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三合一

  紛紛揚揚的大雪下了一夜,到了第二天清晨, 天空中仍然猶如撕棉扯絮一般地飄著雪花, 熹微的晨光也被擋住。綉瑜在大紅的帳幔里悠悠醒來,窗外依舊黑漆漆的, 寂靜宛如深夜。她只當還早, 喚了春喜倒茶來,又問:「什麼時辰了?」


  春喜打起帳子扶了她坐起來,笑道:「小主好睡, 已經是辰時初刻了。」


  綉瑜摸著肚子笑了:「托這小傢伙的福,才能晚起一會兒。」宮裡的作息時間都是有嚴格規定的,除了生病懷孕,沒得個妃嬪青天白日的還在床上躺著的規矩。綉瑜前輩子忙, 每到節假日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和自己的床紅塵作伴永不分離。沒想到這輩子閑得長草,卻還是沒有睡個回籠覺的福氣。


  「可要傳膳?」


  「傳吧。拿那黑漆小桌來,就擺在床上。」


  「是。」春喜才去了,白嬤嬤就進來在她耳邊低聲說:「小主, 宜嬪生了,是個阿哥。」


  「知道了。」歷史上, 康熙的五阿哥和九阿哥就是宜嬪的兒子, 綉瑜沒覺得意外,只是稍微有些詫異:「她的產期不是在下個月月初嗎?」


  「宜嬪昨晚回翊坤宮的時候,天上下著雪, 路邊結了冰, 轎夫一時不慎滑了腳。宜嬪從轎子上摔了下來, 當場就流血了。」


  綉瑜嘆道:「那她運氣還算不錯。」雖然出來意外,但到底母子平安了。


  「可不是嗎?」白嬤嬤壓低了聲音:「小主您說會不會是承乾宮……」


  「荒謬!」綉瑜心想,佟貴妃這真是人在家中坐,鍋從天上來。「你細想想,貴妃要對付她何須等到年底?她都九個半月的身孕了,這一摔十有八九是有驚無險,又有什麼意義?」


  白嬤嬤卻有些不信:「可是貴妃與宜嬪不睦已久,先前內務府對翊坤宮的事情多有怠慢,貴妃也不聞不問的。這女人生孩子就是在鬼門關上走了一圈,宜嬪又是頭一胎,會不會承乾宮打的就是這個主意?」


  這就是綉瑜看不上佟佳氏的一個地方了。在這後宮里,要麼你就做一朵純潔無暇的白蓮花,以德服人,讓皇帝高看你一眼。要麼你就做個徹底的狠毒之人,一出手就把對手打壓到死,以勢壓人,讓對手高看你一眼。當然你如果段位夠高,也可以一邊害人一邊裝白蓮花。


  可佟佳氏偏偏選擇了最傻的一種做法。她既看不慣宜嬪有孕,處處使些小手段為難;偏又狠不下心,趁早做掉宜嬪的孩子。弄到最後,既髒了手,又沒起到打壓對手的效果,還平白惹一身騷。


  連綉瑜都忍不住為她嘆了一口氣:「貴妃這個人,不算什麼好人,但也不是個大奸大惡之人。她如今一心盼著封后,絕不會因小失大。」


  白嬤嬤由衷地點頭,顯然是深有同感。


  「好了,這都是別人家的事,我們還是先把自己家門前的雪掃清了再說吧。這個小傢伙還要兩個月才能出世。」綉瑜伸了個懶腰,懶懶地躺在床上等著春喜傳膳回來投喂她。


  然而她還沒等到春喜回來,反而先等來了康熙。


  康熙一身明黃色朝服,朝冠朝珠俱在,一看就是剛下朝就過來了。綉瑜看他滿臉喜色,笑道:「皇上可是剛從宜主子那兒過來?奴婢給皇上道喜了。」


  康熙在床邊坐了,拿手颳了刮她的鼻子,大笑道:「當真是大喜事。十二阿哥是個身子強健的,嗓門大得很,朕剛走到翊坤宮門口就聽見他的哭聲。宜嬪已經生了,接下來就輪到你給朕添點喜事了。」


  看他興高采烈的樣子,宜嬪果然沒有把懷疑貴妃害她的事情告訴康熙,想來也是沒有證據吧。綉瑜拉了他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笑道:「皇上也忒心急了,孩子已經在肚子里了,還能跑了不成?」


