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九十章拳打鎮關西
酒保聽得,慌忙上來看時,見魯提轄氣憤地。酒保抄手道:“官人,要甚東西,分付賣來。”
魯達大聲說道:“灑家要甚麽!你也須認得灑家!卻恁地教甚麽人在間壁吱吱的哭,攪俺弟兄們吃酒?灑家須不曾少了你酒錢!”
酒保賠笑說道:“官人息怒。小人怎敢教人啼哭打攪官人吃酒?這個哭的是綽酒座兒唱的父女兩人,不知官人們在此吃酒,一時間自苦了啼哭。”
魯提轄說道:“可是作怪!你與我喚得他來。”
酒保去叫。不多時,隻見兩個到來:前麵一個十八九歲的婦人,背後一個五六十歲的老兒,手裏拿串拍板,都來到麵前。看那婦人,雖無十分的容貌,也有些動人的顏色,拭著淚眼,向前來,深深的道了三個萬福。那老兒也都相見了。魯達問道:“你兩個是那裏人家?為甚麽啼哭?”
那婦人便道:“官人不知,容奴告稟:奴家是東京人氏,因同父母來渭州投奔親眷,不想搬移南京去了。母親在客店裏染病身故。父女二人流落在此生受。此間有個財主,叫做“鎮關西”鄭大官人,因見奴家,便使強媒硬保,要奴作妾。誰想寫了三千貫文書,虛錢實契,要了奴家身體。未及三個月,他家大娘子好生利害,將奴趕打出來,不容完聚,著落店主人家追要原典身錢三千貫。父親懦弱,和他爭不得。他又有錢有勢。當初不曾得他一文,如今那討錢來還他?沒計奈何,父親自小教得奴家些小曲兒,來這裏酒樓上趕座子,每日但得些錢來,將大半還他,留些少父女們盤纏。這兩日,酒客稀少,違了他錢限,怕他來討時,受他差恥。父女們想起這苦楚無處告訴,因此啼哭。不想誤犯了官人,望乞恕罪,高抬貴手!”
魯提轄又問道:“你姓甚麽?在那個客店裏歇?那個鎮關西鄭大官人在那裏住?”
老兒答道:“老漢姓金,排行第二。孩兒小字翠蓮。鄭大官人便是此間狀元橋下賣肉的鄭屠,綽號鎮關西。老漢父女兩個隻在前麵東門裏魯家客店安下。”
魯達聽了道:“呸!俺隻道那個鄭大官人,卻原來是殺豬的鄭屠!這個醃潑才,投托著俺小種經略相公門下做個肉鋪戶,卻原來這等欺負人!”回頭看著李忠,史進,清風,道:“你三個且在這裏,等灑家去打死了那廝便來!”
史進,李忠,清風抱住勸道:“哥哥息怒,明日卻理會。”三回五次勸得他住。
魯達又道:“老兒,你來。灑家與你些盤纏,明日便回東京去,如何?”
父女兩個告道:“若是能彀回鄉去時,便是重生父母,再長爺娘。隻是店主人家如何肯放?鄭大官人須著落他要錢。”
魯達道:“這個不妨事,俺自有道理。”便去身邊摸出五兩來銀子,放在桌上,看著史進道:“灑家今日不曾多帶得些出來;你有銀子,借些與俺,灑家明日便送還你。”
史進看著說道:“值甚麽,要哥哥還。”去包裹裏取出一錠十兩銀子放在桌上。
魯達看著李忠道:“你也借些出來與灑家。”李忠去身邊摸出二兩來銀子。魯提轄看了,見少,便道:“也是個不爽利的人!”
魯達隻把這十五兩銀子與了金老,分付道:“你父女兩個將去做盤纏,一麵收拾行李。俺明日清早來發付你兩個起身,看那個店主人敢留你!”金老並女兒拜謝去了。
魯達把這兩銀子丟還了李忠。四人再吃了兩角酒,下樓來叫道:“主人家酒錢,灑家明日送來還你。”
主人家連聲應道:“提轄隻顧自去,但吃不妨,隻怕提轄不來賒。”四個人出了潘家酒肆,到街上分手。史進和清風,李忠,各自投客店去了。隻說魯提轄回到經略府前下處。到房裏,晚飯也不吃,氣憤憤地睡了。主人家又不敢問他。再說金老得了這一十五兩銀子,回到店中,安頓了女兒,先去城外遠處覓下一輛車兒;回來收拾了行李,還了房錢,算清了柴米錢,隻等來日天明,當夜無事。次早,五更起來,父女兩個先打火做飯,吃罷,收拾了,天色微明,隻見魯提轄大腳步走入店裏來,高聲叫道:“店小二,那裏是金老歇處?”
小二道:“金公,魯提轄在此尋你。”
金老引了女兒,挑了擔兒,作謝提轄,便待出門。
店小二攔住道:“金公,那裏去?”
魯達問道:“他少了你房錢?”
