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三二章先生也曾是少年
雪念慈才出門,便看到了立於雪地裏的那一襲白衣。
雪念慈叫了一聲先生,而後操縱著輪椅走了過去,一先生一弟子,一站一坐,相顧無言。
李暮春看著眼前這個得意門生,十分欣慰的說道:“一起走走?”
雪念慈點了點頭,便跟著李暮春往更深的風雪中走去。
李暮春雙手負後,輕聲問道:“這一路行來,感覺如何?”
雪念慈想也沒有想便直接答道:“好壞參半。”
李暮春笑道:“好在哪裏?壞在哪裏?”
雪念慈聲音平和,無悲無喜,“好就好在天地太大,自身太小。壞也壞在天地太大,自身太小。”
李暮春被雪念慈這套說辭逗樂了,氣笑道:“看來還是好大於壞的,天地大,留給你的遐想就大,自身小,說明你的進步空間也就大。”
雪念慈沒有否認李暮春這個說話,事實上也是如此,沒什麽好否認的。這一路行來,遇見太多書上沒有的東西了,可不也過來了嗎?
雪念慈說道:“等先生什麽時候身外低處,目光落向高處之時就會有我這種感覺了,一路行來,遇到的敵人雖然不多,勉勉強強也算得上是順風順水,可正因為如此,總有一種如芒在背的感覺,督促著我不斷前行。”
“先生也是從低處爬上來的,先生也曾青衫闖江湖,先生也曾仗劍走天涯,先生也曾持杖登高山,你走過的路先生都曾走過,你受過的苦先生都受過,先生也曾是少年,先生也曾是你這樣無知無畏的少年。”
先生也曾是少年?
雪念慈偷偷的打量了李暮春兩眼,而後認真的想了想少年時的先生,那該是怎樣的一個風華絕代?那該是怎樣的一個驚才絕豔?
可是想來想去,愣是想不出來。
李暮春並沒有發現雪念慈思想已經在偷偷的開小差了,仍自顧自的說道:“你說先生如今站的位置不夠高嗎?當然是夠高的了。可在先生眼中呢!先生隻是站在你們眼中的高處,可實際上先生依舊站在低處,看著更高處的風景也會生出一股無力感,也會如芒在背。可這不可恥,可恥的是停下前行的腳步。”
李暮春看著一片漆黑的夜空心想,他如今呆在這人間便已覺得很寒冷了,那星辰皆滅的高處,想必更冷吧!
隻是他們還沒有停下腳步,他又怎能停下。
李暮春回頭笑望著想入非非的雪念慈,問道:“在想什麽呢!”
雪念慈笑嗬嗬的說道:“在想少年時的先生該是怎樣的風華絕代。先生你跟我說說少年時候的你是怎樣的?”
李暮春會心一笑,背負雙手,氣定神閑的說道:“少年時的先生,最失意,可也最得意。”
雪念慈笑眯眯的看著李暮春,在想是怎樣的一個失意法,又是怎樣的一個得意法。
李暮春笑道:“每一個大人都曾是小孩,每一個小孩最後都後悔成為大人。先生現在也對那段年少的時光懷念的緊啊!可是先生現在不會逢人就拿出來說了,你想聽啊!沒門。”
雪念慈打趣道:“沒門的話,那我扒在窗戶邊偷聽行不行?”
李暮春做勢欲打,“虧你還是一個讀書人,怎能如此無禮。”
雪念慈連忙討饒道:“都是先生教得好。”
李暮春哈哈大笑,“這話我雖然不好聽,但是我愛聽,聽著就很舒坦。”
……
……
李暮春提著一盞搖晃的燭火,借著映照天下的雪
光,與雪念慈在風雪中越走越遠。
兩襲勝雪白衣,走在雪地上,步步踏雪,步步留痕。
在市井坊間曾流傳著這麽一句話。
雪後隨痕過,寧做後來人,不當先行者。
這句話的意思說的就是在大雪天行走時,一定要踩著別人的腳印前行,因為誰也不知道在那茫茫大雪下覆蓋著的究竟是深潭還是淺溝,一腳下去是生還是死,誰也難料。所以,要跟在他人的身後前進。
寧當後來人,不做先行者。
這句話錯了嗎?當然無錯。
可若是人人都去做那後來人了,誰又去當那先行者。
於是乎,總會有些傻裏傻氣的人,在這漆黑一片的人間,提著一盞盞易碎的燈籠,用手中搖曳的火光映照出腳下的方寸地,一步一步為後來人開路。
李暮春身後一串串腳印一直沿伸到遠方,被黑夜吞噬。
原本一無所有的天空中,突然有一顆顆星辰亮起,又有一顆顆星辰熄滅。
李暮春與雪念慈二人盡皆身心空明,一邊行走,一邊下棋,而天是棋盤星是子,星辰明滅間,廝殺正起。
兩人走在風雪中,話音一落,言出法隨,頭頂便是一顆星辰起,一片星河滅。
李暮春與雪念慈二人漸行漸遠,天上的星辰在明明滅滅了交替了多次之後,終於全都熄滅。
李暮春感歎道:“與其戀子以求生,不若棄之而取勢。念慈,這段時間棋力大漲啊!”
