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探花郎與兩指夾擊
文人士子越聚越多,一張張的條案也慢慢坐滿,詩會雖然是娛樂,卻是這些文人士子並不真如在那娛樂場所那般放縱,反而多大低聲而語,謹言慎行。只因為今日這詩會與平時不同,今日乃是官方詩會,會有大人物到此,眾人自然要在意自己聖人子弟的品平。
其實這元夕燈節,真正熱鬧的地方並不在此,而是在大江城中,卻是這學政衙門的官方詩會,也由不得這些文人不來參加,好在這詩會下午就開始,並不會延續到很晚,也不會那般隨意暢飲,讓人酒醉而歸。終究還是正式的場合,並非真只是娛樂。
文昌書院之外,也圍著許多人,大多是來自各家名樓或者畫舫的小廝,這些人進不到書院之內,卻在等著書院內的東西。
進到書院里的文人士子,大多都是比較有名氣或者身份地位的,其中也不乏舉人之類。那些沒有資格來文昌書院參加詩會的文人,自然也要自己組織詩會,詩會之處便是城內的那些名樓雅地。
這些小廝在書院外等的便是書院里這些才子們的大作,但凡有大作而出,這些小廝第一個得到了消息,拿著詩詞奔回城內,憑藉著新的詩詞大作,城內的名樓畫舫的花魁清倌人們立馬就唱,便能招來更多的顧客,如此也是賺錢的手段,也是那些還未成名的清倌人出名的手段。
至於真正有名的花魁人物,今日自然是要先到文昌書院里來表演的,也還有往外傳詩詞的便利,提攜的也是各自名樓畫舫的新人。
到場的才子文人,大多也老早就開始準備這場詩會了,提前幾個月甚至大半年,就在準備著詩詞,老早寫好的佳作,留而不發,就等今日這麼個機會。
身為文昌書院東家之一的馬家,自然也到場了,馬子良便是其中領頭人物。也並非馬子良是馬家最有才之人,而是馬子良乃是哪家年輕一輩的嫡長子,自然而然就成了領頭人物。若是二房從河北回來過年,那馬子良這領頭人的身份倒是另說。
只是這個時代,河北到大江,距離實在有些遙遠了,一地主官輕易也離不得崗位。
徐傑對面最前頭那一排桌案,便都坐的是馬家子弟,馬子良更是當中居首。徐傑便也在後面看到了馬子良。
此時的馬子良,手中拿著一疊寫滿字的紙張,低頭不斷在看,口中也在不斷念叨著,似乎在背誦著紙張上的東西。便也不難猜出這馬子良,終歸還是請人捉刀代筆的把戲,不知今夜題目為何,便也只能拿著一大疊多記多背,待得大人物當面,但凡能應題目的,不論是起身作一番姿態吟誦,還是提筆默寫,終究是不能在大人物面前露餡。
徐傑便是這般到處打量著,看著滿場眾人千姿百態,便也發現拿紙背誦的人,也不是一個兩個。這倒不是說有許多人都請人捉刀代筆,有些人當真就是自己寫的詩詞,只是時間久了,怕忘記了,唯有不斷複習一下。
如此,都要在大人物面前表現出一個臨場發揮的模樣。
這場官方詩會,何嘗又不是一次考試呢?
徐傑慢慢看懂了,便與歐陽文峰笑道:「歐陽兄,何以你沒有先準備準備?」
歐陽文峰聞言笑道:「徐兄,題目都是臨時出的,如何準備?待得題目來了,若是有靈感,寫了佳作便當時走了運,才思不敏,也就罷了。」
徐傑聞言又道:「歐陽兄倒是豁達,這題目嗎,不過就是花前月下陽春白雪的,還能跳脫出什麼來?提前備上一些,總能押中的。」
歐陽文峰卻只是笑了笑:「我兄長出彩倒是正常,若是我突然出彩了,有些人還不一定相信,不若順其自然。」
徐傑聽得似懂非懂,便也不再多問。
忽然身後聽得一陣嘩嘩啦啦的聲音,待得徐傑回頭一看,便見得身後之人全部都站起身來,真在拱手見禮。
徐傑與歐陽兩人便也連忙站起,七八個儒生模樣打扮的中老年人從階梯之處走了上來,這些人氣度不凡,大多是華髮已生,年紀不小。也在左右拱手回禮示意。
徐傑也不需多猜,是大人物來了,所謂大人物,官員是其一,也還有大江郡本地的老一輩名士。
七八個人慢慢往前走,手作揖在空中不斷來回輕拱,卻也在互相說著話語。
待得到了徐傑身前,便也聽得一人說道:「孫郡守,今年這詩會比往日里又熱鬧了幾番啊。」
郡守便是一郡之主官,雖然品級大多在從四品到五品之間,但是在這大江郡,已然就是最大的官員了,徐傑聞言便也多打量了幾番,尋著聲音找著到底哪個是郡守孫思潮。
也聽得郡守孫思潮面色帶笑答道:「歐陽公,您到這大江郡當學政十多年,經歷了五任郡守了,便是人人都託了你的福,大江郡的進士一年比一年多,前幾任郡守皆以治學之功得以升遷,而今輪到在下了,當真是感激不盡。」
徐傑聽得那一句「歐陽公」,眼神已然看向了身邊的歐陽姐弟二人。
歐陽文峰連忙拱手小聲說道:「徐兄勿怪,此乃家父。」
徐傑聞言,便也明白了,歐陽文峰姐弟竟然就是大江郡學政歐陽正的子女。歐陽正,在文壇之中,其實大名鼎鼎。在這大江郡里,更是被讀書人無比敬重之人。