小二道:“小人房錢,昨夜都算還了;須欠鄭大官人典身錢,著落在小人身上看他哩。”
魯提轄道:“鄭屠的錢,灑家自還他,你放了老兒還鄉去!”那店小二那裏肯放。魯達大怒,叉開五指,去那小二臉上隻一掌,打得那店小二口中吐血;再複一拳,打落兩個當門牙齒。小二爬將起來,一道煙跑向店裏去躲了。店主人那裏敢出來攔他。金老父女兩個忙忙離了店中,出城自去尋昨日覓下的車兒去了。且說魯達尋思,恐怕店小二趕去攔截他,且向店裏掇條凳子坐了兩個時辰,約莫金公去得遠了,方才起身,逕到狀元橋來。
且說鄭屠開著間門麵,兩副肉案,懸掛著三五片豬肉。鄭屠正在門前櫃身內坐定,看那十來個刀手賣肉。魯達走到門前,叫聲“鄭屠。”
鄭屠看時,見是魯提轄,慌忙出櫃身來唱喏,道:“提轄恕罪。”便叫副手掇條凳子來。“提轄請坐。”魯達坐下,道:“奉著經略相公鈞旨:要十斤精肉,切做臊子,不要見半點肥的在上麵。”
鄭屠道:“使得,你們快選好的切十斤去。”
魯提轄道:“不要那等醃廝們動手你自與我切。”
鄭屠說道:“說得是,小人自切便了。”自去肉案上揀了十斤精肉,細細切做臊子。
那店小二把手帕包了頭,正來鄭屠家報說金老之事,卻見魯提轄坐在肉案門邊,不敢攏來,隻得遠遠的立住,在房簷下望。
這鄭屠整整自切了半個時辰,用荷葉包了,道:“提轄,教人送去?”
魯達道:“送甚麽!且住!再要十斤都是肥的,不要見些精的在上麵,也要切做臊子。”
鄭屠道:“卻才精的,怕府裏要裹餛飩;肥的臊子何用?”
魯達瞪著眼,道:“相公鈞旨分付灑家,誰敢問他?”
鄭屠道:“是合用的東西,小人切便了。”
又選了十斤實膘的肥肉也細細的切做臊子,把荷葉包了。
整弄了一早晨,卻得飯罷時候。那店小二那裏敢過來,連那正要買肉的主顧也不敢攏來。
鄭屠道:“著人與提轄拿了,送將府裏去?”
魯達道:“再要十斤寸金軟骨,也要細細地剁做臊子,不要見些肉在上麵。”
鄭屠笑道:“卻不是特地來消遣我!”
魯達聽得,跳起身來,拿著那兩包臊子在手,睜著眼,看著鄭屠,道:“灑家特地要消遣你!”把兩包臊子劈麵打將去,卻似下了一陣的“肉雨。”
鄭屠大怒,兩條忿氣從腳底下直衝到頂門;心頭那一把無明業火焰騰騰的按納不住;從肉案上搶了一把剔骨尖刀,托地跳將下來。
魯提轄早拔步在當街上。眾鄰舍並十來個火家,那個敢向前來勸;兩邊過路的人都立住了腳;和那店小二也驚得呆了。
鄭屠右手拿刀,左手便來要揪魯達;被這魯提轄就勢按住左手,趕將入去,望小腹上隻一腳,騰地倒在當街上。
魯達再入一步,踏住胸脯,提著醋缽兒大小拳頭,看著這鄭屠道:“灑家始投老種經略相公,做到關西五路廉訪使,也不枉了叫做“鄭關西”!你是個賣肉的操刀屠戶,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鄭關西!”你如何強騙了金翠蓮?”撲的隻一拳,正打在鼻子上,打得鮮血迸流,鼻子歪在半邊,卻便似開了個油鋪∶鹹的,酸的,辣的,一發都滾出來。
鄭屠掙不起來,那把尖刀也丟在一邊,口裏隻叫:“打得好!”
魯達罵道:“直娘賊!還敢應口!”提起拳頭來就眼眶際眉梢隻一拳,打得眼棱縫裂,烏珠迸出,也似開了個彩帛鋪的:紅的,黑的,紫的,都綻將出來。
兩邊看的人懼怕魯提轄,誰敢向前來勸?鄭屠當不過,討饒。魯達喝道:“咄!你是個破落戶!若隻和俺硬到底,灑家便饒你了!你如今對俺討饒,灑家偏不饒你!”又隻一拳,太陽上正著,卻似做了一全堂水陸的道場:磐兒,鈸兒,鐃兒,一齊響。魯達看時,隻見鄭屠挺在地上,口裏隻有出的氣,沒了入的氣,動彈不得。魯提轄假意道:“你這廝詐死,灑家再打!”隻見麵皮漸漸的變了。魯達尋思道:“俺隻指望打這廝一頓,不想三拳真個打死了他。灑家須吃官司,又沒人送飯,不如及早撒開。”拔步便走,回頭指著鄭屠屍道:“你詐死!灑家和你慢慢理會!”一頭罵,一頭大踏步去了。
街坊鄰舍並鄭屠的火家,誰敢向前來攔他?魯提轄回到下處,急急卷了些衣服盤纏,細軟銀兩;但是舊衣粗重都棄了;提了一條齊眉短棒,奔出南門,一道煙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