  「哈哈。」康熙見她還穿著寢衣,散著頭髮,一副慵慵懶懶的愛嬌樣子,不由湊近了貼著她坐著:「都日上三竿了你還在床上躺著,不像話,可用過早膳了?」


  「額,」綉瑜頓時有種上班時間睡懶覺,被上司抓包的窘迫感,乖乖低頭:「剛叫人去傳膳,您就來了。」


  「還不快叫人擺上?」康熙瞪她:「餓壞了朕的小阿哥,唯你是問。」


  春喜見狀忙帶人上來支了桌子,竹月帶著兩個小宮女,提著半人高的三層食盒上來,飛快地擺了滿桌的菜。除了常見的紅粳米粥,奶餑餑,和佐粥的小菜,還多了一碟五香紅燒肉、一大盤水晶鴨子、一海碗炭燒豬蹄和一道糖醋裡脊。


  康熙看得微微愣神,作為健康飲食的倡導者,他吃飯一向講究葷素搭配。每餐只吃八分飽。見了這一桌子菜,他不由皺眉道:「你一大早就吃這麼油膩的東西,也不怕積食?」


  綉瑜唯有苦笑,如果說懷小四的時候她什麼也吃不下,是因為孩子叼嘴。那麼這個孩子大約就繼承了她的吃貨本色。這八個月以來,她看什麼想吃什麼,尤其喜歡吃肉。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裡游的,除了人不吃,其他東西吃了個遍。一天能傳五六次膳,而且一點害喜的反應也沒有,還獲得了「多吃不胖」的神奇體質。


  白嬤嬤連忙上來解釋了婦人懷孕期間飲食習慣會有改變的事。康熙聽了微微點頭,還是頗為憂慮地看著綉瑜細嚼慢咽地消滅了大半桌子菜。宮裡懷過孕的妃子不少,他見過能吃的,但是卻沒見過這麼能吃的。


  她吃這麼多東西下去,積在肚子里,不會把孩子壓壞了吧?康熙莫名其妙地想。


  綉瑜漱了口,頗為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皇上見笑了。」


  康熙搖頭笑嘆:「虧得是在皇家,依你這吃法,換了尋常百姓家裡,還真養不起。」


  綉瑜的臉瞬間爆紅,這很好地娛樂了康熙爺,他不由開懷大笑。


  晚上,康熙不出所料地留宿在了長春宮後殿。兩人相擁而眠,綉瑜突然聽他在耳邊說:「如今延禧宮和景陽宮都在大修,東西十二宮,只有咸福宮和永和宮的正殿空著,你瞧著哪個好,朕賜給你住。」


  綉瑜愣了一下:「謝皇上,如今奴婢身子重了,貿然挪動只怕對孩子不好,不如等到生產之後吧。」


  康熙頗為詫異地打量了她一眼,沒好氣地說:「你個傻瓜,朕賞你,你接著便是。」心裡卻十分寬慰,旁人若得了這樣的好事,只怕謝恩都來不及,她卻念著孩子。


  綉瑜想了半分鐘才恍然大悟,她最近越來越覺得她腹中懷的就是那個不省心的胤祚,因為歷史上的德妃出身低微,唯有連育兩子,才有可能早早封妃。可是康熙並不確定她腹中孩子的性別,才要搶在瓜熟蒂落之前,先把位份給了她。這樣一來,就算生的是個公主,也不能擼了她的嬪位降成貴人吧?


  綉瑜眼睛里濕濕的,這次她是真的感動了。順治皇帝寵愛董鄂氏那種寵法,看似專一深情,實則是為了圖個自己痛快,而把對方架在火上烤。康熙沒有給她太特殊的待遇,卻是真心站在她的角度上,為她和孩子考慮的。


  「謝皇上恩典,那就……永和宮吧。」永和宮與承乾宮只有一牆之隔,歷史上的德妃至少在選擇宮室的時候,還是念著四阿哥的吧。


  康熙也想到了這一點:「朕早就猜到了,你定然心疼小十一兩處奔波。放心,如今你腹中的孩子,不論男女,朕都讓你自己養著。」


  綉瑜抽了抽鼻子,哼道:「明明是太皇太后的恩典。」您就少給自己臉上貼金了。


  康熙似乎聽到了她的腹誹,瞬間被挑起心中的好勝欲:「那又怎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再說了,若沒有朕的耕耘,哪來的孩子?難道你不該對朕感恩戴德嗎?」


