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美人身輕

  雲裳坐在車架里離開的時候,尚能聽見尖銳的咒罵聲隔著一層車門傳過來,隨著距離越來越遠,聲音漸漸消失了。


  「主人,且喝些水。」秀谷白著臉,驚魂未定地執著壺倒水,手有些發抖不小心把杯子碰落在了鋪在車裡的毛皮毯子上,她匆匆跪下,「是奴手笨,請主人責罰。」


  「起來吧,不過是小事而已,不用這麼緊張。」雲裳從不是個苛刻的人,一個杯子半杯水也不是多珍貴的東西。


  但是秀谷沒有聽她的話起來,而是繼續跪在那兒,手貼著地面,膝蓋下面是剛剛洇濕的地面,聽見頭上的聲音額頭緊緊的貼在地上,「是秀谷做錯了,請主人責罰。」


  雲裳把注意力放在秀谷身上,既不叫她起來,也不開口說話,室內陪侍的另外兩個侍女都不敢說話,安安靜靜地低下頭。


  主人懲戒奴僕在這個世界是常態,但是羅雲裳並沒有接受過這樣的教育,長久的封閉環境讓她所受到的環境熏陶已經大大的降低了。而雲裳幾乎是親眼看著封建社會制度如何在時間的變遷中消失的,但所託常年八卦看熱鬧,她並沒有和社會脫節。


