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唐伯虎與文徵明
蘇州府。
自從寧王朱宸濠叛軍被剿之後,蘇州知府衙門三天兩頭派遣衙役在西郊外虎丘附近的桃花塢一帶轉悠。
桃花塢是一片田莊宅院,裡頭可隱居著一位大明國的名人,姓唐名寅,字伯虎,1498年考中應天府第一名的解元,可惜被官場黑幕所害,革黜功名,於是在桃花塢中隱居起來。
直到寧王朱宸濠徵募他為幕僚,情況才有所好轉。不過唐寅和其好友文徵明都認為寧王有造反的企圖,此人志大略疏,不但不可能取得政變的成功,反而會遭來殺身之禍,於是有意無意地躲避了起來。
此時叛亂雖平,但南京方面已經任命了新的權貴,所以曾經和寧王有一腿的人,現在都想盡了辦法把自己洗刷乾淨,唐寅雖然出名,但他卻是真正有過寧王府工作經歷的,這種時刻不避嫌什麼時候避嫌?因此,他更是深居簡出,行動小心翼翼。
唐伯虎早年放蕩,心裡認為東晉的竹林七賢才是人傑,像他們那樣「擬把疏狂圖一醉」才是最好的人生選擇,因此,他還曾經刻了方印,上鐫「江南第一風流才子」,可是到了現在,看慣了雲起雲落、嘗盡了世態炎涼,他的心裡早已是古井無波。這個時候,他已經深深地沉浸在佛學的禪理境界之中。
桃花塢中,沿碧春潭周邊桃林的花朵已經紛紛盛開,綠楊細柳,垂落濃郁,和著流水裡點點粉色花辮,尤為艷美,詩人、畫家們聚集一堂,在「六如亭」中賞景飲酒、作賦唱歌,悠然自得。
「桃花塢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半醉半醒日復日,花落花開年復年。但願老死花酒間,不願鞠躬車馬前。車塵馬足顯者事,酒盞花枝隱士緣。若將顯者比隱士,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將花酒比車馬,彼何碌碌我何閑。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見五陵豪傑墓,無花無酒鋤作田。」
一位長須老者吟完此詩,自己仰脖喝下一杯酒,朝自己身邊一位方才十**歲的美女大笑,「斟滿、再斟滿!」
「子畏,不可再飲!」有人輕輕嘆了口氣,把所有人的目光都拉了過來,此人年紀看上去比吟詩者要大,但鬚眉間精神奕奕,倒顯得要比前者年輕,「何以消沉至此?為兄倒是以為,寧王之後,未必沒有真君。」
這句話聲音壓得非常低,顯然他們都很忌憚廠、衛的特務。
那位吟詩者是這裡的主人唐寅,他生得眉目清正剛直,可以看出早年神俊的風采,兩隻眼睛略微眯起來的時候,亦會流露出一股令女人著迷的放肆氣質。
他抬起頭來,輕輕把那位美女放開,「哦?文公以為……」
文徵明隱晦地擺了擺手,「近聞武定王欲廢海禁,又陳兵朝鮮,以選妃事逼迫夷王交出一州之地,為大明開拓海上赴日商路奠定基礎。」
唐寅哈哈大笑起來,「文公,你怎麼也說起這樣的話來?別人不曉得,我還不曉得你?你可是朱子門生,輕權蔑商之人哪!我唐寅一介商販後人,豈能與鴻儒並列於廟堂?」
文徵明不禁心頭升起一股怒氣,「子畏,你真的醉了!」
「我怎會醉?舉世皆醉而我獨醒哉!」他哼哼唧唧地唱起了歌,「文公,不是唐寅拿話克兌你,武定王不過是個海商罷了,他武不如廉頗,文不如相如,只不過仗著高船強銃逞快一時,將來必滅!」
文徵明冷哼起來,「子畏,你說得可是大錯特錯了!若無南京之變,恐怕為兄會以為此人必登大寶呢!」
「何以見得?」唐寅披著件輕薄的皮衣,斜躺在那位美女的腿上,不過周圍的人似乎對他的這副狀態視而不見了。
「治國之道,文武,張馳,方圓,內外也。所謂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陰陽之道亦治國之道也。儒陰商陽,不可一味重儒抑商,亦不可一味重商抑儒。」
唐寅睜開眼睛,面色頗為訝異,「文公,這可不像是從你嘴裡說出來的!」
