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草席蒲團不掃塵
等墨子清等人趕到九層高塔的時候,卻看到一胖一瘦兩個少年正在塔前的躺椅上喝著酒,聊著天。
“你拆了幾間房?”
“不記得了。”
“這麽有成就感的事你怎麽能不記得呢?”
“太多了,真沒有去記。等下次我找個小本本邊拆邊記下來。”
……
冬落與屍蛟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
也許是將墨家秘境的外圍給一鍋端了,屍蛟的心情也非常好,所以對冬落的問題他是能解答的就盡量解答,不能解答也盡量搜腸刮肚的先給出一個目前他認為最正確的答案。
無論是龍門秘境內的,還是神州大陸上的,無論是修力一事,還是修心一事,屍蛟都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屍蛟偏頭看向皺著眉頭正在思索問題的冬落,即沒有出言打擾,也沒有出言催促,隻是默默的在看著他,仿佛在看向欽天監壓力陣法下那個不羈的身影,仿佛在看向那個全身都彎了,卻仍然站立不倒的少年。
每個人的身上,都或多或少的存在著一些令人動容的東西。
也許別人從冬落的麵前走過,看到的是死寂一片,但屍蛟不同,他看到的卻是生機勃勃。
隻不過在這生機勃勃中又隱藏著深深的無奈。
對於這種無奈,屍蛟半點都不陌生,而且還看得很通透,就像看著一個靠天吃飯的莊稼漢,蹲在旱季幹裂的荒蕪田壟上,抬頭看著烈日,其實不會有太多撕心裂肺的情緒,有的隻會是深深的無奈,還有茫然。
冬落眼中的無奈與此一般無二。
都是要老天爺賞飯吃的人,都是要與天爭命的人,想不同都難啊!
屍蛟收回了看向冬落的目光,而是眯著眼晴看向布滿灰塵的雲海深處。
冬落也回過神來。
墨子清等人穿過雲海而來,一路仿若蝗蟲過境一般,寸草不生,一屋不存。就連深入雲層的地基也被橇走。
畢競是他墨家最神聖的學宮秘藏所在,墨子清臉色微黑的道:“這一切都是你們幹的?”
冬落與屍蛟對視了一眼,異口同聲的說道:“不是我們幹的,我們也是剛到,我們來的時候就這樣了,不信你問他。”
墨子清看著躺在躺椅上一臉真誠的指著對方的二人,額頭青筋直跳,恨不得一拳捶死眼前的兩個少年。
隻是身為一個大墨,這點克製還是有的,更何況他在進秘藏之前也說過在秘藏內的一切所得,他墨家不會追究半點。
即然眼前的少年能夠得到,那就該是他們的。
墨子清冷哼一聲,不再看向他們。
而是仔細的觀察起眼前的九層寶塔來。
葉映水與鄭南風多看了一眼冬落,隻是也僅僅是看了一眼而已。
有些話不必說,說了,反而落了個下乘。
那怕是要他死,也得等他死了再說。
在這神州大陸上,死於話多的人太多了。
咬人的狗不叫。
話糙理不糙。
九層寶塔高入雲宵,無論是遠觀,亦或是近察都無法窺其全貌。
塔的第一層平麵為正十邊形,在四周附建六角形單層小塔,構成亭榭式的套室,塔身正麵及小塔正麵均開有圓形拱門,簷下是磚搭製而成的鬥拱。
第二層平麵為正九邊形,九個正麵都開辟有一門,門旁設有格子假窗,塔身鬥拱承托著塔簷。
第三層塔身開始縮小。
再往上便又是層層疊疊的雲海,看不清了。
主塔副塔,高低錯落,相互依偎。
墨子清看得自然要比別人多些,遠些。
雲海之上,大日橫行,光芒萬丈。
一座高塔上出重宵,下臨無地,在塔頂處一分為二,塔尖之上各有一紅一藍兩寶珠往外釋放著紅光藍光。
塔腰之側的匾額上隻有“淩雲”兩個字,金光燦燦。
十扇塔門吱呀一聲,沒有預兆的便打開了。
冬落等人麵麵相覷,不明就裏。
葉映水與鄭南風對望一眼,一行四人一咬牙便衝著一扇門衝了進去。