  論臉皮,綉瑜哪裡比得過十三歲當爹、一言不合就開車的康熙爺,當即敗下陣來,紅著臉求饒:「皇上!睡了吧,明兒還要早起上朝呢!」


  兩人這才安靜下來,宮女吹了燈。黑暗裡,康熙貼在她耳邊輕聲說:「日後你有事只管直說,不要再通過旁人來勸朕了。」


  綉瑜心裡一顫,原來,他早就知道自己向貴妃獻策的事情了。


  「一間樓」是京城裡有名的民間書齋。外地人進了京,都要被提點一番,說這京城啊,乃是「東富西貴,南貧北賤」的格局,這「一間樓」就坐落在四九城的東南方向上,屬於那「貧富混雜」的交界地帶,故而常來買書的客人,既有那錦衣玉帶的富家公子,又有那長衫上打著許多補丁的清貧文人。


  烏雅晉安穿著月白色杭綢長袍,猞猁皮褂子上雪白的風毛襯得這才十三歲的少年面如冠玉,尚不失稚子之態。他扶著小廝的手艱難地邁過書齋門口厚厚的雪堆,上了台階。


  書齋里的掌柜的見了,趕緊出來迎了,討好地替他彈了披風上的雪,捧上熱熱的香茗:「小的給二爺請安,有些日子不見您了。年下府上可好?聽聞府上姑奶奶又有喜事,小的還沒來得及跟您道喜,該打該打。」


  晉安還來不及回話,就聽見旁邊一人頗為不屑地冷哼:「這『一間樓』聞名京城,沒想到書齋里的夥計竟然也是些趨炎附勢、拜高踩低的,整日里與書香作伴,卻一點文人風骨也沒有。」


  晉安轉頭就見一高一矮兩個少年站在不遠處的書架旁,高的那個看上去不過十四五歲,一臉刻薄尖酸之相。旁邊矮些那個,看上去不過十來歲,衣服雖然用料考究針法細膩,但是卻偏大了些,穿在他身上,倒有些小孩子裝大人似的喜劇感。


  那小孩卻是一臉嚴肅地沖少年喝道:「賀華,不得無禮。」那少年才收斂了臉上的不忿之色,偏過頭去不看晉安一行人。


  竟然是小的指揮大的,這兩個人多半是主僕關係。那小孩雖然說的是漢話,卻帶著濃濃的滿語口音,又有隨從在側,只怕來歷不小。這掌柜的真是有眼不識泰山。晉安沖那小孩拱了拱手:「多謝。」就徑自從書童手裡接過書單,開始挑選起來。


  一間樓藏書上萬,足有五層高。晉安從一樓逛到五樓,就去了一個多時辰。他早已挑好了書,只是閑逛,卻在一個偏僻的架子上,發現了一本南宋年間的《朱子經解》,頗為難得。他興奮地伸手去拿,手指剛觸及書頁,卻忽的從旁邊伸出另一隻手,搶先一步地抽走了那本書。


  抬頭一看,正是那名叫賀華的少年。晉安的小廝東銘立馬不幹了,指著那賀華說:「你這人怎的這樣?剛剛你在樓下口出惡言,我家少爺已經不計較了,現在又故意來搶我們的書,是何道理?」


  賀華粗魯地「呸」了一聲,罵道:「你們的書?書上寫你家少爺的名字了?或者你叫它一聲,看它應不應!」


  「你!無理取鬧!有種就報上名來。」


  「東銘!」


  「賀華!」


  晉安和那小孩幾乎同時出聲,喝止了自家的書童。


  那小孩先拱手道:「既然是這位仁兄先看中這本書,君子不奪人所好,賀華,將書還給這位公子。」


  晉安見他小小年紀就十分知理懂事,也就消了氣:「無妨,只有懂書之人才會看上這本其貌不揚的古籍。我滿人如今多靠世襲恩蔭和騎射武藝出仕,像小兄弟你一般,年紀輕輕就通文達禮的人甚少。這本古籍就當做是萍水相逢的一點紀念吧,東銘,我們走。」


