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第 61 章
春去夏來, 暢春園裡漸漸暑氣蒸騰, 枝頭鬧春的海棠花打了焉, 湖中層層鋪疊的綠葉中又探出幾支青澀的花苞。不過十幾日的功夫, 枝頭的蟬一鬧起來,那些池子裡頭的花苞就像得了信號似的, 紛紛綻出嫩紅的花朵兒來。
胤禛胤祚下了學, 就這樣一路沿著芝蘭堤嬉鬧著往永和宮來。途中但見蓮葉接天, 鷗鷺戲水, 青紅的錦鯉暢遊水中, 端的野趣天成。胤祚心裡痒痒,可礙於四哥的淫威不敢親自靠近水邊, 只得命魏小寶代為摘了一衣兜的蓮蓬, 準備帶回秋爽樓向額娘和妹妹獻寶。
他興沖沖地進了秋爽樓,也不看路一頭往前猛衝, 結果在院內轉角的地方,一個不妨踢倒了一張長凳。凳上青瓷碗碟滾落, 碎片混著清水灑了一地。
「六爺!」眾人怕他摔倒受傷,忙上來扶了。一眾宮娥見水灑了, 都露出駭然失望之色。
胤祚轉轉腳腕, 抱怨道:「你們怎麼在廊檐兒下頭洗碗?」
「不是洗碗。」一個脆生生的聲音答道,卻是綉瑜聽到動靜派出來查看的宮女夏香。
夏香笑著沖兄弟倆行禮:「今兒是七月初七, 娘娘吩咐了讓秋爽齋的宮女們曬水, 午後要比賽『拋針』呢!」
話一出口, 卻見胤禛站在一旁, 夏香頓時後悔:「奴婢失言,四爺恕罪。」
胤禛隨意擺手:「起來吧,你是額娘身邊的人,不用避諱這些。」
兄弟倆並肩往內室去,胤祚笑嘻嘻地問:「四哥,那你屋裡的宮女兒們都怎麼說『針』啊?棒槌嗎?」
胤禛白他一眼:「真要計較起來。那你屋子吃飯的傢伙就不該叫『桌』子,得叫案板!額娘的貓也不該吃『魚』,得改吃泥鰍了。」
眾人都笑了。
綉瑜帶著女兒在屋裡玩,透過捲起的湘妃竹帘子,早看見兄弟倆有說有笑地往這邊來。等母子兄妹們互相見過禮,不等胤祚獻寶,她先出言笑罵:「是哪個猴兒踢翻了我們足足曬了十多個時辰的水啊?還不快去給你竹月姐姐賠罪?」
胤祚早猜到必得是額娘身邊重用的大宮女,才能把水擺在廊檐兒下曬著,忙對著她作揖道:「姐姐見諒。」
竹月當然不敢真的受他的禮,忙笑著上去扶了:「使不得,折了奴婢的壽了。」
旁人可沒有這麼好打發了。九兒穿著薄紗襖兒,散著褲腿從炕上跳下來,嘟著嘴瞪視他:「還有我和妹妹的!六哥賠我的水!」
綉瑜不由大笑:「了不得了,老六,你可攤上大事了!」
胤祚尷尬地摸摸鼻子,把求救的目光轉向胤禛,卻見四哥端了杯茶,貌似專註地去逗額娘窗沿兒底下掛著的虎皮鸚鵡。
「你還小。七月七是大女孩們的節日,你和小十二跟著湊什麼熱鬧.……」胤祚只得把妹妹抱到一邊哄勸。
胤禛收回目光,好奇地打量坐在窗前給貓擼毛的額娘:「溫僖額娘要找人協理六宮,額娘,您都不著急嗎?」
雖然太皇太后金口玉言,四妃平分宮權,誰都拉不下。可這威風有油水的差事就那麼幾件,這一個月以來,惠妃跟榮妃爭得不可開交,每天都能鬧出許多新聞來,時不時拖了隔岸觀火的宜妃和綉瑜下場。