等到四人一入內,塔門便瞬間關閉,融入塔身,與塔身嚴絲合縫。
屍蛟的聲音在冬落的耳畔響起,“冬兄,我因為與公輸家有仇,所以他們公輸家想要的東西,我是絕對不會讓他們拿到的。咱們就此別過,記住之前我說的一切,決無半句虛言,那些都是此次在墨家秘藏內你所能取到多少機緣的關鍵所在。保重。千萬別死在了這秘境內,說好的出去之後請我喝酒的。”
冬落欲言又止。
屍蛟指了指自己的心,輕笑一聲,轉身便往一扇門內衝了進去。
冬落知道屍蛟手指指心那一個動作的意思。
捫心自問,問心無愧。
世間人就是那麽奇怪,有的人那怕相知相識數十上百年,也是貌合神離,同床異夢。
可有的人那怕是才見上那麽一麵,就仿佛是久別重逢,相見恨晚。
冬落與屍蛟便是屬於後者。
見屍蛟進入的那處塔門已經關閉,冬落輕歎一聲,也往另一扇塔門走去。
人生何處不相逢。
就此別過。
墨子清轉頭對著墨子漁等人說道:“此塔是我墨家九大鎮宮靈寶之一的淩雲塔。一扇門內便是一個世界,每一扇門內的機緣造化也不盡相同,至於裏麵有什麽我也不知道。你們是選擇共同進一扇門,還是分開各入一扇門。你們自己選吧!我在塔外等你們。”
墨子漁四人對視一眼,“我們選擇各入一扇門。”
墨子清點了點頭,對四人中最小的一個小男孩道:“子染,你最小,也不愛說話。入塔內師兄隻有一個要求,那就是記住非命非樂回個字。命是什麽?樂又是什麽?命裏有什麽?”
墨子柒身後的一個小男孩點了點頭,怯生生的說道:“大師兄,我知道了。”
墨
子清摸了摸他的腦袋道:“入塔吧!”
墨子清目送著墨子漁等人各挑了一扇門一閃而入。
塔門瞬間關閉。
墨子清腳尖輕點,身形直掠而上,沒入了雲海之中。
身為墨家當代最年輕的大墨,對於墨家秘藏,還有淩雲塔的了解自然要比一般弟子或者外人要多些。
其實真正的機緣考核從在山門外就開始了。
無論是已經進了塔的,還是在塔外的,或者現在正在徘徊在山門外的。
他們所能獲取的機緣從他們看到山腳下的那一道牌坊時,就已經注定了。
那怕是會有一些不同,但也無關緊要。
這就是命。
沒得改。
九層淩雲塔,層層問心關,至於又能登上幾層。
這也是命。
沒得改。
……
冬落一步跨入塔門,進入的是一個昏暗的房間。
房間內除了居中一個蒲團,什麽也沒有。
他一回頭,甚至連出去的門也沒有了。
再往前一步跨出,便是天翻地覆,波紋滾滾,冬落仿佛站在了天地中央。
腳下是水波陣陣,頭頂是白雲蒼狗。
近一步無路,退一步無門。
冬落低頭看向水中的倒影。
天高海闊,人如芥子。
微乎其微。
冬落一屁股坐在蒲團之上,該來的就來,他也不躲,反正也已無處可躲。
冬落雙手交錯放於小腹之上,雙目微閉,如老僧入定一般,端坐在蒲團之上,一動不動。
他什麽也沒有想,什麽也沒有念。
他什麽也不用想,什麽也不用念。
他的心田腦海之中如洪鍾大呂一般突然響起一道聲音,“殺一人救百人,殺不殺?”
冬落想也沒想,直接說道:“殺!”
那道聲音第二個問題比第一個問題問得更加急促,“殺一人救千人,殺不殺?”
冬落的眉頭微皺,但仍然幹脆的答道:“殺!”
那道聲音似乎已經有些急不可耐,這次直接怒吼而出,“殺一人救萬人,殺不殺?”
原先潔白無瑕的雲瞬間漆黑如厚,重重疊疊,如天威般,向著水麵一壓而下。
原本平靜光滑的水瞬間波濤洶湧,激蕩不上。
冬落所坐之蒲團就如同怒海之中的一葉扁舟,沉沉浮浮無定處。
他的臉上有了更深的茫然,還有掙紮,恐懼,他的眼皮微動,對那道不停問問題的那道聲音似乎有些惱了,直接狠厲的答道:“殺!”
那一道聲音再次喝問道:“殺一人救千萬人,殺不殺?”
這一次冬落直接大聲的吼道:“殺!殺!殺!”