  晉安說完沖那少年一拱手,就要帶著東銘離開。這時,書齋的掌柜氣喘吁吁地上來了,他一眼就看見賀華手裡的那本古籍,當即變了臉色:「這位小爺,我念在你年紀小的份上,已經許你在書齋免費看書多日。可我這裡終究是做買賣的地方,好容易有客人上門,你怎麼還阻我生意呢?」


  那小孩被他在陌生人面前道出窘迫之事,小臉登時漲得通紅。


  晉安不由大感疑惑,他原以為是老闆有眼不識金鑲玉,沒想到這穿金戴銀的少年竟然連買書的銀子也掏不出。他不忍看老闆為難一個十來歲的孩子,就說:「這本書的錢我替他出了,東銘,給錢。」


  掌柜的當即喜得點頭哈腰:「哎喲,二爺,您可真是仗義疏財的活菩薩啊。」


  「不必了!」那小孩上前一步就要婉拒,這時樓梯里傳來咚咚的腳步聲,一個人影竄了上來,撲通一聲跪在晉安面前,喜滋滋地磕了個頭:「奴才給二爺道喜了。梁公公親自來家裡傳旨,大姑奶奶晉位德嬪了,太太讓奴才來請二爺趕緊回家。」


  「哎喲喂,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我就說今兒這燭花怎麼爆了又爆呢,原來就應在這兒了……」掌柜的又開始滿嘴說著恭喜的話,晉安按捺住心裡的激動,沖那小孩道了來日再會,就匆匆下樓回家去了。


  等他們走遠了,那小孩才問老闆:「他是哪家的二爺?」


  「喲?你還沒聽出來啊?那是城西邊梧桐衚衕里正藍旗烏雅家的晉安少爺,宮裡十一阿哥的生母德貴人,哦,現在是德嬪娘娘了,是他一母同胞的嫡親姐姐。唉喲,這樣的家世,本人又能文能武的,將來前程無量啊。」


  賀華不屑地「嘁」了一聲:「烏雅家算個什麼東西,不過是包衣奴才。」


  「賀華!」那小孩喝道:「你若再這樣口無遮攔,下次我就不帶你出門了。」


  賀華脖子一縮,趕緊住口,過了半晌,還是忿忿不平地說:「這老闆也忒狗眼看人低了。德嬪的弟弟算個屁,先太後娘娘可是您嫡親的姑祖母,還有宮裡的……」


  「住口!」佟佳法海盯著他手上的古籍,沉默不語。烏雅家雖然出身卑賤,但是烏雅晉安卻能養成這樣爽朗大方、重義輕財的性格,想來家裡必定是父母慈愛、兄友弟恭,一派和諧溫馨的景象吧。


  烏雅太太誠惶誠恐地上了掛著石青色毛氈子的二人小轎,被抬著進了順貞門的偏門,轎子行走在御花園裡,烏雅太太的心撲通撲通地跳著,大冬天的竟然出了一身冷汗。這外命婦進宮朝拜賀壽,從來都是從宮門處開始步行進宮,就連二品的誥命都不例外,她竟然能坐著轎子在御花園裡頭走!


  再聯想到來傳旨的竟然是康熙的親信太監梁九功,就連到公侯王府里傳旨都要被恭恭敬敬地喊一聲「梁總管」的乾清宮總管大太監,到了他們烏雅家,竟然連茶水銀子都不敢收。


  烏雅太太這下知道自己家的女兒算是熬出頭了。等到了長春宮後殿門口,早有宮女候在那裡,引著她進了主殿。殿里鋪著厚厚的絨毯,掐絲琺琅三足炭盆里燒著無煙無味的銀霜碳,入目兩隻半人高的鈞窯美人聳肩聯珠瓶里密密匝匝插著數十支造型各異的紅梅,使得這屋子裡暖意融融的同時,又帶著一股子清冽的梅花香氣。


  綉瑜坐在東間的炕頭上,拿了棋譜對著眼前的棋盤擺弄著,抬頭見了她,笑道:「額娘來了。」


  母女倆歡喜地見過,烏雅太太看著女兒紅潤的面龐,握著她的手不住地嘆著:「如今我可算放心了。」


  宮裡的事情哪有放心的時候,綉瑜不願多說,只微微一笑。烏雅太太從懷裡摸出張蓋著花押的銀票遞給她:「這是五百兩銀子,你大貼小補地先用著,若不夠額娘下月再托你姑姑送進來。」


