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五十九章回京
到得二更天時,九難師太和韋小寶出了客店,來到宮牆之外。
韋小寶說道:“咱們繞到東北角上,那邊宮牆較矮,裏麵是蘇拉雜役所住的所在,沒什麽侍衛巡。”九難師太依著他指點,來到北十三排之側,抓住韋小寶後腰,輕輕躍進宮去。
韋小寶低聲道:“這邊過去是樂壽堂和養性殿,師太你想瞧什麽地方?”
九難師太沉吟道:“什麽地方都瞧瞧。”向西從樂壽堂和養性殿之間穿過,繞過一道長廊,經玄穹寶殿、景陽宮、鍾粹宮而到了禦花園中。
九難師太雖在黑暗之中,仍行走十分迅速,轉彎抹角,竟無絲毫遲疑,遇到侍衛和更夫巡查,便在屋角或樹林後一躲。
韋小寶大奇:“她怎地對宮中情形如此熟悉?她以前定是在宮裏住的。”跟著她過禦花園,繼續向西,出坤寧門,來到坤寧宮外。九難師太微一躊躇,問道:“皇後是不是住在這裏?”
韋小寶說道:“皇上還沒大婚,沒有皇後。從前太後住在這裏,現今搬到慈寧宮去了。眼下坤寧宮沒人住。”
九難師太說道:“咱們去瞧瞧。”來到坤寧宮外,伸手按上窗格,微一使勁,窗閂嗤嗤輕響,已然斷了,拉開窗子,躍了進去。韋小寶跟著爬進。
坤寧宮是皇後的寢室,韋小寶從沒來過,這寢宮久無人住,觸鼻一陣灰塵黴氣。月光從窗紙中映進一些微光,依稀見到九難師太坐在床沿上,一動也不動。過了一會,聽得撲簌簌有聲,卻是她眼淚流上了衣襟。
韋小寶心道:“是了,她多半本來是宮裏的宮女,服侍過前朝皇後。”
隻見她抬頭瞧著屋梁,低道道:“周皇後,就是……就是在這裏自盡死的。”
韋小寶應道:“是。”心下更無懷疑,低聲道:“師太,你要不要見我姑姑?”
九難師太奇道:“你姑姑?她是什麽人?”
韋小寶說道:“我姑姑姓陶,叫作陶紅英……”
九難師太輕聲驚呼:“紅英?”
韋小寶道:“是啊,說不定你認識她。我姑姑從前是服侍祟禎皇帝的長的。”
九難師太說道:“好,好。她在哪裏?你快……快去叫她來見我。”她一直泰然自若,即就那日在清涼寺中行刺康熙,盡管行動迅速,仍不失鎮靜,可是此刻語音中竟顯得十分焦急。
韋小寶說道:“今晚是叫不到了。”
九難師太連問道:“為什麽?為什麽?”
韋小寶說道:“我姑姑忠於大明,曾行刺韃子太後,可惜刺她不死,隻好在宮裏躲躲藏藏。她要見我的暗號之後,明晚才能相見。”
九難師太說道:“很好,紅英這丫頭有氣節。你做什麽暗號?”
韋小寶說道:“我跟姑姑約好的。我在火場上堆一個石堆,插一根木條,她便知道了。”
九難師太說道:“咱們就做暗號去。”躍出窗外,拉了韋小寶的手,出隆福門,過永壽宮、體元殿向北來到火場。韋小寶拾起一根炭條,在一塊木片上畫了隻雀兒,用亂石堆成一堆,將木條插入石堆。九難師太忽然說道:“有人來啦!”
火場是宮中焚燒廢物的所在,深夜忽然有人到來,事非尋常韋小寶一拉九難師太的手,躲到一隻大瓦缸之後,隻聽得腳步聲細碎,一人奔將過去,站定身四下一看,見到了韋小寶所插的木條,微微一怔,便走過去拔起。這人一轉身,月光照到臉上,韋小寶見到正是陶紅英,心中大喜,叫道:“姑姑,我在這裏。”從瓦缸後麵走了出來。
陶紅英搶上前來,一把摟住了他,喜道:“好孩子,你終於來了。每天晚上,我都到這裏來瞧瞧,隻盼早日見到你的記號。”
韋小寶說道:“姑姑,有一人想見你。”
陶紅英微感詫異,放開了他身子,問道:“是誰?”
