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186
「額娘, 我想吃荷葉糯米雞。」
「荷葉糯米雞。」
「糯米雞。」
「雞……」
綉瑜抱著腦袋從床上坐起來,趕跑腦袋裡曲折回蕩的聲音。旁邊宮女忙端茶撫背地給她壓驚。
綉瑜回過神來,在心裡惡狠狠地吐槽小兒子。十四這個欠打的死孩子, 走之前轉水牌似的點菜, 嚷嚷著要把她拿手的幾道菜吃個遍才肯出門。
前兩天, 綉瑜滿心憐愛地洗手作羹湯。
過了兩天,下廚房的心理活動換做「反正他要走了, 再忍忍吧」。
點到這道荷葉糯米雞的時候, 她已經忍無可忍掀桌不做了。
然而母子相處的道理古今不變, 都是「在家我媽嫌我, 出門我媽想我」。等十四去了貴州,她又天天提心弔膽, 做夢都夢到小兒子或受了傷渾身是血,或餓得慘兮兮,或淚眼汪汪地問她討糯米雞吃, 醒來又去翻桌上的台曆,急道:「怎麼還不見家書?」
眾人都知她心情不佳, 走路倒水的動作都輕了幾分,焦急的視線不住地往窗子外頭飛。好容易挨到早膳時分, 終於聽得一聲:「娘娘,十三爺帶兩位阿哥來給您請安。」
胤祥一身絳紅色天馬皮袍,滿面笑容地進來, 手上拿著兩個線軲轆, 身後弘晨弘暉兄弟倆, 一個拿大雁風箏,一個拿仙鶴風箏,一進來就笑嘻嘻地蹦到她面前:「祖母,十三叔要帶我們去御花園放風箏。」
綉瑜忙叫擺膳。小廚房端上永和宮特製的奶餑餑,她見一大兩小三個孩子都吃得十分香甜,終於臉上露笑,跟著多用了半碗燕窩。
弘晨見了也要吵著要喝:「還是您宮裡的冰糖燕窩羹做得好。」
胤祥笑道:「這就叫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叫我們趕上了。」
以往永和宮負責說笑逗趣兒,哄長輩開心外加帶孩子的都是胤祚和十四,如今只有他頂上了。綉瑜展顏一笑:「我做了幾件小孩子的衣裳,你帶給兆佳氏。」
兆佳氏產期將近,母子二人正說些如何安排生產,如何照料小孩的話,竹月突然進來輕聲道:「娘娘,昨兒景仁宮的燭火亮了大半夜。皇上一早就下旨,讓八爺進宮侍疾。」
綉瑜微微頷首,絲毫不覺意外。良妃當然是沒有膽子搞什麼符水詛咒的,昨晚太醫當場驗明,景仁宮的小太監倒掉的不過是她常喝的治頭風的葯而已。
祖制,妃嬪自戕是大罪,會連累兒女。但是祖制卻沒說,得了病的妃子不能不喝葯。權力只能把想活的人逼死,卻不能把想死的人逼活。康熙也只有捏著鼻子採取懷柔措施,叫八阿哥進宮了。
胤祥聽了半天,皺眉道:「是您向皇阿瑪求情的?」
綉瑜怕他多心,忙解釋說:「良妃的出身,是你皇阿瑪心裡的一根刺。」
她活著一天,這根刺就扎在康熙跟八阿哥之間。相反,如果她死了,根據得不到的永遠是最好的原則,反而有可能勾起皇帝心頭的各種美好回憶,污點反變白月光。故而幫她也是幫自己,綉瑜樂得日行一善。
胤祥洒然笑道:「額娘放心,我們兄弟之爭,與內眷長輩不相干。更何況良額娘過得十分不易,兒子聽說八嫂為人……」在長輩面前說嫂子的不是,他不由臉紅,想了半天才下了個評語:「剛烈勇猛,不拘小節。」
「這算什麼?你還沒見識過郭絡羅氏真正的厲害呢!」綉瑜搖搖頭,給正直的十三阿哥科普了一下福晉夫人圈子裡流傳的八福晉的各種壯舉。
例如皇帝賜下、有名有姓有來歷的小妾格格,不過在八爺跟前略露了一回臉就被打成個爛羊頭;再例如,滿宮皆知良妃信仰薩滿教,然而八貝勒府給她準備的壽禮,是一尊舉世難得的白玉觀音。再再例如,九阿哥派人下江南給八哥採買美貌漢女,偷偷養在莊子里,結果被八福晉發現了。那情狀之慘烈,仇恨之持久,上不怕皇帝責罰、下不怕額娘嘮叨的老九,居然被八嫂揮舞掃把的風姿,嚇得好幾個月不敢上八哥家的門。