這個時候,額娘還有心情帶著宮女和妹妹們過七月七,胤禛就想不通了。
綉瑜知道他還在計較宜妃害胤祚的事情,不由笑著撫摸他的辮子:「這是大人的事情,你只管好好念書。今年來了園子里,可我瞧著你怎麼比往年更瘦了些?」
胤禛素來苦夏,他早上天不亮就要到無逸齋讀書,歇了晌還要往武場上練上兩個時辰。饒是一眾奴才如臨大敵地小心伺候著,他仍是瘦了許多,隔著薄薄的夏衫,都能清晰地看見胸前的肋條骨。
消暑湯藥、除穢香囊,一天兩遍地往屋子裡洒水,能想的法子早想完了。綉瑜只能勸道:「好歹多吃些東西,別一味貪涼用冰,暑熱內滯寒氣加逼,不是好玩的。今年南邊又進了那象牙玉席來,路上耽誤了幾日如今才到,今兒早上叫送到你那兒去,想必已經鋪上了。」
胤禛不好意思起來:「偏了額娘的好東西了,您該留著才是。」
綉瑜笑道:「額娘還有呢。這是你皇阿瑪單給你的,因其他阿哥沒有,才叫送到我這兒來轉一道手的。」
胤禛不由心生感動。結果胤祚突然跳到他背後,把他做了擋箭牌,手裡高高地舉著朵碗口大的並蒂蓮,惹得九兒在底下跳腳:「給我,六哥!給我花兒!」
綉瑜不由嘆氣,跟長子面面相覷:「難為你了。」
此時竹月帶人端上來幾道點心,有櫻桃凍、點綴著大塊西瓜瓤的冰碗子、冰鎮的荷葉粥,胤祚孝敬上來的蓮蓬也被剝了子,做成蓮子洋粉攥絲。
幾個孩子吃了下午這頓點心,綉瑜就催他們去近水背陰的屋子裡歇晌。這時溫僖卻使個太監給她傳話,讓在貴妃的住處景鳳軒里議事。
七月十五就是中元節,打順治爺在世時起,宮裡佛教盛行。中元節就變成了送穢祈福,舉辦盂蘭盆會的重要節日。溫僖看了這麼多天的戲,終於要把權利放出來了。
果然,綉瑜的儀仗到集鳳軒的時候,其他三妃赫然已經在座了。
溫僖雖然放權,可也不希望看到誰一家獨大,早把權利分得明明白白。油水最大同樣也責任重大的御膳房、庫房兩塊交給資歷老的惠妃、榮妃管著。
綉瑜攬了造辦處的活計去,算是個不好不壞的差事。雖然造辦處里的部門多如繁星,每日過手的銀子上千,權利與油水都極大,但是礙於絕大多數工匠並非太監,內廷宮妃管理不便。所以這個部門的生產環節,都是由內務府的官員管著的,權利也大多被他們瓜分。綉瑜只管對賬、統計各宮用度、分配東西之類的雜事。但勝在清閑,正合她意。
唯有宜妃被溫僖「委以重任」,安排她管宮禁人事,掌刑罰。小到各處掃灑,大到出入宮禁的記錄,全歸她管。看似威風凜凜,好比紅樓里王熙鳳協理寧國府,人人都得低頭尊一聲「鏈二奶奶」。惠榮二人都對這個差事垂涎萬分。可對沒什麼遠大抱負的宜妃來說,這份威風又瑣碎又得罪人,連雞肋都不如。
她臉上的笑容都快掛不住了,商量完畢一甩帕子,連略坐坐都不肯,起身就走了。
主位上的溫僖沖綉瑜露出高深莫測的笑容。綉瑜不由萬分詫異。她可沒自戀到以為溫僖是在幫她,可宜妃到底怎麼得罪溫僖了?