文徵明沒有理他,繼續說下去,「武定王散栗賑饑、罷停漕運、簡吏制而加薪俸、增商稅而減農賦,此乃張馳陰陽之策,此人有雄才大略,只是不聞於世罷了。子畏居於深宅無人問津,豈不是如此人一般?」
唐寅從美人腿間彈起*,扳著臉叫道:「文徵明,你莫非也要誣我謀反乎?」
旁邊一人執扇笑眯眯地走上來,先團團作揖,「兩位兄台都不要再爭執了,你們一個上午都吵吵嚷嚷的,這『桃花醉』豈不是暴殄了天物?還是拿來給小弟品嘗品嘗好了!」說罷,伸手就從石桌上奪了一壺美酒遠遠逃開。
唐寅剛要發怒,忽然又笑起來,「才辨,你若能說說文公哪裡說得不對,這壺酒就算我送與你了!」
那個叫才辨的男子施施然地走回來,原來也是個人到中年的大叔了,他一屁股坐下,朝那個美女拋了個媚眼,「六如居士,衡山居士,其實為了個朝廷的事情爭執來去,又有何益?視之為空、聽之為空、觸之為空,原本空空如也的一副破皮囊,又能裝出什麼樣的上等茅草?」
唐寅大為感慨,連連拍著自己的腿,「我問你是誰,你原來是我。我本不認你,你卻要認我。噫,我卻少得你,你卻少不得我,你我百年後,有你沒有我原來只是一副破皮囊罷了……」
才辨對著壺口飲了口酒,美滋滋地閉著眼睛回味了半天,「其實也不要打甚麼禪機,如果萬事皆空,哪來的桃花塢碧春潭?哪來的落英繽紛中且進桃花醉呢?人間美好之事,莫過於此也。」
眾人都連連點頭,唐寅佯怒,「你還不曾評論,怎麼卻先喝起酒來了?」
才辨微微一笑,「衡山居士是脫不了他的破皮囊,六如居士何嘗不是如此?我等又何嘗不是如此?其實爭執來去,毫無意義,大明國祚150多年,其興乎,其衰乎?雖有世人評說,但在下以為,絕商、禁海之後,屢屢自欺以強大貌,宣百邦朝貢之景象,已經存乎史冊久矣。若再無變革,100年後,我等子孫恐怕也免不了被那些厲害的番鬼擄殺。武定王白番艦隊之強,以一抵百方且不落下風,並生俘太師大將軍硃壽,哇呀呀……」
他說到這裡,再也忍俊不住,哈哈大笑。
唐寅、文徵明等人也跟著笑了起來。文徵明摸了摸鬍鬚,擺出一副老資格的樣子,「原以為這朱九郎不過是一番匪,沒想到竟是建文皇帝的嫡裔。」
「只見他有忤聖的行為,也不見議者**,反而加封親王、宗人令、總督天下兵馬大元帥位即可知曉了。」才辨說道,微微皺了皺眉,「皇家內亂迭起,先是安化王、寧王,現在又是武定王,聽說南京城門晝閉,上直衛數萬人馬已經殺進城中平亂。」
他的消息倒是很靈通。
「難道武定王要弒君不成?」唐寅高聲叫道。
「故事。」才辨瞥了他一眼,徑自喝起酒來。
「故事。」文徵明跟了一句,拖長了語調,語氣也更重了一點,弄得唐寅不敢怠慢,馬上進入了思考。
「照說那九郎為人還不錯,勸說皇上頒旨各府,令商人子弟也可參加鄉試會試,這是對商人多大的恩惠啊!」唐寅喃喃自語起來,「這樣說來,我也該力挺他才是了?可是,我怎麼覺得這個人沒什麼好下場呢?」
眾人噗哧一聲,都笑了起來。
「噤聲,有小廝來了!」文徵明在旁邊緊張地提醒道。
幾個人端正了坐姿,只見一個內院的僕役快步走來,先朝唐寅,以及他身旁的美女微微一躬,「老爺,秀夫人,門外已是旌旗招展,兵甲萬重了,指名要叫老爺出去!小的奉老爺之命守住大門,早已給衙門遞過銀子,可是今天看那陣勢絕對不是小小蘇州府能請得起的,至少也是布政使司一級,不知來意為何,還請老爺和夫人定奪!」
唐寅連連搖頭,「禍事來矣!」與文徵明等人面面相覷一番,只得心不甘情不願地趕快去換了正式的著裝,立刻吩咐家僕開了正門,幾個人迎了出去。
桃花塢外的街巷早已被全副武裝的士兵們佔得滿滿當當。
門口正好有一廣場,平日里有許多商肆和文人把這裡當做發財和走運的捷徑,由於唐寅、文徵明等人都深惡痛絕官場的腐敗,他們基本不向千金求畫的大商人、大貴族們低頭,但是他們對於平常老百姓卻會做出下意識的饋贈動作,有些小人物就這樣拿到了文徵明的山水或者唐伯虎的春宮圖卷……這可是價值萬錢的東西啊!