  雲裳了解封建奴隸制度,也清楚在絕大多數時候,不能低估秀谷這樣看似身份低微的奴僕。只要是人,或多或少都會有自己的想法,不管是善意還是惡意。


  車子悠悠駛過,木製軲轆碾過青石磚的聲音清晰可見,秀谷的臉越來越白,額頭也漸漸冒出細汗。


  過了一會兒,駕車的僕婦停了車子,恭恭敬敬的下來站到門邊說:「夫人,到地方了。」


  雲裳點點頭,車裡的兩個侍女抱著小凳和墊子打開車門跳下車,把東西布置好。


  「秀谷,起來吧。」這一次秀谷沒有堅持,而是乖乖站起來,濕噠噠的裙子貼在膝蓋前面。


  「這裡還有件斗篷,你拿出來用吧,」又見秀谷有些踟躕,雲裳笑著說:「不用還給我了,小姑娘還是要對自己好一點,天氣這麼冷,生病了我會心疼的。」


  秀谷找出車裡那件備用外套穿上,然後小心翼翼和雲裳前後下去。


  進了門,雲裳讓宮裡其他的人先下去,把戰戰兢兢脫了外套的秀谷叫到身邊,秀谷捧著一個小爐放在雲裳案前,然後垂頭跪坐。


  「為什麼想我罰你呢?」雲裳把硯台拿過來,拉著袖子磨墨。


  秀谷偷偷看了雲裳一眼,才抬頭說:「奴是擔心主人太過心軟,反被宮裡的侍女轄制。」說完這些,見雲裳沒什麼表示,秀谷咬咬唇低下了頭。


  「別想太多」,雲裳往硯台里添點水,從桌上的一摞竹簡裡面抽出一捆空白的鋪在眼前,「我是美人,她們是奴僕,欺辱不了我。」


  秀谷點點頭,雲裳照著另一本書簡上的字一點一點的描摹,漸漸地,燭燈點燃,月掛枝頭。


  一夜沉眠之後,雲裳幾乎已經忘了趙太后的事情,小河服侍她穿衣洗漱,又取了簪釵,「今日美人選哪副釵環?」


  妝篋裡面整整齊齊地擺著各種各樣的金銀珠翠,寶光交映,哪一個都那麼美,這些是她這段時間相對比較喜歡的,除此之外還有一些被收起來了。


  雲裳隨意掃了一眼,大冬天的出門就要穿斗篷戴帽子,穿戴太多也不便,「挑幾個簡單的就可以。」


  侍女取出幾樣捧到雲裳眼前,見她點頭,便輕柔地為她戴好,不知道為什麼雲裳總覺得這些小姑娘的動作比起平常來,小心不少,幾乎是她一個眼神對方就能明白她的需求。


  「秀谷呢?」平日里秀谷幾乎是一整天都陪在她身邊的,這麼久了不見人,她總是覺得有些怪。


  為雲裳梳妝的侍女站在雲裳身後,聽她此言指尖抖了一下,把插錯位置的簪子取下來重新插好,笑著說:「今日早晨,秀谷姐姐偶感風寒,讓奴代她向美人告假。」


  「病情可嚴重,用過葯了嗎?」風寒這種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有時候休息休息就好了,有時候可能一命嗚呼。


  「回稟美人,病得不重,已經服藥了,只是人有些昏沉,一個姐姐在那裡陪著。」


  這樣也算是周全,雲裳點點頭,心裡覺得大概是自己昨天的話把這個小姑娘嚇著了,「一會兒你讓人去膳房取些湯品和點心給秀谷送過去,讓她安心養病,不用急著過來。」


  去見秦王前,雲裳把自己昨天夜裡寫的字取出來帶過去,從車上下來她戴好帽子,侍女扶著雲裳的胳膊走上台階。


  不遠處,有一個男子經過,雲裳不經意間看了一眼,此人穿著朝服,但她認不出對方的品級,只見他鬚髮皆白,後背微彎,是個老人模樣,待二人交錯時,她帶著侍女微微靠向一邊,也省的對方年紀那麼大的一個老人為了避嫌而在多挪動了。


  「敢問可是羅夫人?」一個微微有些沙啞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之後伴著幾聲壓抑的咳嗽聲。


  沒想到對方會打招呼,雲裳有些驚訝。因為這裡通向秦王書房,偶爾可見一些朝臣,但一般雙方相遇都有意避嫌,隔著老遠就各自低頭目不斜視。


  外臣見了宮婦不論品階大多稱為夫人以示尊敬,雲裳微微一禮,侍女為她作答:「正是美人。」


  呂不韋打量了一眼,斗篷寬大,遮住女子的身姿和面容,觀其儀態,亦看不出是什麼,但總歸不會是趙姬那樣的婦人。


  反之,也就能猜測出一些。


  「久聞夫人極得大王愛重,大王今日疏遠太后,還望夫人多多出言勸解。世間最親不過生父母,哪裡有真正的仇怨……」呂不韋嘆了口氣,似乎極為感慨,然後略一拱手,便告辭離開了。


  雲裳多看了一眼這個大名鼎鼎的呂不韋,他本來是個商人,後來眼光獨到的幫助了異人和嬴政歸國才有了如今的地位,在後世的歷史上也有政治家思想家的評論。


  但此時居然這樣離開,還要拜託他人與秦王求情而不是進門教導,雲裳心裡有個猜測,呂不韋大概要落敗在棋局上了,畢竟沒有哪個君王能容忍自己的臣子分割權柄,若是無法拒絕也就君不是君臣不是臣了。


  太監過來引著雲裳到了秦王的書房,這是雲裳第一次不到偏殿先行等候,打量著室內布置偏暗,她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桌案後面的秦王,室內熏香淡淡,他面部弧度冷硬,手裡握著筆,大約還是在批閱奏章,隔著一段距離,雲裳覺得這人好像更具威嚴了。


  腳步輕輕地走過去,抱著自己帶過來的竹簡坐在小榻的另一側,雲裳既不問好也不說話,自顧自的從塌邊的柜子上找一卷書簡,有侍女過來幫雲裳加個薄被,然後和影子一樣後退。


  過了一會兒,秦王放下手裡的東西,將身後的美人抱到懷裡,一手托著消瘦單薄的後背另一手穿過腿彎掂了掂人,雲裳被他這突如其來的一下子嚇得抱住了人的脖子,對方皮膚熱得發燙,脈搏跳動富有活力,她涼絲絲軟綿綿的皮膚碰到覺得彷彿有小火苗在之間燃燒。