綉瑜百思不得其解。這謎底一直到七月十五,綉珍跟著佟夫人到園子里來請安才解開。
綉珍抱了瑚圖靈阿在懷裡逗弄,若有所思地回憶道:「去年過年的時候,我似乎聽誰偶然提了一句,郭絡羅家近年來每逢年節,都有幾千兩銀子送到赫舍里氏、索額圖的府上。」
「哦,還有安親王岳樂家的阿哥,跟鈕祜祿家爭奪京郊的莊田,一氣之下打了貴妃的侄兒。兩家一路把官司從直隸總督衙門,打到了宗人府簡親王跟前兒。」
綉瑜不由恍然大悟。親姐姐孝昭被元后壓了一輩子,溫僖本來就隱隱跟太子別著苗頭,不過礙於十阿哥還小,才隱忍不發。郭絡羅氏討好索額圖,這敵人的朋友,當然就是敵人了。
安親王岳樂又跟宜妃連著親戚,兩家素來走得極近。岳樂的兒子又揍了貴妃的侄兒。重重積怨之下,溫僖不找宜妃麻煩才怪。
綉瑜不由讚許地看了一眼妹妹:「你哥哥不在家,多虧了有你在宮外,不然我竟成了聾子瞎子。」
烏雅家雖然抬旗,但一時還未能夠融入上層貴族的交際圈子,佟家則不然。綉珍在佟夫人跟前兒伺候,整個滿蒙八旗的上層人家,沒有她不知道的新聞。
「只是你打聽這些消息,又說與我聽,你們爺可知道?」
如今宮裡還有個小佟妃呢。那年鄂倫岱被康熙修理了一頓,佟國綱好像也被喚起一點為人父的責任,法海在家裡的日子好過了許多,甚至佟國綱還有過為他謀職出仕的打算。如果要論親疏的話,他沒有必要放著父親、嫡親堂姐不靠,反而來依靠妻姐。
綉珍臉上顯出深深的憂慮來:「長姐放心,這正是他的主意。家裡公公雖然為人不錯,但卻是個耳根子軟的,前兒本來答應了要將姨娘的靈位移入宗祠,永享祭祀。可是鄂倫岱這個瘋子,砸了陰席,掀了祭壇,揚言燒了宗祠也不讓姨娘的牌位入內。公公氣得暈了過去,也拿他一點辦法沒有。」
「如今,我們搬了出來,在承恩公府花園的小院子里,單獨開火過活。」
「什麼?賀姨娘的靈位竟然沒有在宗祠里?」綉瑜被這一家人的奇葩程度氣樂了,這大約跟現代腳踏兩隻船,有了孩子還指著罵野種是一樣的惡劣程度。
這時,竹月匆匆進來:「娘娘,不好了,無逸齋那邊傳了太醫,好像說是有哪位阿哥中暑了。」
中暑?綉瑜嚯地一下站起來。胤禛往年夏天總要病上一兩回,好容易今年熬到三伏的尾巴了,結果該來的還是來了。
她在心裡把酷暑天還給孩子布置這麼多作業的康熙暴打一頓,急急忙忙辭了妹妹往澹寧居去。
一個時辰前,胤祚好容易射完了桐木箭筒里的二十支竹箭,一邊伺候的哈哈珠子又遞上另一個滿滿當當的箭筒:「爺,只剩一半了,加把勁。」
胤祚沮喪地甩甩胳膊看向身邊的空地:「咦?四哥人呢?」
哈哈珠子回稟:「四爺今兒只備了一百支箭,已經練完回去休息了。」
康熙還是心疼兒子的,二伏、三伏這兩個月,四阿哥能夠享受一點小特權,每天騎射的功課減半。只是胤禛素來要強,不到堅持不住的時候,他很少提前休息。
胤祚頓時有些擔心,丟了手上的弓箭,無視諳達皺起的眉毛,往阿哥們休息小坐的帳子里去。結果卻見四哥坐在石凳上,慢吞吞地用著一碗冰鎮酸梅湯,旁邊四個哈哈珠子拚命地給他扇扇子。
胤祚滿心的牽挂頓時化為嫉妒,他過去坐了,強烈要求分一杯羹。
胤禛嘆道:「都是額娘吩咐的,我倒覺得無需如此麻煩。日頭越來越毒,還不如快些練完回屋去休息呢。」
「你的身子最重要,反正兄弟裡頭論騎射咱們倆也排不上號。」胤祚端過碗,咽下一大口酸梅湯,舒服地長嘆一口,復又抱怨,「唉,我不明白,只是尋常的練習,又不是比賽。太子和大哥也非得爭個先後快慢不可,何苦來哉?」