唐寅因為覺得這個廣場過於寬大,原本想在這裡蓋個戲樓,旁邊置些假山,種些竹子,聽戲喝酒,豈不快哉!不過他常年呼朋引類,為人又不拘小節,常常棧連青樓,有風流名聲,所以口袋裡通常沒有大筆的現銀,這蓋戲樓的事情,也就無限期地拖延了下去。
等這幾個人出門一看,這才覺得這個廣場還是太小了。
到處都是整齊沉肅的人馬,旌甲連綿,連遠處某家宗祠的高大圍牆都被遮蔽得看不見了。十數面牌匾被前導官高傲地舉在手裡,左右各八面「迴避」、「肅靜」牌匾,中間是「應天巡撫衙門」、「直隸承宣布政使司」、「直隸提刑按察使司」、「上直衛都指揮使司」四支鑲金豎匾,簇擁著一支巨大的金色騰龍大旗「大明武定王總督天下兵馬大元帥朱」。
唐寅、文徵明等人雖然無不是一時人傑,但何時見識過這等耀眼隆重的場面?看著這四周的儀仗,心裡的驚訝、羨慕和追求一時再也禁止不住。
隨後,幾台大轎陸續被穩穩放平在他們的面前,轎簾掀起,只見幾位緋衣烏紗的大員端坐轎中,滿臉微笑。
唐寅、文徵明兩人率眾叩首,口稱:「末流後進,學生唐寅(文徵明)等參見諸位大人!」其實按照他們現在的想法,自稱居士也沒什麼關係,或者為了完全洗脫官場的利害,乾脆自稱草民也好了,但是,這幾位都是倨傲得鼻子朝天長的人物,哪裡會服那口鳥氣?所以仍是用門生執禮,以示大家都是孔孟弟子,只不過你們先出頭當了官而已。
這其中複雜的心理活動,真是不足以言表了。
「王爺從松江府視察地方回京,一定要從蘇州府經過,親自拜望聲名赫赫的『吳中才子』唐寅和文徵明先生。不過,王爺感染風寒,卧床不起,不便登門,只得請二位暫時在車中相見。」
唐寅、文徵明兩人已經說不出話來,他們沒想到自己為之爭論了整天的親王大人竟然親自趕到了蘇州來,還說出「拜望」的話來。兩位已年逾天命的老者只得抑制住*微微的顫抖,跟隨著一位身穿飛魚服、佩綉春刀的錦衣衛千戶前往一輛精緻而寬敞的大車前。
文徵明稍通藥理,此時中藥的氣味已經很濃,他用鼻一嗅,頓時猜出是治療傷寒的材料。
兩人撩起衣襟,就想在車前拜倒,那位錦衣衛千戶伸手阻住,「親王有諭,兩位免跪,揖禮即可。」
一位異國的女子從車上走下,輕輕掀起車簾,示意他們進入。唐寅看著車內綉著龍紋的裝飾和被榻,微微散發出來的龍涎香味以及禁中諸多御用品,竟然有點恍惚起來。雖然在寧王府上也曾見識過如此排場,但眼下這個人與寧王的作派卻是大相徑庭。
文徵明微微推了推他,兩人低身,慢慢步進車中,只見內側高榻上卧著一位俊秀的年青人,他臉色慘白,顴骨突出,看得出病得不輕,他只是微微側過頭看了他們一眼,便輕輕伸手拍了拍身側的榻被,似乎示意他們走過去。
「學生唐寅(文徵明)奉諭晉見!」
雖然早有人吩咐過,不過這兩個才子還是毫不猶豫地跪倒下來。那位錦衣衛千戶在病人嘴邊拊耳點頭,隔了半晌,他讓兩人分別上前,與塞拉弗公爵閣下握了握手,唐、文兩人都感覺到對方手掌的火燙,而塞拉弗深沉而飽含鼓勵的眼光,也使得他們精神大振。
「兩位可以告退了,王爺有重疾,需要休息。」
「是,是。」唐、文兩人都被這種有點壓抑的氣氛所打動,離*駕時竟然不約而同地抹了抹眼角。