當三個殺字一出,黑雲怒濤瞬間消失不見,再次恢複了之前的平靜安穩。
冬落臉上的神色我逐漸的緩和了下來,慢慢的變得從容。
那道聲音再次平緩而又冷漠的問道:“如果那個人是你呢!殺還是……不殺?”
那道聲音仿佛出現在他的腦海心田,一直在不停的追問他。
殺還是……不殺?
似乎隻要今天冬落不給出一個令他滿意的答案,他就會一直追問下去。
冬落臉上的茫然之色更重。
是啊!如果那個人是你的話,那麽殺還是不殺呢!
如果說不殺,那之前的每一個問題無論是救百人、千人,還是萬人,千萬人,自己都說了殺。
可若是殺,那個人是自己。
真的就該殺嗎?
真的就能死嗎?
冬落一瞬間迷茫了起來,找不到了答案。
冬落茫然的睜開了眼晴。
這個問題,好難啊!
冬落起身離開了蒲團,一腳踏在水麵之上,一圈圈的水紋交錯著遠去。
好像那天有多遠,這水紋便會蕩漾開多遠。
生生不息。
一步起,一步落。
不拖泥,不帶水。
身後的蒲團消失不見,隻有一圈圈水波四散開去。
冬落再次低著頭顱,不過他卻沒有看到他的倒影。
水麵下,遊著一條條各式各樣的大魚。
大魚在吃小魚,小魚在吃蝦米。
生機勃勃,樂此不疲。
一聲清鳴響徹天地。
即不堅銳,也不低沉。
隻有歡快。
冬落看到水麵下有一條剛剛出生的鯨魚在繞著他媽媽歡快的叫著。
冬落站在水麵上,跟在了它們的後麵,看著那條小鯨魚,從早遊到晚,從白天遊到黑夜。
看著他一點點的長大,看著他離開了他的媽媽,獨自遊向了深邃的大海。
那個時候,冬落的內心突然有一種刺痛的感覺。
這片海那麽大,可能這一分別,它們這一生都不會再見了吧!
小鯨魚越來越沉默。
冬落也越來越沉默。
冬落摸了摸下巴,早已胡子拉碴。
大海沒有盡頭。
小鯨魚越遊越遠。
也越來越老。
冬落的頭發亂糟糟的飄浮在水麵之上,像一從從水草一樣。
隨波逐流。
原先的小鯨魚已經長得很大很大了,可是它卻再也沒有見過它的媽媽。
淺水是喧囂的,深水是沉默的,而海水呢!
是溫柔的。
已經不能再稱之為小鯨魚的巨鯨,在某一天突然停止了遊動。
巨鯨輕鳴了一聲。
冬落有一種熟悉的感覺。
是了,第一次見到它的時候,它也是這樣叫的。
聲音都很歡快。
巨鯨猛然前遊數千米,猛然回頭一躍而起。
雪白的肚子在陽光下,真的很美。
冬落仰頭看著這人世間最美
的景象,不由的呆立在當場。
巨鯨向著冬落飛來,巨大的頭顧輕輕的觸碰了一下冬落的額頭,而後悄無聲息的跌落水麵。
一絲水花也沒有濺起。
巨鯨落了。
冬落頭朝下,也隨著巨鯨向著海底落去。
鯨魚龐大屍體落入了大海,冬落仰躺在它的背上,淚流滿麵。
海水是鹹的,淚水也是鹹的,淚水融入了海水之後就不見了。
但它確實又存在過。
一群大魚開始撕扯著巨鯨的血肉。
冬落閉上了眼晴,內心苦澀一笑,“如果那個人是我,那就殺了吧!”
那道聲音再次問道:“值得嗎?”
值得嗎?
冬落眼眶微熱,他突然間想起那晚的十字街頭,他也曾問過林驚風值得嗎?
同樣是殺一人,救百人。
林驚風的選擇同樣是殺了吧!
