識壞人。而且「壞人」也沒閑到那種地步,專門逮著一個素昧平生的小女孩不放。
這些事,他們兩個人心知肚明。
——所以,如果說她突然就不安全了,究其原因,是有人將危險帶給了她。
「……我很抱歉。」朴修夏再次彎下了腰,這次,終於對摺到將近九十度,「是我沒有處理好,才讓對方可能盯上清和。」
都敏俊教授回想了一下,也不怎麼費事,某個名字就立刻躍入腦海:「閔俊國?」
疑問句,卻多少帶著幾分篤定。
朴修夏愕然抬頭:「為什麼您會知道?」才這麼問出口,他自己卻先一步得出了答案,「……是之前?」
——之前受他連累,清和曾差點出了事故,雖然被都敏俊教授及時搭救,她卻還是陷入昏迷。而在清和昏睡期間,警、方的問詢與事故的後續處理,由都教授順理成章地一手接辦。哪怕是她醒來以後,大部分事情也是都敏俊教授在處置。
他會知道朴修夏與閔俊國之間的仇怨,並不奇怪。
都教授也根本沒有否認的意思,點一點頭,肯定了這個少年的猜想。
可實際上,他還隱瞞了些許事實:不僅僅是從警、方那裡得知的消息,清和蘇醒后,空閑下來的都敏俊曾以個人名義調查過閔俊國。畢竟,他是朴修夏衝出街邊的起因,而正是因為一遇上這個人朴修夏就會衝動,清和才會受到牽連。
——未雨綢繆。
因為秉持著這樣的行事準則,有關當年那起案件的資料,不聲不響地,曾堆滿了都教授的書桌。也許,比起朴修夏這個受害人,都敏俊對兇徒閔俊國的了解還要更多。
「他找上你了?」
朴修夏扯了扯嘴角,似乎想要給出一個笑容,可惜並不成功:「雖然沒有明確證據,但是……應該是他了。」
昨晚,還糾結於雙胞胎超市、殺、人、案的張慧星律師依舊忙碌,走出辦公室時已經是深夜了,作為助手的朴修夏只好送她回家。由於張律師的住所比較偏僻,更別提什麼保安設施了,朴修夏自從跟在她身邊起,「職責」之一就是每天跟在這位律師的身後,接送她上下班。
可再怎麼防備,也還是出現了意外。
——那個從轉角里突然衝出來的身影,帽子、口罩和眼鏡一應俱全,遮掩了所有可能暴露的外貌特徵,連手上都戴上了厚厚的手套,就是為了不留下指紋。
朴修夏當時就意識到了不對。
然而,要到達張慧星律師的家,有一段必經的階梯。兇手甚至不用自己衝過來,只要佔據上方的位置,在他們爬樓梯時,把早就準備好的幾個紙箱用力一推……
根本避無可避。
這是一個非常簡單的陷阱,但是效果顯著。當時還穿著職業裝踩著高跟鞋的張慧星,本身就沒有什麼運動細胞,完全沒有避開的可能。即使跟在她身後的朴修夏反應再快,第一時間就想要衝上去保護她,也快不過直衝而來的紙箱。
——那裡面裝的是石頭和磚塊。
於是,張慧星律師毫無疑問的中招,她腳下一晃,人已經摔了下去。紙箱里的重物四散橫衝,有幾塊直接砸傷了她。如果不是下方的朴修夏撲過去攔住,那麼長的樓梯,張律師真的一摔到底的話……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可即使有他拚命保護,張慧星仍是受傷不輕,當場就昏過去了。朴修夏不敢放她一個人,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對方逃走。
或許是執念作祟,雖然對方掩藏得很好,留給朴修夏的不過是個背影,但他就是知道:那是閔俊國。
那是殺了他父親的兇手!那個人的樣子,出現在朴修夏十年來的每一個噩夢裡,化成灰也不可能認錯!