胤禛隨口回道:「司空見慣,何足為奇?快些喝,咱們還有一半的功課沒完成。」
「不妨,再歇歇。你今兒用的什麼香囊啊?這味道清清淡淡的,倒還好聞。」胤祚伸手解了他腰帶上的香包去,袖在懷裡深吸一口。
「瞎說,都是額娘做的,還不一樣么?」胤禛識破他偷懶轉移話題的意圖,卻懶得拆穿,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聊天著休息。
不遠處的武場上卻沒有這樣輕鬆閑適的氛圍了。八阿哥也進學了,下晌同樣跟著哥哥們練武。小的時候,除了每隔三日要去一趟鍾粹宮後殿給良貴人請安,胤禩沒有覺得自己跟別的阿哥有什麼不同。
後來他年紀漸漸大了,開始識字念書了,才開始漸漸從眾人看向自己的眼神里,讀出不同的東西來。比如每年惠額娘給兒子發壓歲錢,大哥得的荷包永遠是額娘親自系在腰間的,而自己的則是宮女拿著冷冰冰的托盤遞到手上。
再比如到皇阿瑪宮裡請安,人人都知道太子只喝雨前龍井,三哥喜歡廬山雲霧,四哥喜歡太平猴魁。雖然是一模一樣的青花蓋盅端上來,可唯獨沒有人問過他喜歡什麼。
進學才一個月,這種讓他不舒服的感覺越發強烈。諳達們知道四哥畏暑,特意稟告皇阿瑪,讓他的功課減半。卻從來沒有人在皇阿瑪跟前提前過,他才五歲的小兒子每天也要在烈日下,射出這二百支木箭。
胤禩握弓的手微微發抖,汗水浸濕了手掌,那些被弓弦割出來的細小傷口愈發疼了。
「八弟,你沒事吧?」胤祚開小差回來,頭一個就見比弓高不了多少的八阿哥站在太陽底下,身子搖搖欲墜。
他下意識地伸手去扶。胤禩獨居鍾粹宮,少有跟哥哥們親近的時候,往後退了一步,躲開了他的手。
胤禛抬眼一望,卻見跟著八阿哥的兩個哈哈珠子借著撿箭,遠遠地躲到宮牆底下的陰影里乘涼。他登時火冒三丈:「你看著老八,我去找大哥。」
天氣太熱,容易讓人心煩氣躁。胤褆今日二百支羽箭只中了不到百個靶心,比皇太子少了將近二十個,早窩了一肚子的火。胤禛本想讓他出面管教八阿哥的哈哈珠子,卻恰好撞在了槍口上。
胤褆把弓往地上一擲,不耐煩道:「累了就叫他歇著!我還成內務府大總管了?」
「可……」胤禛一時語塞,要是老六的人敢躲到一邊乘涼,他早叫拖出去打了。可老八身邊伺候的奴才,都是惠妃選的,除了大阿哥誰管得?
當然還有人敢管。那個人就是大哥不開心孤就開心了的皇太子。胤礽在一旁聽了不由冷笑:「還有這樣騎到主子頭上的東西?來人,八阿哥的哈哈珠子背主忘恩,拖下去杖責五十。兩個伴讀不能護主,同樣杖責五十。」
「你……」胤褆這才慌了神。哈哈珠子都是包衣奴才也就罷了,可伴讀卻是貨真價實的八旗出身,還有一個是惠妃的遠親。杖責那是要脫了衣裳打的,眾目睽睽之下日後叫這那拉家的孩子怎麼做人?
胤褆只得忍氣吞聲地求情:「太子何必動這麼大火,八弟到底沒什麼大礙,罰他們跪上一會兒小懲大誡就是了。」
太子難得找到機會打壓胤褆的氣焰,一語雙關地說:「自古尊卑有序,這奴才想要騎到主子頭上來,就是打死都不為過。」
胤褆雙目圓瞪,火冒三丈。偏偏這事他確實不佔理,若是鬧到康熙面前,只怕康熙還會怪他包庇母族,不友愛兄弟。胤褆頓時有了息事寧人之心。
可這時,武場另一端卻傳來陣陣驚呼,諳達們一窩蜂地圍過去。胤祚大喊:「四哥,你快來看看。八弟暈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