  綉瑜不由大急:「我上次不是讓你告訴阿瑪不準收別人的銀子嗎?這又是哪裡來的?」


  「你放心,這銀子絕對是乾乾淨淨掙來的。家裡本來有些田地產業,自打你生了十一阿哥之後,往日里那些時不時來打秋風的小官小吏全都不見了蹤影。你大嫂西林覺羅氏是個賢惠能幹的,正好家裡在東鼓門大街上的那間鋪子,租約到期了,她就跟我商定不再租給外人,自己收回來開了家綢緞鋪,生意竟然十分紅火。她是個不藏私的,對你弟弟妹妹都極好,十一月里又給源勝添了兒子。你阿瑪年紀漸長,又見了長孫,終於跟外頭那些狐朋狗友斷了聯繫。因此家裡最近日子十分太平,如今我只盼著你在宮裡平平安安的,晉安能娶一個像他大嫂這樣的好媳婦,綉珍能嫁個厚道富足的人家,就此生無憾了。」


  綉瑜聽了不禁露出笑容:「那下回我可得見見大嫂才是。她跟娘家的人可還有來往。」


  「不過每年三節兩壽正常走禮罷了。去年九月里她娘家大哥回京,我讓她回去了一回,除此之外就沒別的了。」


  綉瑜這才滿意地點頭,讓春喜往備好的禮物里又加了一支攢珠鳳釵。


  烏雅太太突然斂了笑容,小心翼翼地問:「十一阿哥可好?」


  綉瑜愣了一下,笑道:「額娘不必如此小心翼翼,貴妃娘娘養他很用心,如今長得白白胖胖的。會叫人了,還會說幾個簡單的字,像「抱」、「水」、「小狗狗」,只是還連不成一句話罷了。他後日十五會過來給我請安,到時候就能得見了。」


  烏雅太太這才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那就好,那就好。你能想得開是最好的,額娘多心了。」


  綉瑜輕嘆一聲,腹誹道,自己的兒子要半個月才能見一次,她能想得開才是有鬼了!可是對比產生幸福感,知道歷史上德妃小四母子倆是怎麼相處的,她就對目前的狀況很是滿意了。恩,她可以暫時當兒子從小讀貴族VIP寄宿學校,每半個月放一次歸宿假。


  烏雅太太的到來使得綉瑜得以安心養胎。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康熙十九年年初,宮裡突然傳出第二次大封六宮的傳聞,頓時吸引了幾乎所有人的目光。


  在康熙十六年第一次大封時,康熙親自定下後宮的位份:皇后一,皇貴妃一,貴妃二,妃四,嬪六,貴人、常在、答應為庶妃,不限制數量。


  佟貴妃當然是瞄準了無主的坤寧宮,時刻盼望著能和康熙一樣住在紫禁城的中軸線上。


  妃一級的競爭異常慘烈,算上還沒有行冊封禮的綉瑜,這宮裡已經有八個嬪了。再算上極有可能得封妃位的小鈕祜祿氏,這就意味著八人裡面只有三個人能夠達成升職加薪的目標。惠宜榮三人都有兒子,僖嬪則是出身高貴又有太子姨母的光環加成。四個人可謂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使盡百寶想要從這場四進三的淘汰賽中脫穎而出。


  這個時候自然沒有人來招惹綉瑜這個資歷最淺、最不具備競爭力的德嬪,她樂得安心養胎。


  另外一個從頭到置身事外的人,是永壽宮的鈕祜祿芳寧。然而二月初一是鈕祜祿賢寧的生日,康熙百忙之中還是沒有忘了來她宮裡坐坐,結果芳寧揮退左右,親手捧了一卷白紙,雙膝跪地高高捧到康熙面前:「請皇上御覽。」


  康熙不動聲色地問:「這是什麼?」


  「這是太醫院藥材庫原掌事太監崔盛喜的供述,他曾親眼看見,康熙十六年年底,姐姐病重前夕,負責替承乾宮貴妃娘娘診脈的蔣太醫多次出入檔案處,名為替貴妃合劑藥方,實則翻看了姐姐的脈案。」