雪念慈笑道:“棋者,以正合其勢,以權製其敵。先生不怪弟子下棋劍走偏鋒,盡行歪門邪道就好。”
李暮春笑道:“世間那有什麽歪門邪道,有的隻是不正的人心。隻要人心正,天心自然就正。若是人心斜,天心自然就邪。”
雪念慈輕出了一口氣,先生不怪就好。
風越來越緊了,李暮春盡力護著手上那一盞搖曳的燭火,這片天地裏最後的一點光,讓它照亮前行的路。
李暮春聲音平和的說道:“念慈,我們來為你此次北上複一下盤。”
雪念慈點了點頭,將他與冬落自出了洛陽城後所見所聞都與李暮春說了,李暮春全程隻是耐心的聽著,從始至終都未打斷。
等雪念慈說完,李暮春沉吟了片刻後道:“這一次北上你們每一步都走得還行,雖然算不得最好,但大抵上也無錯。隻是你覺得這一切都是易天機在背後算計你們?”
雪念慈有些疑惑的說道:“難倒不是嗎?這一路的磕磕絆絆不都是欽天監搞出來的嗎?”
李暮春嗯了一聲道:“是欽天監搞出來的,可於易天機而言,這遠遠說不上算計,隻能說是他順手為之,一個可有可無的小念頭而已!小到什麽程度呢!就是他易天機覺得漢王的拳頭太輕了,以至於連話都說不響,所以他給漢王安排了一些喂拳之人,龍門秘境內、廣陵渡、樓船上、陵渡,還有很多你們有意無意避開了的,都是他在閑暇之餘順手而為的,目的隻是為了讓漢王出拳重些,修為高些,到了北方說話底氣能更足一些,事實上他對你們並無並點惡意。若是他真想算計一個人,別說是你了,就是你先生我也招架不住,隻能乖乖就範。”
雪念慈眉頭微皺,“他有這麽曆害嗎?”
李暮春點了點頭,“你現在看到的他沒有,但真正的他比你想象中還要曆害。你以後看他的時候,一定要將目光落到最高最高處,等你有一天明白大周國在這人間的地位之後,你就知道他這個大周國師,一國之師,
眼光到底有多高了。”
“你們在他的眼中,連一隻大點的螞蟻都算不上,踩了你,他都怕髒了自己鞋子,若非是冬落有一個漢王的名頭在,怕是他連看都不會看你們一眼,就更別說費盡心力的算計你們了。你們這次碰到的隻是他的一個念頭而已!實際上他真正想要算計的是我們。”
雪念慈愣了一下,“你們?”
李暮春點了點頭,“我、李牧、張圖靈、獨孤雲毓、姚至……等等在你眼中看起來在高處,還有更高處的人。”
李暮春又補充了一句,“姚至就是廣陵郡姚家老祖,你的二師叔。”
雪念慈麵色古怪的說道:“他算計你們幹什麽?”
李暮春輕歎了一口氣道:“提子落子。”
雪念慈猛然瞪大了眼晴,提子落子是圍棋術語,也就是將已經沒有氣的子從棋盤上提起來,而後重新落子。
李暮春這句話的意思就是易天機將他們幾個人都當成了一枚棋子,而且還是幾枚在棋盤上可以隨意擺放的棋子。
若真是如此,那易天機也太可怕了一些。
雪念慈一瞬間便想通了其中的關竅,有些震驚的說道:“他這麽做的目的是什麽?”
李暮春看向雪念慈,輕聲道:“冬落北上稱王最大的短板是什麽?”
這個問題雪念慈早就想過,直接脫口而出,“底蘊不足,修為不夠,中高層戰力匱乏,有土難守。”
李暮春點了點頭,“不錯,相較於其它七王而言,他的底子太薄了,甚至可以說沒有。不是說你跟張白圭鼓搗出來的十萬大軍沒用,而是你們都太年輕了,修為太低了,對付一些弱一點的王國還行,可真要麵對那些存世久遠的家族宗門,你們怎麽死的都不知道。而我們就是易天機為你們找的護道人,幫你們渡過短板期。”
“冬落相較於其它七王,已經落後一大截了,他必須加快速度,才不會讓比他更快的時間比下去,才不會在神州大陸大爭之世來臨前第一時間便被淘汰掉。他的路,還很長。你們的路,還很長。而我們,就是易天機算計來教你們走路的人,有些心甘情願,有些不得不服。”
雪念慈喃喃道:“我在洛陽城也遠遠的見過他幾次,感覺不像你說這樣曆害啊!”
李暮春神秘的說道:“你確定你見過的他就是真的他?等你走到高處的時候,你就會發現,其實你在低處所看到的,隻不過是高處的人想讓你看到的。”
良久之後,李暮春輕歎了一口氣道:“當然,我是真的不想讓你看到真正的他,或者是那麽快就看到真正的他。”
“他很可怕嗎?”
“不是他很可怕,而是到時候你們要麵對的存在很可怕。”
雪念慈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
李暮春抬頭看了眼天空,輕笑一聲道:“我突然感受到你之前說的那種身處低處看向高處時的那種如芒在背的感覺了。”
雪念慈笑道:“雖然如芒在背,但是仍舊心懷希望。”
李暮春看著手中那一盞在寒風中非但沒有熄滅,火勢反而更加旺盛的燭火,點了點頭,十分肯定的說道:“對,我們還有希望。”
李暮春與雪念慈邊走邊聊,聊到旭日東升,聊到天地大白。
不知不覺間,雪念慈與李暮春二人便已走到渭水邊。
渭水不急不緩,若不細看,根本看不到它在流動,宛如時間。
李暮春沒來由的感歎了一句,“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