冬落笑了笑,“值得嗎?以前沒有想過,但我一條命換一萬條命,我覺得值。如今我認真的想了一想之後,我還是覺得值。”
那道聲音消失。
冬落眼中的茫然也已經消失。
陽光透過海麵,照在冬落的臉上。
癢癢的。
冬落睜開了眼晴,發現他還站在那一間昏暗的屋子裏,屋子中間有一個蒲團,不染塵埃。
那一隻抬起的腳還沒有落下。
他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淚水。
渾身濕漉漉的,就像剛從大海裏撈出來一樣。
冬落將那一隻還未落下的腳一步落下。
正如之前他在幻境中的選擇一樣。
在他沒有考慮之前,他會這樣選。
在他考慮了之後,他依然會這樣選。
這是心性。
無關對錯。
一腳落下之後,並沒有什麽天翻地覆,碧海藍天的景象發生。
冬落目光堅定的向著屋子中間的蒲團走去,一屁股坐了下來。
什麽也沒有發生。
冬落開始環顧四周,尋找登塔之路。
隻是昏暗的屋子裏除了一個蒲團什麽也沒有,冬落起身,將蒲團拿了起來,蒲團下什麽也沒有。
冬落有些疑惑了。
難道自己就要在這間小黑屋裏呆上一輩子了?
冬落一圈一圈的在屋子裏逛了起來,這裏摸摸,那裏敲敲。
一開始他還可以保持著良好的心態。還在不斷的安慰自己。
可是隨著時間的緩緩流逝,他的心情開始煩躁了起來。
一拳一拳的捶著牆壁,捶著地麵。直到手上鮮血淋漓,內心的鬱結依舊揮之不去。
在雲深不知處,墨子清正拘謹的盤坐在一道透明的身影之後。
那道透明的身影看著眼前雲霧凝聚而成的畫麵,“你是叫墨子清吧!還不錯!但大道之路,長且艱,阻且難,不是你一開始高歌猛進,就能步步登頂的。修行一事,還是得講究一個厚積薄發,步步為營。年少有為,也全非好事。”
以透明身影的目力及眼光自然可以一眼看出墨子清心境的問題。
無非就是小小年紀便成為了三大學宮最年輕的大墨。
內心驕傲也很正常,隻是當那份自傲變成自負之時,那就危險了。
墨子清神色鄭重的點了點頭。
“淩雲塔本就是為一些心懷淩雲之誌的人準備的練心之地,你也去淩雲塔裏練練心吧!”
那道透明的身影揮了揮手,直接把他揮落下雲端。
墨子清看著眼前還有幾扇門開著的淩雲塔,深吸了一口氣,選擇了一扇門之後,一步就跨了進去。
雲端之上,一具古老的機關甲有些疑惑的問道:“巨子,如此年輕的大墨就算是在當年也少見,你為什麽還要讓他入淩雲塔?那怕是如今,裏麵還困著不知道多少墨家弟子呢!”
那道透明的身影道:“我想讓他知道什麽叫非命?”
墨甲怔怔無語。
透明身影問道:“墨甲,你說那個少年,他能走到第二層嗎?”
墨甲沒好氣的說道:“走不到最好!就把他你直鎖在第一層裏就好了,省得我看著就來氣。再說了,巨子,你不是看得到他在第一層問心關之時,經曆了什麽嗎?連你都不知道他能不能進第二層,我怎麽會知道。”
透明身影一腳踹在機關甲上,將他踹入了遠方的雲海之中,“我看得到,我看得到個屁啊!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純潔而又陰險的心境。明明是兩個極端,怎麽可能就存在了一個人的身上呢!殺別人的時候不手軟,殺自己的時候也不手軟。這還真是奇了怪哉!”
機關甲穿過雲海,大笑不已,“這第一層問心關,問不出一個所以然來,他是上不了第二層的。問的不是他這一瞬,而是他的一生。”
……
……
在經過短暫的煩躁之後,冬落安靜了下來,呆呆的看著眼前的蒲團。
他再次坐回蒲團之上,強迫自己靜下心來。
開始認真的思索起了進入塔內的一切。
而隨著他的心逐漸的安寧下來。
昏暗的屋子也逐漸的安靜了下來。
之前在幻境中,那道聲音問自己殺一人救萬人殺不殺的時候,冬落便感到有一股熟悉之感,好像在哪兒也有人曾經問過自己同樣的一個問題。
可是那個時候他並沒想起來。
如今坐下來,仔細的想想之後,他經於想起來了,是誰曾經問過自己這個問題了。
“你說一個至高佛為救千萬人而殺一人,那他究竟是佛還是魔?”
如今他可以給出一個與之前不一樣的答案了。
“他是佛,也是魔。他是那千萬人心中的佛,但他是那一人心裏的魔。”
冬落猛然的睜開了眼晴。
昏暗的屋子大亮,一道道台階在他的腳下往上延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