自從歐陽正到了大江郡來當學政,大江郡里出的進士一年比一年多,其中大多就是歐陽正的功勞。歐陽正對於公事極為認真,不僅自己對於教書育人很注重,連帶著各個縣,歐陽正也是每年都要親自下去巡視教育之事。
上一次歐陽正去青山縣,便是檢查縣試之事,親自把每一個秀才的考卷都拿來看了一遍,甚至把沒有考上秀才的試卷都粗略翻了一遍。便是要杜絕其中的舞弊現象。也還把縣學裡面的教習都考教了一下,以免其中有人濫竽充數誤人子弟。
整個大華朝,能做到這般的學政,只怕也就只有歐陽正一人了。其他郡里的學政,哪裡會這般親自往各地視察公務。
學政一般情況下只會比郡守低半個品級,雖然為郡守的下官,卻是權利極大。但是這郡守孫思潮,顯然對歐陽正極為的尊敬。就如話語所說,歐陽正嚴謹的態度,在官場上受益的,卻不是歐陽正自己,而是歷任的郡守。一地教育之功過,文風之興衰,教化之厚薄,也是官員升遷主要的考核。
奈何,奈何歐陽正自己卻十幾年來未曾獲得半點升遷,還是這麼一個從五品的學政。
倒也不是歷任郡守要與歐陽正爭功勞。而是歐陽正本身就不能升遷,或者說沒人敢讓歐陽正升遷。
十五年前的歐陽正,二十七八歲,正是風華正茂,也正是春風得意,在京城為官,以不到而立之年,深得聖寵,官拜中書省右僕射,崇明殿大學士。已然就是相位之一。
二十五年前的歐陽正,十七八歲,東華門外唱得大名,位列三甲探花郎。更是一朝聞名天下知。其春闈考卷之策論,更是傳揚天下,也是這一份考卷,奠定了永昭革新,似的朝廷收入連年大漲,也間接促成了當年大江洪災以軍代賑的事情,大力擴充了邊鎮子軍備,以此步步升遷,深得皇帝夏乾之心。
奈何,十五年前的歐陽正,因為一事觸怒了皇帝夏乾,貶謫大江為從五品學政,十五年在此,管教著一郡之地的教育之事。
有詩為證:
少年得志入汴京,
殿前欽點探花郎。
扶搖萬里學士令,
君王一怒半生殤。
當初平步青雲的歐陽正,顯然就是一個有才能,能幹實事之人,大好年華,真是大展拳腳抱負的時候,卻只能在這一郡之地蹉跎十五年青春。
這些故事,十五年過去了,大華朝其他地方之人想來也多有遺忘。但是這些故事在大江郡,依舊還口口相傳,只是從來無人能真正說出歐陽正到底因為什麼得罪了皇帝,即便是捕風捉影去猜,也沒有人猜出一個靠譜的說法。
這也是徐傑要到大江城裡來進學的原因,因為郡學之中,每年都會出進士,甚至還出過兩次三甲人物。如此的郡學,豈能不來?
但凡得空,歐陽正也會出現在郡學之中,親自授課。大江郡考出去的士子,沒有哪個不對這位學政感激不盡。
徐傑此時便也明白歐陽文峰剛才話語的意思,學政歐陽正就是他的父親,自然對於歐陽文峰的水平有個了解,歐陽文峰其實也沒有必要非得在這種場合去出彩。
幾句話語之間,這一行大人物便也走了過去,走到最頭前落座。
待得他們落座,眾多士子方才再次坐回座位。
歐陽文峰心中似乎還有些愧疚,又對徐傑拱了拱手,開口說道:「徐兄見諒則個,頭前巧遇,並非在下少了坦誠,實屬無心之過。」
徐傑自然不會在意,只是調笑道:「按理說歐陽公之性格,最為中正,卻能容得自家女兒出門到處走,倒是出乎意料的事情。」
歐陽文峰聞言淺笑,轉頭看了看另外一邊的歐陽文沁,方才再答:「徐兄,家父自是中正之人,奈何家兄不同旁人,其中緣由,只在家父捨不得打而已。哈哈。。。」
歐陽文峰卻是也拿自己姐姐來打趣,打趣完了,便看歐陽文峰立馬就是一副齜牙咧嘴的模樣,腰間的軟肉受了食指與拇指的夾擊,夾擊之後還有旋轉。
歐陽文峰連忙轉頭又對歐陽文沁說道:「好漢饒命啊。」
「好漢」聽得「好漢」二字,哪裡還會饒命,便是更加重幾分力道。歐陽文峰已然忍不住疼痛,一蹦而起,方才脫離了魔掌。
脫離魔掌之後,便聽歐陽文峰又是笑道:「好漢手段之高明,與雲兄那日碼頭邊教訓馬家鷹犬之功力差之不遠矣,已然讓在下落荒而逃,還請好漢手下留情,不與小弟一般計較。」
歐陽文峰一句一個「好漢」,如此調笑著自己的姐姐,想來這姐弟二人平常關係著實不差。
歐陽文沁見得已經躲開的歐陽文峰,想去追擊,卻是見得徐傑在旁,又不好意思去做那等過於跳脫之事,唯有把頭一偏,不看不聽。若是徐傑不知歐陽文沁為女子,只怕此時便是要乘勝追擊了,好好教訓一下這個沒大沒小的弟弟。
徐傑便是在一旁看得笑意不止,卻也開口來幫歐陽文沁解圍:「歐陽兄,長輩都已到場,眾人皆正襟危坐,唯你一人站立笑語,引人注目了些,也有些失禮。快快落座。」
歐陽文峰聞言,左右看了看,果然發現無數眼神往自己看來,連忙收了臉上的笑意,撫了撫衣襟,落座而下。
那兩個夾擊的手指,豈能放過這般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