  「前掌事太監?」


  「沒錯,崔盛喜已經在康熙十七年三月,暴病而亡。」


  康熙沉默半晌,卻沒有伸手去接那捲紙,而是淡淡問道:「你呈上這個東西,是想讓朕做什麼呢?」


  繼后已經去世兩年,又沒個子嗣。佟貴妃被內定為未來的皇后,佟佳氏又在他的暗示下,選擇了站到太子身後。現在不管是出於表兄妹的情誼,還是出於後宮前朝安穩的考慮,就算佟貴妃謀害皇后證據確鑿,康熙都未必會處罰她。更別說只有這麼一個死了的太監的片面之詞了。


  芳寧淡淡地說:「臣妾不敢。姐姐之病由來已久,蔣太醫縱然真的查看脈案,也未必有謀害之意,更未必與姐姐之死有關。臣妾送上此物,只是盡自己的一份心罷了,萬萬不敢要求萬歲爺做什麼。」


  康熙突然從她手上奪了那捲紙擲在角落,聲音里隱隱帶了怒氣:「你明知不敢要求,就不該多此一舉!芳寧,朕一直以為你是個聰明人。」


  鈕祜祿芳寧的身子晃了晃,卻還是不卑不亢地說:「皇上,聰明人也是有心的。長姐如母,姐姐待我的情誼,芳寧永世難忘。此事都是我一力主張,皇上若要責罰,就請責罰我一個人,還請看在姐姐的份上,不要遷怒鈕祜祿氏一族。」


  「你!」康熙手上青筋暴起,他深吸一口氣,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永壽宮。


  「娘娘。您沒事吧?」芳寧的宮女流蘇忙進來扶了她,著急得差點掉眼淚:「國公爺多次傳信叫您忍耐,生下有鈕祜祿氏血脈的皇子再說。何況繼後娘娘未必是為人所害,您這又是何苦呢?」


  「佟佳氏有沒有動手腳我不清楚,但是她不安好心,在姐姐活著的時候就覬覦后位,派出太醫打探脈案,其心可誅。我豈能容忍她入主坤寧宮?」


  「可是……皇上似乎並不相信娘娘說的話,更不會為此處罰佟貴妃呀。」


  芳寧冷冷一笑:「我不需要他處罰佟佳氏。」帝王都是多疑的,佟佳氏私自打探脈案,不管是出自何種目的,都是犯了宮裡的大忌諱。他此刻不追究,不代表以後不追究,更不代表他能夠毫無芥蒂地繼續把太子交到佟貴妃手上。


  康熙之所以生氣,多半是出於他和佟佳氏之間的情誼吧。芳寧賭上自己在後宮的前程甚至整個鈕祜祿一族的恩寵,都要遞上這捲紙,本身就說明了這份證據的真實性。帝王的多疑是自己也控制不了的本能,康熙知道,哪怕他不看一個字,也無法再像以往那樣信任自己的嫡親表妹了。


  果然,康熙連續三日沒有招幸任何一個妃嬪,而是一個人獨自在乾清宮批摺子直到深夜。二月初五早上御門聽政的時候,他甚至罕見地對明珠和索額圖兩人都發了脾氣。兩個老對頭同樣一頭霧水,頓時生出幾分同病相憐的錯覺。


  康熙也知道自己亂髮脾氣了,他胡亂結束了早朝,回到南書房批了半日摺子,直到金烏西沉才停筆歇息。


  梁九功忙上來問:「皇上可要翻牌子?或者直接去哪位小主宮裡?德貴人的產期就在這幾日,皇上要不要去瞧瞧她,或者去翊坤宮瞧瞧十二阿哥?承乾宮也派人送了一品紅棗雪蛤……」


  「你如今這差事當得是越發好了,都可以做得了朕的主了!」


  「奴才不敢。」梁九功當即跪下來磕頭請罪。


  康熙不耐煩地揉著太陽穴,忽然一抬眼看到桌角上立著的綉瑜做的日曆,皺眉道:「今兒是二月初五,朕好像總記著,二月初五是個什麼日子。是個什麼日子來著?」


  二月初五?梁九功心裡咯噔一下,暗呼倒霉,他急中生智,腦子裡靈光一閃,忙回道:「二月初五,好像是端嬪娘娘的生辰,皇上可要去啟祥宮?」


  「不對。再想想。」端嬪失寵已久,康熙早不記得她的生辰了,況且他總覺得這似乎是個悲傷的日子,絕不是生辰。


  梁九功只得哭喪著臉回道:「稟萬歲爺,二月初五是……承祜阿哥的忌辰。」


  康熙把玩著玉石鎮紙的手一頓,半晌才低低地說:「是啊,是承祜的忌辰來著。」元后在的時候,每逢這個日子,夫妻二人總會對坐而泣。可如今那個陪他懷念承祜的人也走了六年了。康熙一時之間竟然不知該找誰訴說這些心事,本來佟貴妃是個好人選的,可是……他腦海中又浮現出綉瑜的臉。