但朴修夏不是警、察。
——案發地點是監控死角,所以沒有監控錄像;當時已經是深夜,所以沒有目擊者;兇徒沒有留下哪怕一絲痕迹,所以不可能只憑受害人空口指控就抓人。
「沒有證據就不要隨便自己瞎猜了,也不要因為人家曾經犯錯,就一輩子把他當罪人。」前來負責的警察,甚至是這麼勸說了朴修夏,「要允許人家重新做人啊。」
因為閔俊國出獄后表現良好,踏實工作,與人為善,只要有空還會到處去做義工,幾乎已經成為了「改過自新」的典型,這附近的警察對他的印象竟然很不錯。
所以沒有人相信拿不出證據的朴修夏。
「暫時,我可能沒有辦法抓住他。」再不甘心,朴修夏也知道,現在不是他一個人逞強的時候了,「我總覺得,不止是我自己,他的目標或許還有……我重要的人。」
「只要殺死朴修夏就行了」,閔俊國不可能滿足於此。真要這樣,那反而簡單,最多不過是他們兩個人一對一拼殺,你死我活而已,那就不會有之前險些釀成的車禍事故,也不會有這一次的受傷事件。
身為當事人,朴修夏終於能夠確定了:閔俊國想要的,不止是殺了他,而是要毀了他。從身體到心靈,不留一絲餘光地,徹徹底底地毀滅他。
所以連他身邊的人都不會放過。
於朴修夏而言,他認識的人不少,能稱為朋友的也不是沒有,可是重要的人……重要到足以被視作軟肋的人,只要抓在手中就可以讓他就範的人……
只有兩個。
其一是當年的恩人,重逢以來,他也一直跟在這位的身邊,保護她,幫助她;而另一個……
記憶中的那個女孩笑容溫柔,聲音甜糯得像是咬在唇邊的棉花糖,看著他的時候,眼底匯聚著世上最璀璨的星辰。
「修夏……」
他的名字,她一念起來就尾音軟軟,不自覺地撒著嬌。在她看來,他是最親近的人之一,所以偶爾撒嬌也沒關係,因為他不會厭惡她,更不會傷害她。
——這個女孩……是他的軟肋。
這一點,即使朴修夏自己不說,卻已經被別人看了出來。
他甚至連閔俊國都騙不過……
朴修夏低垂了眉眼:「所以,請您一定要注意清和。」
這是發自內心的懇求,誠摯又卑微,卻讓都敏俊教授的眼神一冷再冷。
「為什麼要來拜託我?」
「……什麼?」
「為什麼只是來拜託我?」向來寡言少語的都教授,難得重複了自己的話,可與此對應的是,他的神色更是鮮見的冷凝,「既然知道她有危險,為什麼不是你自己去?」
——把她拖拽到你的世界中,讓她被迫承受了陌生人的惡意,連自身安全都無法保證……已經牽扯到了這種地步,為什麼還是不肯自己去守著她!
朴修夏的背脊頓時一僵。
在這之前,他從不曾畏懼過這位教授,無論對方的性格多難以接近。可是現在……第一次,他發現自己不敢直視那雙淡漠的眼。
——波瀾不驚,卻暗潮洶湧。擁有這樣眼神的人,不接受任何敷衍,也不允許任何欺騙。
明明自己擁有的才是讀取思想的能力,但這一刻,朴修夏卻覺得自己已經被對方看穿了靈魂。
「……因為,張律師……」沉默半晌,少年近乎艱難地開了口,一出聲,連他自己都聽得見苦澀,「……我沒有辦法,丟下她一個人……」
而清和的身邊,無論如何,還會有一個都敏俊教授。
朴修夏心裡很明白,比起自己,這位教授能把清和照顧得更好。
——至少,都敏俊心無旁騖。
遠離清和前,這個少年曾反覆計算,預設了無數種可能,思考了所有的後果,最後得出這樣一個結論。
並不甘願,卻必須承認。
所以……就算清和再怎麼想念他……
朴修夏也已經不能像以前一樣,帶著她喜歡的糖果,準備好她喜歡的話題,懷揣著滿滿的溫柔心意,笑著去見她了。
少年默默地錯開了視線,一直緊握著的拳頭,骨節早已青白。
而站在他對面的教授,這一次,眼中神色終於一冷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