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九十章麗春院
慕天顏接著說道:“後來王播做了大官,朝廷派他鎮守揚州,他又到木蘭院去。那些和尚自然對他大為奉承。他去瞧瞧當年牆上所題的詩還在不在,隻見牆上黏了一塊名貴的碧紗,將他題的兩句詩籠了起來,以免損壞。王播很是感慨,在後麵又續了兩句詩道:‘三十年前塵土麵,如今始得碧紗籠。’”
韋小寶說道:“他定是把那些賊禿捉來大打板子了?”
慕天顏搖頭說道:“王播是風雅之士,想來題兩句詩稍示譏諷,也就算了。”
韋小寶心想:“倘若是我,哪有這麽容易罷手的?不過要我題詩,可也沒有這本事。老子隻會拉屎,不會題詩。”說了一會故事,撤茶斟酒。韋小寶四下張望,隔座見多隆一口一杯,喝得甚是爽快,心念一動,說道:“多隆大哥,你曾說戰馬吃了芍藥,那就特別雄壯,是不是?”一麵說,一麵向他大做眼色。
多隆不明其意,說道:“這個……”
韋小寶說道:“皇上選用名種好馬,什麽蒙古馬、西域馬、川馬、滇馬,皇上都吩咐咱們要小心飼養,是不是?”康熙著意於蓄馬,
多隆是知道的,便道:“韋大人說得是。”
韋小寶笑道:“你熟知馬性,在北京之時,你說如給戰馬吃了芍藥,奔跑起來便快上一倍。皇上這般愛馬,咱們做奴才的,自該上仰聖意。如把這裏的芍藥花掘起來送去京師,交給兵部車駕司喂馬,皇上得知,必定龍顏大悅。”
眾人一聽,個個神色十分古怪。芍藥花能壯馬,倒是第一次聽見,瞧多隆唯唯否否的模樣,顯是不以為然,隻是沒有公然駁回而已。但韋小寶開口皇上,閉口皇上,抬出皇帝這頂大帽子來,又有誰敢稍示異議?眼見這千餘株名種芍藥要盡毀於他手,揚州從此少了一個名勝,卻不知這位韋大人何以如此痛恨這些芍藥?人人麵麵相覷,說不出話來。
知府吳之榮道:“韋大人學識淵博,真是教人佩服。這芍藥根叫做赤芍,《本草綱目》中是有的,說道功能去瘀活血。芍藥的名稱中有個‘藥’字,可見古人就知它是良藥。馬匹吃了芍藥,血脈暢通,自然奔馳如飛。大人回京之時,卑職派人將這裏的芍藥花都掘了,請大人帶回京城。”
眾官一聽,心中都暗罵吳之榮卑鄙無恥,為了迎逢上官,竟要毀去揚州的美景。
韋小寶拍手笑道:“吳大人辦事幹練,好得很,好得很。”
吳之榮大感榮幸,忙下坐請安,說道:“謝大人誇獎。”
韋小寶回到行轅,吩咐親兵說要休息,不論什麽客來,一概擋駕不見,入房換上了一套破爛衣衫。那是數日前要雙兒去市上買來的一套舊衣,買來後扯破數處,在地下踐踏一過,又倒上許多燈油,早已弄得汙穢油膩不堪。帽子鞋襪,連結辮子的頭繩,也都換了破舊的劣貨。從炭爐裏抓了一把爐灰,用水調開了,在臉上、手上亂塗一起,在鏡子裏一照,果然回複了當年麗春院裏當小廝的模樣。
雙兒服侍他更換衣衫,笑道:“相公,戲文裏欽差大臣包龍圖改扮私訪,就是這個樣子嗎?”
韋小寶笑道:“差不多了,不過包龍圖生來是黑炭臉,不用再搽黑灰。”
雙兒說道:“我跟你去好不好?你獨個兒的,要是遇上了什麽事,沒個幫手。”
韋小寶笑道:“我去的那地方,美貌的小妞兒是去不得的。”說著便唱了起來:“一呀摸,二呀摸,摸到我好雙兒的臉蛋邊……”伸手去摸她臉。雙兒紅著臉嘻嘻一笑,避了開去。
韋小寶將一大疊銀票塞在懷裏,又拿了一包碎銀子,捉住雙兒,在她臉上輕輕一吻,從後門溜了出去。
守衛後門的親兵喝問:“幹什麽的?”