  「來人,擺駕……算了,朕去瞧瞧太子。」


  毓慶宮裡的氣氛卻格外熱鬧,太子上了一天學,又寫完了功課,是玩耍時間。康熙去的時候,他正騎在一個小太監脖子上,手裡的小馬鞭揮舞得虎虎生風,口裡喊著:「駕!駕!再快點,駕!」周圍七八個小太監跟著後頭,隨時預備著他摔下來的時候,給太子爺做肉墊。


  梁九功一聲「皇上駕到」,奶母趕緊上前去把太子抱了下來,他扔了小馬鞭,蹬蹬地跑到康熙面前:「給汗阿瑪請安。」


  「起來吧。」康熙摸了摸他的腦袋:「你在做什麼?怎麼騎在太監脖子上?」


  他素來不限制太子玩鬧,故而太子想也沒想地回道:「回汗阿瑪的話,兒臣在騎大馬。」


  誰知今天康熙卻沉了臉色:「是誰教你這樣騎馬的?不務正業!」


  周圍的人立刻齊刷刷地矮了一頭,整齊地雙膝落地,聽后發落。太子嚇得小臉一白,眼睛里包著眼淚。


  康熙也意識到自己話說重了,可是他最近心情不佳,今天又回想起聰明純孝的嫡長子,再來看太子這驕縱無度、動不動就哭的樣子,就覺得十分不滿意了。他當即喝道:「哭什麼?你哥哥像你這樣大的時候……罷了,來人,送太子回去歇息。今日縱容太子玩鬧的宮人,全部交由慎刑司處置!」


  他不顧身後一眾求饒的聲音,徑自去了奉先殿,看著那尊他親手擺上去的「仁孝皇后赫舍里氏」的靈位,吩咐了梁九功守在門外不許任何人打擾,就開始默默對著靈位回憶自己心事。


  康熙十一年二月初五承祜夭折的時候,他恰好陪同太皇太后在湯泉行宮,因此沒能見到嫡長子的最後一面。又怕太皇太後跟著一起傷心,只能在祖母面前強打精神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然後自己找個地方偷偷哭了一場。後來元后再次有孕,有了胤礽,他把沒能給嫡長子的愛全部寄托在了胤礽身上。他特地選了十月三十,承祜的生日這一天,正式冊封胤礽為皇太子。


  其實細細想來,胤礽的性子更像他,小小年紀就已經可以看出天子的威儀了。而承祜卻像極了元后,是個最溫順體貼的性子。雖然為君是不足了些,但是誰家要有了這麼一個孩子,怎能不叫父母疼到了心坎里去。


