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第十七章
今晚來的人不少,蕭聞德從左補闕一步步升至右丞相,門生故吏眾多,過年總是要登門致禮。
蕭令拂是蕭聞德三十多歲才得來的大女兒,愛逾明珠。且大家知道蕭令拂是太子妃的人選之一,眼見她的造化尚未登頂,女眷這邊自然都以她為中心,個個張口閉口離不開「蕭大姑娘」四個字。
宴席散后,太子單獨被蕭聞德留下時,客人都露出心照不宣之色。
「娘,我爹他們呢?」蕭令拂從廚房出來。身後婢女端著盛放白瓷盅的托盤。
蕭夫人深知女兒心思,笑道:「殿下在你爹書房,快去吧。」
顧見邃與蕭聞德正說起接下來春闈的事,蕭令拂敲門進來,第一眼看到的自然是太子。男人的面容在燭光映照下如美玉生暈,五官如琢如鐫般分明,每一處都得天獨厚。
蕭令拂道:「殿下,爹爹,我燉了冰糖橄欖水,你們快趁熱喝罷。」說著親手將瓷盅端到兩人身邊小几上。
蕭聞德見狀,故意皺眉打趣:「平時爹爹喝了酒,怎不見你給我煮解酒湯,今日倒是分外勤快。」
「爹!」蕭令拂嗔道:「你不是有娘管著么?」她飛快看看太子,低下頭。
太子瞥了眼蕭令拂染著薄紅的臉,別開視線,面上沒有任何錶情。甚至細看之下,男人的薄唇抿成微冷的一條直線。
蕭聞德看看顧見邃,這次是真的皺了皺眉,他們父女倆一唱一和,就是在打探太子本人的意思,若是太子屬意令拂,至少應當微微帶笑,甚至還會為他女兒說兩句話,加入他們的交談。可太子這反應……身為過來人,蕭聞德立即懂了。
便道:「好了,阿拂,我與殿下在商量正事,先下去吧。」
待到太子離開蕭府,蕭令拂找到父親,絲毫也沒有平常的沉穩,只焦急問:「爹,你說殿下是什麼意思,他會不會是打算……娶溫蜜?」剛說完,她卻陡然想起另一個人。
蕭令拂想起了魏紫吾。許是出於女人天生的直覺,加上小時候,她有一次看到過太子抱著熟睡的魏紫吾從楸花林子里走出來。看到她站在外面,太子似乎還有幾分訝異。然而更吃驚的是她。
那個時候,她們幾個世家姑娘都以公主伴讀的身份出入宮廷,年紀又相仿,蕭令拂嘴上不說,但心裡一直都暗暗與魏紫吾、溫蜜等人較著勁,比課業、比才藝、比誰更能博得皇帝太后等上位者青眼,到後來,變成比誰更受幾位皇子的歡迎。
到她再大一些,最在意的則是太子。因此,蕭令拂一直很關注顧見邃對幾個小姑娘的態度。
她們幾人中數溫蜜最活潑,性格如男孩似的,最喜歡找顧見邃等幾位皇子說話玩耍。她一度認為太子最喜歡溫蜜。——可她從未見過太子抱別的小女孩,哪怕是幾個小公主。
蕭令拂至今記得,那時的太子剛剛長成少年,神采和作風都是那個年紀特有的輕狂飛揚,看人常常是用睥的,那天他穿著坐龍紋的太子常服,腳步帶風,一切如常,偏偏懷裡抱著他似乎最不喜歡的魏紫吾。
但蕭令拂又覺得,太子哪怕真對魏紫吾有那麼點意思,也不至於到娶她的地步,畢竟中間還橫著英王呢。便道:「爹,我一定要進東宮,哪怕是做側妃。」
「胡鬧!我的女兒怎可能做妾。」蕭聞德安撫道:「別擔心,爹會為你想辦法。英王可從未歇過心思,岐王尚在南邊兒掙軍功,豫王瞧著花天酒地也並非真正省油的燈,太子他……會需要爹的。」