她每每跟兒子們講這些女人的八卦。胤禛是真正經,嚴辭拒絕參與。胤祚是假正經,嘴上說著不聽不聽,實際聽得眼睛放光津津有味。十四是完全不正經,毫不掩飾地端著瓜子花生跟她有來有往地討論。
今天頭一回逮著十三,只見他耳朵根兒都紅透了,又不好意思又想聽的模樣叫綉瑜好笑又手癢,卻見他忽地笑容一斂,正色道:「八哥為人謹慎周全,早兩年,他十分孝順良額娘,也知道約束八嫂。可是自從康熙四十二年索額圖謀逆案之後,他越發忙於算計,也越發依賴八嫂娘家,就都顧不得了。說到底,都是那把椅子害的。」
這話說得公平厚道,綉瑜在旁暗自點頭,不由對他高看一眼。
她這些孩子里,十四是炮仗脾氣,有仇就報。胤禛看著冷靜克制,但是心裡卻有一個小本本,凡是惹了他的人,身前身後子孫八代都跑不掉。這兄弟倆好的不遺傳,小心眼兒記仇的本事,倒是一脈相承。難得十三這孩子天生大度爽朗,老八把他害成這樣,也還能得句公道話兒。
綉瑜一時想遠了。結果弘晨弘暉兄弟在外間等急了,進來扭股兒糖似的纏在胤祥身上,把他拽了出去。竹月進來收拾茶具,笑道:「知道娘娘這些日子擔心十四阿哥,難得十三爺日日都進來陪您說話。」
綉瑜點頭贊成:「真是個好孩子,要是我生的就更好了。」
竹月驚訝道:「您以往不是說,情分比血緣重要嗎?」
兩碼事兒!綉瑜在心底腹誹,要是我生的,剛才臉紅害羞的時候,就可以上手捏了呀!
接下來數月,因為西南戰局,朝堂上立儲風波暫歇,後宮諸妃養精蓄銳。永和宮最大的對手八阿哥專心侍奉母親,一時間風平浪靜,歲月靜好。
綉瑜除了擔心十四,並無旁的事煩憂。兼之康熙考察了皇孫們在上書房的學習進度,龍心甚悅,最喜歡兒孫繞膝、恨不得在家裡開幼兒園的皇帝大手一揮,宣布將新一茬的小蘿蔔頭們招進宮栽培。
胤祚家剛滿六歲的二小子弘昆也過上了背起書包上學去的日子,這下堂兄弟三個湊成個搗蛋三人組,偏又都是討狗嫌的年紀,每逢上書房休沐的日子,一起在各處攆貓追狗;每逢胤禛休沐的日子,又一塊兒頂碗挨訓,瞧著逗樂極了,倒也好打發日子。
樂極生悲,水滿則溢這句話,總是不錯的。四月份天氣漸熱,聖駕移居暢春園,綉瑜不過晚飯後順著長堤,往林子里多走了兩步,就遇上同樣在此散步的良妃母子。
八阿哥瘦了許多,臉上略帶倦容,但是身上氣度凝練沉穩,跟良妃說話的聲音不急不緩,跟三個月前的浮躁張揚判若兩人。
綉瑜一時愣住,懷疑自己留下良妃反倒激發了八爺的小宇宙。倒是良妃雖然在病中,卻精神百倍,眼中時刻帶笑,轉眼瞧見了她,忙起身迎了問候兩句,感激地說:「還未謝過娘娘救命之恩。」說著正要拜下去,半空中卻橫出一隻手來。
八阿哥扶了她交到宮女手裡,溫聲道:「額娘,你先回去歇息,我跟德額娘說幾句話。」
良妃一步三回頭地走了。綉瑜知道重頭戲來了,在一旁站定嚴陣以待,卻見他負手而立,開門見山地說:「這次打西南,十四弟以為總領糧務的四川糧道齊世武是我的人。其實,他是皇阿瑪派在軍中的。這樣說,娘娘明白了嗎?」
綉瑜心頭一凜,卻只是笑道:「大軍出發四個月了,貝勒爺這句提醒,可有些雞肋。」
胤禩虛偽一笑:「我額娘病了數月,娘娘不是也碰巧才想到在皇阿瑪耳邊提一句嗎?片語之情,小王已經代為還上了,告辭。」
他一走,綉瑜的臉色瞬間沉下來。康熙不是傻白甜,為防「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的情況,他在軍中安插耳目也是應有之義。然而被人監視總不是什麼愉快的事,綉瑜思索片刻,還是決定一面讓胤禛核實齊世武的身份;一面寫信給十四,叮囑他不論如何,都要小心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