  一道閃電劃過天空,照亮了康熙的臉,也照亮了他面前赫舍里氏的排位,縱容是手握天下權柄,卻挽不回嬌妻愛子的性命,他心裡一片冰涼。


  奉先殿外,小桂子焦急地在梁九功身前轉圈圈:「公公,勞煩您進去通傳一聲吧。德主子已經發動了兩個多時辰了。這會子,只怕都快生了。」


  梁九功一臉無奈地搖頭:「皇上吩咐了不許打擾。今兒早朝才剛罵了索相和明相,晚上又發落了太子宮裡的人,你若是不怕掉腦袋,只管進去。」


  「哎喲喂,這可怎麼是好。」小桂子不由苦了臉,自家小主一向跟宜嬪平分春1色,宜嬪生孩子,皇上都去陪了大半個時辰,若是今兒請不到皇上,又要叫那些人說嘴好長時間了。


  然而奉先殿是供奉歷代先帝先後的地方,他一個閹人,就是借他十個膽子也不敢亂闖啊。小桂子急得團團亂轉,偏偏此刻天上又下起雨來。


  梁九功腦子一轉,突然說:「急什麼?急什麼?這是你家小主的一場造化也說不定。」


  轟隆隆的雷聲從天邊傳來,雨點擊打著瓦片的聲音愈加清晰,這是今年春天的第一場大雨。


  去年冬天的尾巴格外長,殘冬的余雪在枝頭上、瓦縫裡苟延殘喘了好長時間。但是春天終究是來到了,他也該收拾心情,為了大清的明天繼續奮鬥下去了。


  康熙慢慢站起身,最後看了一眼赫舍里氏的靈位,打開了奉先殿的大門。門外肅立太監侍衛突然齊刷刷地跪了一地,口裡齊聲唱道:「奴才恭喜皇上,賀喜皇上。」


  康熙有些莫名其妙:「梁九功?」


  梁九功趕緊朗聲道:「皇上大喜,德嬪娘娘剛剛給您添了一個小阿哥。」


  「果真?」康熙終於露出一個笑容:「來人,擺駕長春宮。」


  長春宮後殿里,也是一派喜氣洋洋。康熙從佟貴妃手裡接過了十三阿哥,只看了一眼就愣住了。


  佟貴妃不知前情,歡喜地說著吉祥話:「臣妾也見過不少新生的嬰兒了,都是皺巴巴的小老頭似的,德妹妹這個孩子倒是一生下來就玉糰子似的,乖巧可愛。對了,這孩子左耳耳垂後頭還生著一顆米粒大小的紅痣,這是有福氣的兆頭啊!」


  「什麼?紅痣,在哪裡?」


  貴妃就輕輕撥弄著小十三的左耳:「萬歲爺,您看。」


  康熙怔怔地看著懷中的嬰孩,屋內的自鳴鐘鐺鐺鐺地敲過兩下,他忙問:「這孩子是什麼時辰生的?」


  接生嬤嬤回道:「稟皇上,十三阿哥是二月初五亥時三刻生的。」


  二月初五?佟貴妃進宮晚不知道,承祜剛生下來的時候,也是這樣皮膚白嫩、頭髮烏青,也是在耳朵後頭生著一點米粒大小的痣。康熙素來不信鬼神,又早已打定主意要傳位給太子,可是這一刻他也忍不住想,七年前的這一天,他失了愛子,是不是老天爺感念誠心,又把這個孩子還給他了?

  佟貴妃見他怔怔的一言不發,只好主動找話說:「臣妾聽說德妹妹說,皇上早在她懷孕之初就給孩子選定了名字,如果是個阿哥,就要叫胤祈是嗎?這個祈字意頭不錯……」


  「不,不叫胤祈。」康熙下意識地否定了這個名字,祈字音同乞,他富有四海,一定讓這孩子將來一世都不用求人,何用祈禱?當然,面對貴妃,他只隨口說:「祈字……跟十二阿哥的名字重了。」


  宜嬪生的十二阿哥先前滿月的時候,已經被康熙賜了名字叫胤祺,兩個阿哥年紀相近,名字又同音確實不好區分。佟貴妃就笑道:「那皇上可要重新給十三阿哥起名?」


  康熙下意識地脫口而出:「就叫胤祜吧。」


  「皇上…..這,這怎麼使得?」佟貴妃萬分震驚,結結巴巴地說。


  綉瑜在產房裡悠悠轉醒,聽到這個名字,又是驚嚇又是氣惱,差點再次暈過去。一個夭折了的皇子——還是嫡長子——的名字,賜給她的兒子。很好,又高調又不吉利,媽媽,我錯了,我改什麼名字啊?


  好在康熙也很快意識到這個名字不妥,趕緊頭腦風暴了一下,更改了旨意:「不,還是叫祚吧,胤祚。」


  佟貴妃在一炷香的功夫里,承受了兩次暴擊,腦子已經不會轉了,就沒來得及反對。


  宮女們都不識字,沒覺得有什麼不對,還覺得小阿哥出生頭一天就得了皇上賜名,是莫大的恩寵呢!當即跪下來興奮地謝皇上賜名。


  在一片歡呼聲中,康熙滿意地點點頭,深覺自己給小十三起了個好名字。祜者,受天之福也。他第一個寄予厚望,希望能夠「承天之福」的孩子沒能養住。


  胤者,繼也。他只能盼望著這個生在二月初五承祜的忌日、出生當日下了十九年第一場春雨的孩子,能夠繼承、延續嫡長子的美好品德,福祚綿延,長長久久地承歡父母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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