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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 心事

  第二天見了面,白雪樂呵呵地拉著秦歡的手,說:「你會出來玩還真是難得。正巧,我們晚上有個Party,人挺多的,會很熱鬧,你也一起來參加吧。」


  秦歡本就是出來躲顧非宸的,這兩天故意悶在房間里也確實讓她有些煩躁,於是僅僅猶豫了一下便答應參加晚上的聚會。


  Party的地點在一個很別緻的地方,像是一個俱樂部,可以吃飯,也可以唱歌,的確熱鬧得很,但裡頭的風格卻布置得好像《西遊記》里妖精們住的洞穴。懸在屋頂的草編的燈罩,昏暗晃動的光線,錯綜複雜的過道走廊,還有刻意做成凹凸不平的牆壁,配上光影里交織紛亂的人影,當真營造出一種群魔亂舞的氛圍。


  在這種環境下,你看不見我,我也看不清你,只能聽見對方在自己耳邊抬高了聲音近乎嘶吼。


  「你好!」


  「……你好!」


  「來,喝酒!」


  「好,干一杯!……」


  諸如此類,循環往複。


  這是秦歡頭一次到這種地方來,如果不是因為白雪,恐怕她這輩子都沒有機會踏足此地。方才進來的時候她大概留意了一下,這裡奇裝異服的年輕人居多,估計都是常客,因為與過道上的服務生們都熟絡得很。


  嘈雜的音響中,不斷有人湊近,與她攀談或勸她喝酒。


  其實她是稍稍有一些酒量的。過去家中有一個很大的酒窖,趁長輩不在的時候,她曾偷偷溜進去過。她喜歡葡萄酒的味道,那種芬芳馥郁的香調,拔開木塞子便瀰漫在空氣中。她也偷喝過,小心翼翼不敢讓母親發覺,帶著某種反叛的樂趣,陶醉在淺淡的酒精帶來的愉悅中。


  迷亂的燈光炫花了她的眼睛,甚至看不清旁邊那人的長相。不過她能確定,對方身上並沒有那種好聞的氣味,那種清涼的,彷彿薄荷一般的味道……真是討厭,為什麼會突然想起那個人!


  秦歡搖了搖頭,強自拋開雜念,起身走到外面去。


  其實包廂外頭的空氣依舊不怎麼好,她下意識地低頭嗅了嗅自己的衣領,上頭的味道讓她忍不住皺眉。她走到更遠一點的地方,找了個相對安靜的角落打電話。


  趙阿姨顯然不習慣她晚歸,在電話那頭連連叮囑她。她出於從小到大養成的習慣,很自覺地將目前所處的位置報備了一下,然後收了線。


  再回到包廂里,借著門外的光線,她居然發現一張頗為熟悉的面孔。


  那人顯然也注意到了她,又或許,本來就是在等她。


  所以待她走近后,他雙手放在嘴邊做喇叭狀,提高音量說:「……好久不見。還記得我嗎?普希金!」


  「高博。」秦歡笑了笑,「你怎麼也在這裡?」


  「白雪叫我來的,剛到。」


  因為環境嘈雜,不得不貼得很近才能順利交談,這讓秦歡有點不適應。她稍稍向旁邊避了避,高博已經將兩杯酒端到了面前,說:「喝一杯吧。」


  她想起昨晚,覺得這真是巧合,於是沒有拒絕,仰頭喝了。


  其實認識這麼久,她從來沒有認真看過這個男生的長相,此時也不知是光線的作用,還是酒精的效力,只見對方狹長的眼角微微眯起來,眼睛里蘊藏著一點微光,竟然讓她不由得一陣怔忡。