隨後,錦衣衛千戶恭敬地向那位異國的女子請示了片刻,這才微微向轎中的各位大人欠了欠身,宣布命令:「弘治十一年應天解元唐寅,為程敏政科場舞弊案牽連革黜,此乃朝廷用人不明、吏制有虧故也,今為開解,賜『吳中雋秀』牌匾一枚,銀200兩,美酒10壇,胡椒150石,檀香蘇木各300石,谷1500石,男僕女婢各20名;長洲文徵明,補拙惟勤,品行端正,雅量高致,書畫雙絕,稱著府州,特賜『吳門第一生員』牌匾一枚,賜銀、物略同。兩府均遣州府衙役一人常駐,各賜『王府上行走』腰牌一枚,特此昭示。正德十六年三月癸申!」
留下賞賜的物品和奴婢之後,幾位官員也不下轎,只是在轎中紛紛微笑拱手賀喜一番,隨即由前導開道,起轎而去,諸戍衛儀仗也跟著離開,一場看起來根本像天方夜譚似的布賞活動就這樣嗄然而止。
當天傍晚,桃花塢外已經圍滿了前來探奇和觀瞻的人群,不過,塢主卻是吩咐緊閉大門,除了至親好友以外恕不會客;院內燈火闌珊,眾人集聚在西廳一側,有的皺眉沉吟,有的端杯忡怔,有的嘆息不止,有的負手亂踱,進進出出的女婢們小心翼翼地為每個客人添茶,隨後再疾步退出,這個廳里大半天了,竟然沒有一個人說話。
門帘一挑,一個年輕俊俏的後生,束著頭髮戴一塊方巾,手執一把摺扇,隨便向為他引導的女婢微微一笑,笑得她臉紅心跳,方才跳脫地走進廳中。
「喂喂喂,諸位怎麼都不出去玩玩?門口可賽似趕集,熱鬧得緊哪!」他徑自在一張靠椅上坐了,自己拿著個空杯子趕快倒起酒來,「文公,聞說王爺來過?他長得甚麼模樣?這等厲害,能把皇上都揍了?」
文徵明皺了皺眉,「實父,這種逆言你也敢說?」
「現在外面都傳開了,說朝廷要徵召二位入閣,否則又是贈銀又是送物,還派蘇州府衙役在此常駐,這種待遇咱長洲可從沒人享受過呢!」
文徵明一揮袖子,悶了老半天才吐出一句,「就因為如此,我等才會不安!今日之事詭異得緊,事前不但我與子畏,連孔知州的公子都沒有聽到風聲,忽如一夜春風,王爺便攜巡撫、三司等同來,賞饋有加,而我等根本不知何謂,難道僅僅為了替子畏平反?又何來『王府上行走』的職差?」
「依我看,傳聞無誤啊,朝廷果然要重用二位。」
文徵明一聽,眉頭皺得更緊,連唐寅都不動聲色地將目光瞥了過來。「仇英,你倒說說看為什麼,說得好,還有一壺桃花醉等著你。」
年輕人撇了撇嘴,「說好明日飲酒踏青,你們今天便偷偷地進行了,就為了懵我一人,一壺酒怎麼也說不得,說不得!」
唐寅瞧瞧他,伸出兩根指頭。
仇英白了他一眼,自顧自地低頭玩弄著指甲。
文徵明無可奈何地給了唐寅一個眼色,他馬上又多加了一根指頭。
仇英哈哈大笑,「唐大人您可真是小家子氣的,這一壺一壺的,什麼時候才能加到一壇啊?」
這下子,唐文二人還沒說話,那個叫做才辨的傢伙倒是跳了起來,「你當桃花醉是尋常之物嗎?這東西一年才有個大半壇的收成,你到哪裡去弄整壇的?」
仇英笑眯眯地看著他,慢條斯理地蹺起腿來,「孔兄,莫非你忘記王爺賞賜給子畏兄的幾壇好酒了嗎?」
唐寅連連搖頭,「千防萬防,家賊難防,沒想到還有如此過目不忘的人才,在惦記我還沒品嘗過的幾壇酒呢!」
眾人都不禁大笑起來。
「好吧,一壇賞賜的美酒,我答應就是!你說吧。」唐寅收斂笑容之後,緩緩說道。
仇英立刻坐正了*,臉上戲謔的神色都不見了,「實父有言相詢二位老師,還請實話實說。第一,子畏兄築塢歸隱多年,文公亦不見幸於朝廷,若有州府官員一紙來請,二位肯屈身乎?」
唐寅、文徵明都搖頭否定。