  秦王把人放在膝蓋上,捉著她的手感嘆,「真輕啊,把你放在身上還不如一床被子重。」


  雲裳偏過頭,視線落在牆壁上的花紋上,秦王看她這樣子就知道這人又是被這句話說的不開心了,遂一手扣著女子的腰肢,另一隻手掌抵在雲裳偏過去的臉頰上,不消他用力,雲裳就一點點的轉過頭來和他對視。


  「這小脾氣可真多。」秦王把下巴擱在雲裳肩膀上,悶笑出聲,雲裳嫌他重,雙手抵著秦王肩膀,上身往後縮意圖避開。


  隨著她的動作,秦王也跟著上身前傾,雲裳無奈,她算看出來了今天秦王心情好,要不然怎麼有這個童心和她玩幼稚。不想再配合下去的時候,卻發現腰部忽然有點無力,整個人軟趴趴的往後倒,這麼忽如其來的一下可把她嚇得不行,本來抵在秦王肩頭的手匆忙間扯到了人的衣襟。


  雲裳驚得眼睛都瞪大了,秦王倒是不常見她除了溫順柔和之外的樣子,便多看了兩眼,直到人上身已經和地面水平手臂才用力把人扶起來。


  而這個時候,他胸前的衣襟已經被雲裳拉開大半,肌肉弧度完美的胸膛暴露在了空氣裡面,雲裳下意識的伸手摸了一下,回過神來覺得被人看了笑話不爽,就推了秦王一下,自己起身坐到一邊,垂著頭用側臉對著秦王。


  「讓孤看看美人的字有沒有進步」,秦王俯身從雲裳身側拿過竹簡,笑意放鬆,他一邊看一邊說:「過來,孤給你講講。」


  雲裳只能再坐到秦王身邊,兩人之間隔著一拳左右的距離,書簡被展開鋪在桌案上,身邊人依舊沒有繫上衣帶,不像她那麼怕冷,秦王在室內穿得本來就不多,領口大敞露出漂亮的肌肉,自帶一股讓人心動的熱氣。


  秦王先給雲裳講了她的字,又就著上面的文章給她講解,他給雲裳講文章從來沒有不耐煩過,雖然不像女夫子一樣循循善誘,但聲音清朗,講解起來鞭辟入裡,又不疾不徐,就算剛剛雲裳帶著點怒氣,聽他講了兩段也漸漸靜下心來入了神。


  歷史既往流傳,秦始皇不但有「千古一帝」的盛名,在許多人眼中也是一個暴君,他殺掉自己的所有兄弟、把自己的母親打入冷宮、還有讓人心驚肉跳的「焚書坑儒」事件。


  但「坑儒」一事在流傳中慢慢的被誇張了,《史記》中記載秦王當年所頒發的政令時所說的話,「吾前收天下書不中用者盡去之。悉召文學方術士甚眾,欲以興太平,方士欲練以求奇葯。今聞韓眾去不報,徐市等費以巨萬計,終不得葯,徒奸利相告日聞。盧生等吾尊賜之甚厚,今乃誹謗我,以重吾不德也。諸生在咸陽者,吾使人廉問,或為訞言以亂黔首。」[注1]

  大意是方士盧生借煉製長生不老葯為緣由在花費大量金錢,不但沒有製藥成功,還詆毀秦王不徳,所以譴人審問是否妖言惑眾愚弄百姓 。


  後來所調查出來的四百多名方士也就是焚書坑儒時所死掉的人。


  方士招搖撞騙到皇帝家門也是要財不要命,但前兩件事卻是真正發生過的,他性格里有冷酷無情的一面,也有對呂不韋這個權臣口稱仲父隱忍耐心的一面,只是秦王威嚴日盛灼灼如正午日光,漸漸地群臣也就忘記了他的那一面,只記得這個君王高坐在王座上殺伐果決的一面。


  現在他溫和又有耐心的和雲裳講解文章經意,兩個人坐在一起,偶爾秦王興緻來了,拿起墨條磨墨,還要人寫一段,對此雲裳深覺困難也只能硬著頭皮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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