蕭令拂聞言稍微安下心。她哪會真甘心做顧見邃的側妃,只是表明心跡,給父親施加壓力罷了。
除夕到來,宮中循例舉辦家宴,皇帝、太子、內外諸王及世子在宸安殿用膳,太后、后妃、公主和王妃們則聚在延光殿。一切都是按部就班,晚膳時分觀看除厄舞,接著又到承天台看煙花。
上京城中處處是火樹銀花,皇城的幾大殿更是徹夜通明。太子得留在宮中守歲,自然哪裡也去不了。
元正之日,太子的行程更是得按著宮中規矩來,清晨按慣例吃了素麵團,先是皇帝帶一大家子給太后拜年,接著太子領宗室百官於沐元殿向天子朝賀,由皇帝賜筵宴,君臣同樂。
到了初二,顧見邃又代皇帝祭拜宗廟。一直到初三,他才有自己的閑余。正換衣裳準備出宮,石安靜卻過來稟道:「殿下,魏二姑娘被召進宮了。現下在景儀宮。」
「景儀宮?」太子微微蹙眉,道:「命人盯好那邊。」
景儀宮住的是皇后。這新年的前幾天,天天都有宴會,大宴之後是小宴,皇後身為六宮之主,從前卻一直被魏貴妃壓在底下,今年終於能由她自己主事,自然要多操辦幾起小年宴,在眾妃嬪眾命婦面前強調如今大權在握的人是她,以出一口氣縈紆多時的惡氣。
石安靜立即答是退下。
魏紫吾的確是正跟著魏貴妃坐在皇後設的宴席上,薛皇后道:「都道魏二姑娘善於品酒制酒,本宮這裡有一壺南詔公主親手釀的百花酒,號稱比咱們蘇南的百花釀更醇馥。魏二姑娘可否幫本宮品一品,瞧瞧裡邊都有些什麼花。」
「石榴花、桃花、玉桂、薄荷……」魏紫吾含酒在口中,辨認后道出一長串花名,最後道:「比蘇南的百花酒應當是多加了半錢南詔特有的金鉤蘭和少許蜂蜜。」
薛皇后似是滿意地笑了笑,道:「甚好,那本宮便將這壺酒賜予你。」又道:「可要立即喝完,方不辜負本宮對你的喜愛啊,魏二姑娘。」
這酒壺可不是普通的執壺,而是個加木塞子的玉壺春瓶,有半尺多高,足夠許多人喝許久的量,同時宮人也迅速為魏紫吾換了一盞敞口深杯,約莫一杯就能當其他女賓的小盞十倍有多。
這樣一來,周圍眾人頓時明白了薛皇后這是有意針對魏紫吾。
魏貴妃臉色難看,道:「皇后這是什麼意思?我的侄女紫吾是來赴宴用膳,可不是來喝酒的。」
薛皇后笑而不語,只當未聞,並不喊停。
魏紫吾知道皇后是故意要激著魏貴妃發怒,藉機整治她,便笑了笑,說句「謝娘娘賜酒」,便給自己倒了開始飲。她早知道皇後會針對她。皇后曾在魏貴妃手上顏面盡失,怎能不想方設法發泄。
薛皇后見魏紫吾還笑得出來,又見魏紫吾舉高杯子,仰頭時精緻的下巴上揚,將纖細的脖頸拉長,如天鵝般的優美,看到她喝個酒也能將周圍的人也比下去,心中越發不悅。
皇后想起她遠在南疆的兒子顧見鏜身邊的幕僚給她傳來的密報,更是不停在心裡罵著狐媚子。
雖說魏紫吾的樣貌實與狐媚二字不沾邊,但那身段的確是出落得足夠引人遐想了。
魏貴妃緊緊按著桌子,想起皇帝罵她不知尊卑時的冷厲臉色,只能忍下一時之氣。周圍的命婦都是屏息凝氣,大氣也不敢出。
薛皇后待魏紫吾喝完酒,又道:「據說魏二姑娘的舞也跳得好。比之『大名鼎鼎』的秦穆溪也不遑多讓,就給大家跳上一支舞助助興罷。本宮想想,跳什麼好,不如就跳一曲《陌上春》罷?」
眾人的臉色又都是一變。秦穆溪是什麼人?的確是諸位命婦都曉得的,卻是教坊司的第一舞者,身份是官妓,供王公貴族取樂的女子。