九難師太站直身子,低聲道:“紅英,你……你還認得我麽?”
陶紅英沒想到瓦缸後麵另有別人,吃了一驚,退後三步,右手在腰間一摸,拔短劍在手,道:“是……是誰?”
九難師太歎了口氣,說道:“原來你不認得我了。”
陶紅英說道:“我……我見不到你臉,你……你是……”
九難師太身子微側,讓月光照在她半邊臉上,低聲道:“你相貌也變了很多啦。”
陶紅英顫聲道:“你是……你是……”突然間擲下短劍,叫道:“公主,是你?我……我……”撲過去抱住白衣尼的腿,伏在地下,哭泣道:“公主,今日能再見到你,我……我便即刻死了,也……也喜歡得緊。”
一聽得“公主”二字,韋小寶這一下驚詫自是非同小可,但隨即想起陶紅英先前說過的往事:她是先朝宮中的宮女,一直服侍長公主,李闖攻入北京後,祟禎提劍要殺長公主,砍斷了她手臂,陶紅英在混亂中暈了過去,醒轉來時,皇帝和公主都已不見了。韋小寶向白衣尼望了一眼,心想:“她少了一條手臂,對宮中情形這樣熟悉,又在坤寧宮中哭泣,我早該想到了。似她這等高貴模樣,怎能會是宮女?我到這時候才知,真在大大的蠢才。”
此時的樂丹和茅十八已經回到了國師府,雙兒隨著康熙還在回京的路上,所以是見不到雙兒的。
茅十八一路上都想不明白,為何樂丹不出手救韋小寶,樂丹總是以時機未到來解釋,茅十八不知樂丹在等什麽時機。
九難師太和韋小寶還在皇宮裏,九難師太看著陶紅英說道:“這些日子來,你一直都在宮裏?”
陶紅英嗚咽著道:“是。”
九難師太說道:“這孩子說,你曾行刺韃子皇太後,那很好。可……可也難為你了。”說到這裏,淚水涔涔而下。
陶紅英道:“公主是萬金之體,不可在這裏耽擱。奴婢即刻送公主出宮。”
九難師太歎了口氣,道:“我早已不是公主了。”陶紅英道:“不,不,在奴婢心裏,你永遠是公主,是我的長公主。”
九難師太淒然一笑。月光之下,她臉頰上淚珠瑩然,這一笑更顯淒清。她緩緩的道:“寧壽宮這會兒有人住麽?我想去瞧瞧。”
陶紅英說道:“寧壽宮……現今是……韃子的建寧公主住著。”寧壽宮是公主的寢宮,正是這位大明長平公主的舊居。
九難師太說道:“那也不用殺人,我們過去瞧瞧便是。”
陶紅英說道:“是。”她不知長平公主已身負超凡入聖的武功,隻道是韋小寶帶著她混進宮來的。她乍逢故主,滿心激動,別說公主不過是要去看看舊居,就是刀山油鍋,也毫不思索的搶先跳了。
當下三人向北出鐵門,折而向東,過順貞門,經北五所,茶庫,來到寧壽宮外。
陶紅英低聲道:“待奴婢進去驅除宮女太監。”
九難師太說道:“不用。”伸手推門,門閂輕輕一響的斷了,宮門打開,九難師太走了進去。雖然換了朝代,宮中規矩並無多大更改,寧壽宮是九難師太的舊居,她熟知太監宮女住宿何處,不待眾人驚覺,已一一點了各人的暈穴,來到公主的寢殿。
陶紅英又驚又喜:“公主,想不到你武功如此了得!”