仇英接著問,「那麼,知府大人親來,可乎?」
這次唐寅繼續否定,文徵明卻沉默半晌,才輕微而緩慢地搖了搖腦袋。
「那麼,如巡撫大人親來誠意相請,二位肯出山乎?」
如果是一天以前,這番詢問肯定會讓狂生唐伯虎笑到躺地,不過現在他卻是不停地捫心自問,眉鋒緊鎖,直至把指甲也不自覺地放到嘴邊啃起來。文徵明卻是躊躇半晌,無奈地點點頭,他從十幾歲風華正貌時便開始作為州府的生員參加鄉試,現在已經五十二歲了,還沒考中,也是個老得不能再老的生員了!也難怪親王會賜匾安慰,說什麼「吳門第一生員」,知道的說是安慰,不知道的恐怕就會覺得是諷刺了……
仇英見兩位形同默認,便換了張輕鬆的笑臉,他斜斜地在凳上擱起了一隻腳,給自己斟了杯酒,「二位的風骨,恐怕吳中乃至我大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子畏兄、文公仿效稽康等先賢,飄然事外,唯寄杯中,多少達官貴人在吳中蹺首,卻不得二位的點墨片紙!但即便如此,二位還是有所寄託的,侍君報國,此乃儒家千古不易之王道也!諸位又豈能身免?」
仇英震聾發聵的一番話,毫無疑問撕碎了唐寅等人身上穿著的一套表面上看去十分華麗的隱士裝,揭露出問題的根源,附帶的還讓這些才子們紛紛出了身大汗。
有人說唐伯虎是真正的隱士,看透了官場的腐敗,看透了世態的炎涼,但是他還在隱居多年之後,擔任了寧王朱宸濠的幕僚。
文徵明更不用說了,每年都參加鄉試,頂著老生員的帽子考到了五十多歲,這需要多大的勇氣,多大的執著?
一時間,所謂的「魏晉風骨」的幡幌,都被這番話打得支離破碎。
仇英年紀比唐、文二人要小得多,所以說話也比較直率。他繼續說道:「武定王率直隸諸位大員到此,儀仗衛隊無不浩繁,隊伍貫城排街,此為形;巡撫、三司會同,錦衣衛千戶引導、王爺帶病召見,規格無不最高,此為勢;罪己在前,欲更弦朝政,重賞在後,意安撫有德,此為心。諸多車馬駕臨桃花塢,從武定王、巡撫李大人,到布政使路大人、按察使唐大人、都督指揮使瓦大人和蘇州知府李大人,人人照面,卻無一人有耳提面命之舉,車仗匆匆,除儀奉之外別無他物,此何意也?」
「何意?」文徵明脫口問道。
唐寅橫瞥了他一眼,站起來背著手走到了窗口,輕輕長嘆了一聲,聲音雖然不高,但眾人都從他的嘆息中聽出了飽含複雜心曲和激烈感情波動的東西。
「文公,你莫再問了。」他悠然地抬起頭來,仰望天空中的繁星,對於文徵明,他喜歡這位兄長的刻苦,卻不喜歡他的愚魯,雖然那對於別人來說,可能是一種憨厚的表徵,但對於聰明過人,一點就透的「江南第一風流才子」唐伯虎來說,卻是粗笨的代名詞,「武定王身染重疾帶病來見,必會震動江南,而你我無功無勞,卻愧領重賞,此意屬何?」
文徵明頓時陷入呆怔之中,其實唐寅在仇英說話的時候,已經知道了他的意思,他只是在奇怪,自己這般聰明伶俐的人物,怎麼會沒有在當時就推辭了這番奇怪的賞賜?居然還覺得自己所得理所應當一樣?
他的腦海里,頓時掠過親王閣下那張因為病魔折磨而顯得異常蒼白而憔悴的臉,還有他勉強擠出的笑容,以及那飽含希冀的眼神……他完全沒有說一句話,就已經征服了驕傲者的身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