魏紫吾神色微凜,這回不從命了。酒她可以喝,畢竟是皇后賞賜,推拒不得。但皇后這語氣,將她當成舞女一般,她自然寧肯擔上抗旨之罪,也不願受這份辱。
皇后眼神凌厲道:「魏二姑娘坐著不動,是什麼意思。除夕那晚,溫蜜還作為領舞在宸安殿為陛下他們跳了迎新舞。怎麼?叫魏二姑娘跳一支就不行了?」
除夕的除厄舞和迎新舞都是太常寺籌辦,太常寺掌管禮樂,編舞鼓樂皆莊重神聖,溫蜜去跳了也是幸事。而《陌上春》是教坊司編的俗樂,舞蹈也是艷媚一掛,與溫蜜跳的迎新舞有著天淵之別。
已有景儀宮的宮人來到魏紫吾身旁,道:「姑娘請跟奴婢去更換舞衣。」
魏紫吾還是坐著不動,皇后沉下嗓音,道:「魏二姑娘這是什麼意思?要抗旨么?」
魏紫吾抬起頭,聲音冰冷道:「娘娘,我舞技本就生疏,現下喝多了百花酒又頭暈得很,恕難以在娘娘面前獻醜了。」
皇后倒吸一口氣,沒想到魏紫吾居然真敢當眾拒旨。正要說話,一名太監這時從門外道:「皇後娘娘,太後娘娘傳魏二姑娘至慈頤宮見駕。」
皇后一愣,這樣巧?眼見著她要治治魏家這兩姑侄,太後傳召魏紫吾做什麼?她記得太后歷來對魏紫吾不冷也不熱。可來的這名內侍的確是太後宮中的。
皇后只好道:「既是母後傳召,魏二姑娘就去吧。」
魏貴妃也緩口氣,只要能離開景儀宮便好,太后總不至於像皇后這般恨她。隨即命自己的宮女秋蘅跟著侄女兒。
魏紫吾腦中早有混沌之感,眼前金芒閃動,不過是不願在皇後面前出乖露醜,靠著意志強撐,此刻心中一松,頓時就堅持不住了。連站起來的身影也晃了兩晃。
秋蘅趕緊扶住魏紫吾,兩人跟著傳召的內侍離去。
以魏紫吾這般磕磕絆絆的,等走到太後宮里不知要幾時。幸而那內侍還叫了一頂軟轎,秋蘅趕緊將魏紫吾扶上轎子。
到了慈頤宮,魏紫吾仍是被安置在采輝閣。慈頤宮的敏喜姑姑叫秋蘅回去復命,說太后命她們負責照看魏二姑娘。這位敏喜姑姑在慈頤宮宮人中的地位僅在杜嬤嬤之下,秋蘅在她面前不敢拿大,便自己回去了。
室內靜得可聞針落。魏紫吾在床上躺了一會兒,艱難地爬起來,腳下一個踉蹌,眼見著要跌下去,很快被一隻手臂攬著她的腰給提起。
太子坐在羅漢榻上,將魏紫吾放在自己身邊,牢牢將她掌控在臂彎里。與男人這般貼近,魏紫吾也僅僅是掙扎了一下。
太子一看她這反應,就知她是真醉了,和上回的微醺完全不同。
魏紫吾抬頭辨認對方的長相,問:「你是我,我表哥?」她舌頭有些不靈便了。
「……我不是顧見緒,是顧見邃。」太子的眉心皺得厲害。
「誰?你是誰?」顧見邃在魏紫吾心裡一直都以太子為代號,她對這名字一時沒反應過來。接著她便聽對方回答:
「……你男人。」
太子聲音低沉,在夜裡有微微的沙啞,且帶著咬牙切齒的不悅,更多的是強勢和篤定。聽得迷迷糊糊的魏紫吾微微朝後瑟縮,是一種小動物遇到兇猛野獸的本能。
可惜她已被困在太子和羅漢榻的床圍之間,哪裡也躲不了,太子的手指抬高魏紫吾的臉,迫使她與自己目光相對,道:「魏二,你把我看清楚,也記清楚。」
魏紫吾渙散的目光努力看著眼前的人,白皙面頰很快染上胭脂色,用一種罕見的扭捏神色吶吶道:「要……我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