九難師太坐在床沿之上,回思二十多年前的往事,自己曾在這裏圖繪一人的肖像,又曾與此人同被共枕。現今天下都給韃子占了去,自己這一間臥室,也給韃子的公主占住了,那人更是遠在絕域萬裏之外,今生今世,再也難以相見……
陶紅英和韋小寶侍立在旁,默不作聲。過了好一會,九難師太輕聲歎息,幽幽的說道:“點起燭火。”
陶紅英道:“是。”點燃了蠟燭,隻見牆壁上、桌椅上,都是刀劍皮鞭之類的兵器,便如是個武人的居室,哪裏像是金枝玉葉的公主寢室。
九難師太說道:“原來這公主也生性好武。”
韋小寶說道:“這韃子公主的脾氣很怪,不但喜歡打人,還喜歡人家打她,武功卻稀鬆平常,連我也不如。”
九難師太輕聲道:“我那些圖畫,書冊,都給她丟掉了?”
陶紅英道:“是。這番邦女子隻怕字也不認得幾個,懂得什麽丹青圖書?”
九難師太左手一抬,袖子微揚,燭火登時滅了,說道:“你跟我出宮去罷。”
陶紅英道:“是。”又道:“公主,你身手這樣了得,如能抓到韃子太後,逼她將那幾部經書交了出來,便可破了韃子的龍脈。”
九難師太說道:“什麽經書?韃子的龍脈?”
陶紅英當下簡述八部《四十二章經》的來曆。
九難師太默默的聽完,沉吟半晌,說道:“這八部經書之中,倘若當真藏著這麽個大秘密,能破得韃子的龍脈,自是再好不過。等韃子皇太後回宮,我們再來。”
三人出得寧壽宮,仍從北十三排之側城牆出宮,回到客店宿歇。陶紅英和九難師太住在一房,事隔二十多年,今晚竟得再和故主同室而臥,喜不自勝,這晚哪裏能再睡得著?”
韋小寶卻想:“五部經書在我手裏,有一部在皇上那裏,另外兩部卻不知在哪裏。這位公主師太要逼老婊子交出經書,她是交不出的,正好三言兩語,攛掇公主師太殺了她,拔了皇上和我的眼中釘。”
此後數日,九難師太和陶紅英在客店中足不出戶,韋小寶每日出去打聽,皇上是否已經回宮。到第七日上午,見康親王、索額圖、多隆等人率領大批禦前侍衛,擁衛著幾輛大轎子入宮,知道皇上已回。果然過不多時,一群群親王貝勒、各部大臣陸續進宮,自是去恭叩聖安。韋小寶回到客店告知。
九難師太說道:“很好,今晚我進宮去。韃子皇帝已回,宮中守衛比上次嚴密數倍,你們二人在客店裏等著我便是。”
韋小寶說道:“公主師太,我跟你去。”
陶紅英也道:“奴婢想隨著公主。奴婢和這孩子熟知宮中地形,不會有危險的。”她既和故主重逢,說什麽也不肯再離她一步。九難師太點頭允可。
當晚三人自原路入宮,來到太後所住的慈寧宮外。四下裏靜悄悄地,九難師太帶著三人繞到宮後,抓住韋小寶後腰越牆而入,落地無聲。陶紅英躍下之時,九難師太左手衣袖在她腰間一托,她落地時便也一無聲息。
韋小寶指著太後寢宮的側窗,打手勢示意太後住於該外,領著二人走入後院。那是慈寧宮宮女的住處。眼見隻三間屋子的窗子透出淡淡黃光。
九難師太自一間屋子的窗逢中向內一張,見十餘名宮女並排坐在凳上,每人低垂眉,猶似入定一般。她輕輕掀開簾子,徑自走進太後的寢殿。韋小寶和陶紅英跟了進去。
桌上明晃晃的點著四根紅燭,房中一人也無。陶紅英低聲道:“婢子曾劃破三口箱子,抽屜也全找過了,還沒見到經書影子,韃子太後和那個假宮女就進來了……啊喲,有人來啦!”
韋小寶一扯她衣袖,忙躲到床後。九難師太點點頭,和陶紅英跟著躲在床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