韋小寶說道:“我是何家奶媽的兒子的表哥的妹夫,你管得著嗎?”那親兵一怔,心中還沒算清這親戚關係,韋小寶早已出門。
揚州的大街小巷他無不爛熟,幾乎閉了眼睛也不會走錯,不多時便來到瘦西湖畔的鳴玉坊,隱隱隻聽得各處門戶中傳出簫鼓絲竹,夾著猜拳唱曲、呼幺喝六。這些聲音一入耳,當真比鈞天仙樂還好聽十倍,心中說不出的舒服受用。走到麗春院外,但見門庭依舊,跟當年離去時並無分別。他悄悄走到院側,推開邊門,溜了進去。
他躡手躡腳的走到母親房外,一張之下,見房裏無人,知道母親是在陪客,心道:“辣塊媽媽,不知是哪個瘟生這當兒在嫖我媽媽,做我的幹爹。”走進房中,見床上被褥還是從前那套,隻是已破舊得多,心想:“媽媽的生意不大好,我幹爹不多。”側過頭來,見自己那張小床還是擺在一旁,床前放著自己的一對舊鞋,床上被褥倒漿洗得幹幹淨淨。走過去坐在床上,見自己的一件青布長衫摺好了放在床角,心頭微有歉意:“媽是在等我回來。他媽的,老子在北京快活,沒差人送錢給媽,實在記心不好。”橫臥在床,等母親回來。
妓院中規矩,嫖客留宿,另有鋪陳精潔的大房。眾妓女自住的小房,卻頗為簡陋。年青貌美的紅妓住房較佳,象韋小寶之母韋春芳年紀已經不小,生意冷落,老鴇待她自然也馬虎得很,所住的是一間薄板房。
韋小寶躺了一會,忽聽得隔房有人厲聲喝罵,正是老鴇的聲音:“老娘白花花的銀子買了你來,你推三阻四,總是不肯接客,哼,買了你來當觀世音菩薩,在院子裏供著好看麽?打,給我狠狠的打!”跟著鞭子著肉聲、呼痛聲、哭叫聲、喝罵聲,響成一片。
這種聲音韋小寶從小就聽慣了,知道是老鴇買來了年輕女子,逼迫她接客,打一頓鞭子實是稀鬆平常。小姑娘倘若一定不肯,什麽針刺指甲、鐵烙皮肉,種種酷刑都會逐一使了出來。這種聲音在妓院中必不可免,他闋別已久,這時又再聽到,倒有些重溫舊夢之感,也不覺得那小姑娘有什麽可憐。
那小姑娘哭叫:“你打死我好了,我死也不接客,一頭撞死給你看!”老鴇吩咐龜奴狠打。又打了二三十鞭,小姑娘仍哭叫不屈。
龜奴說道:“今天不能打了,明天再說罷。”
老鴇喝道:“拖這小賤貨出去。”
龜奴將小姑娘扶了出去,一會兒又回進房來。
老鴇說道:“這賤貨用硬的不行,咱們用軟的,給她喝迷春酒。”
龜奴說道:“她就是不肯喝酒。”
老鴇罵道:“蠢才!把迷春酒混在肉裏,不就成了。”
龜奴諂笑道:“是,是。七姐,真有你的。”
韋小寶湊眼到板壁縫去張望,見老鴇打開櫃子,取出一瓶酒來,倒了一杯,遞給龜奴。隻聽她說道:“叫了春芳陪酒的那兩個公子,身邊錢鈔著實不少。他們說在院子裏借宿,等。這種年輕雛兒,不會看中春芳的,待會我去跟他們說,要他們梳籠這賤貨,運氣好的話,賺他三四百兩銀子也不希奇。”
龜奴笑道:“恭喜七姐招財進寶,我也好托你的福,還一筆賭債。”
老鴇罵道:“路倒屍的賤胚,辛辛苦苦賺來幾兩銀子,都去送在三十二張骨牌裏。這件事辦得不好,小心我割了你的烏龜尾巴。”
韋小寶知道“迷春酒”是一種藥酒,喝了之後就人事不知,各處妓院中用來迷倒不肯接客的雛妓,從前聽著隻覺十分神奇,此時卻知不過是在酒中混了些蒙汗藥,可說尋常得緊,心想:“今日我的幹爹是兩個少年公子?是什麽家夥,倒要去瞧瞧。”他悄悄溜到接待富商豪客的“甘露廳”外,站在向來站慣了的那個圓石墩上,湊眼向內張望。以往每逢有豪客到來,他必定站在這圓石墩窺探,此處窗縫特大,向廳內望去,一目瞭然,客人側坐,卻見不到窗外的人影。他過去已窺探了不知幾百次,從來沒碰過釘子。
隻見廳內紅燭高燒,母親脂粉滿臉,穿著粉河諦衫,頭上戴了一朵紅花,正在陪笑給兩個客人斟酒。韋小寶細細瞧著母親,心想:“原來媽這麽老了,這門生意做不長啦,也隻有這兩個瞎了眼的瘟生,才會叫她來陪酒。媽的小調唱得又不好聽,倘若是我來逛院子,倘若她不是我媽,倒貼我一千兩銀子也不會叫她。”
隻聽他母親笑道:“兩位公子爺喝了這杯,我來唱個‘相思五更調’給兩位下酒。”
韋小寶暗暗歎了口氣,心道:“媽的小調唱來唱去隻是這幾隻,不是‘相思五更調’,就是‘一根紫竹直苗苗’,再不然就是‘一把扇子七寸長,一人扇風二人涼’,總不肯多學幾隻。她做婊子也不用心。”轉念一想,險些笑了出來:“我學武功也不肯用心,原來我的懶性兒,倒是媽那裏傳下來的。”
忽聽得一個嬌嫩的聲音說道:“不用了!”這三字一入耳,韋小寶全身登時一震,險些從石墩上滑了下來,慢慢斜眼過去,隻見一隻纖纖玉手擋住了酒杯,從那隻纖手順著衣袖瞧上去,見到一張俏麗臉龐的側麵,卻不是阿珂是誰?韋小寶心中大跳,驚喜之心難以抑製:“阿珂怎麽到了揚州?為什麽到麗春院來,叫我媽陪酒?她女扮男裝來到這裏,不叫別人,單叫我媽,定是衝著我來了。原來她終究還有良心,記得我是跟她拜了天地的老公。啊哈,妙極,妙之極矣!你我夫妻團圓,今日洞房花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