  高博替她放下空酒杯,自己又伸手去拿了一支試管酒,在不斷交錯變幻的燈光里盯著她,大聲問:「在想什麼呢?」


  秦歡回過神卻不理他,只是把他手中的試管一把搶過來。細長的管子里盛著幽藍的液體,顏色醉人,像是盈盈浮動的海。


  她將試管湊在鼻尖聞了聞,隨即饒有興趣地抿了一小口。


  那滋味她並不喜歡,有些澀,微微嗆辣。


  可是她仰著頭,再一次瞥到對面那雙彷彿含著亮光的眼睛,胸口某處好像也隨著那光震動了一下……她不禁心生懊惱,垂下眼睫,索性一口氣喝掉了剩下的液體。


  「……你這樣會醉的。」高博先是詫異地看著她,繼而笑道。


  她也笑嘻嘻的:「怕什麼!醉了又怎麼樣?」


  近二十年的人生里,她從沒有如此放肆過,可是,放肆的感覺原來這樣好。


  至少幾杯酒下肚,她就漸漸忘了這些天是誰帶給她煩惱,甚至連煩惱本身都被一併清空了。


  多好。


  那就狠狠地放肆一回吧。她這樣想著,手指已經搭上高博的手腕,指了指茶几,挑起眉角吩咐道:「你,去再給我拿一杯來。」


  臨近半夜,年輕的男女們在酒精的作用下迸發出深埋在身體的激情。


  音樂開始變得迷幻,秦歡的眼神也跟著迷離起來。她記不得自己喝了多少支這樣色彩繽紛的液體,只覺得四肢彷彿輕飄飄的。她笑嘻嘻地看著身邊的男同學,那張嘴在動,可是根本聽不清他在講些什麼。她揮揮手,勉力站起來,恰好被一個人拉住。


  「來,我們跳舞。」白雪一邊叫一邊笑,早就有了醉意,纖細的腰正在幽暗的燈光下搖來晃去。


  秦歡從小學的芭蕾,曾被老師盛讚極具天賦,擁有不可多得的身體條件。可是從來都是在舞蹈房裡,規規矩矩的,隨著優雅的音樂起舞,穿著純白的舞鞋和紗裙,彷彿不會受到一絲一毫世俗的污染。像今天這樣的場合,又玩得這樣瘋狂,暈眩中反倒有種暢快淋漓的感覺。因此她沒有拒絕白雪,而是跟著一道跳上中央的一個高台,興奮而痛快地舞動。


  她知道自己喝多了,可是喝多的滋味其實並不差,至少將苦惱都拋到九霄雲外。這裡的人沒有誰對她擺出一副冷麵孔,也沒有誰需要她放下身段刻意討好。甚至,他們會來討好她。為了能跟她說上兩句話,喝一杯酒,或者只想見她笑一笑,有許多男生願意聽她的吩咐。


  他們將她捧為公主,只為博她開心。


  不像某人。


  可是,秦歡發現自己真的醉了,她努力想了想,竟然也無法清晰記起某人的長相。只依稀覺得他應該有一雙亮如寒星的眼睛,和一張冰冷無情的薄唇,不知何時已深深紮根在她的心裡,抹也抹不掉,一想起來就微微作痛。


  她不知自己跳了多久,後來停下來才發現頭暈目眩,難受得要命。有人扶住她,在她耳邊說:「要不要出去透透氣?」


  她點頭,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到了外面,空氣依舊很差,整個走廊的光線仍是暗的,此刻看在眼裡更似妖魔鬼怪的洞府,氣氛格外陰森。她忍住胸腔里的煩悶和那股欲嘔的衝動,三步並作兩步便往大門口走。


  高博也跟了上來,攙著她的手臂,或許是挨得太近的緣故,他身上溫熱的氣息一波又一波向她襲來,更叫她難受。


  夜已經很深了,出了俱樂部才終於感受到一絲微風,卻也是熱的,撲面而來。秦歡實在受不住,胡亂撐住牆壁便是一陣嘔吐。


  意識模糊中似乎有人在輕撫她的背,她彎著腰緩了一下,稍微清醒一些之後就反手推拒他。過於親近的觸碰,讓她感到不舒服。


  「你醉了。」身後傳來高博的聲音。


  「沒事……」她深深呼吸,問,「有沒有水?」


  她需要清水漱口,結果高博沒回答,反倒將她的手臂握得更牢一些,湊到她的耳後說:「不如靠著我休息一下,你看你連站都站不穩了。」


  陌生的氣息毫無預警地侵襲過來,讓秦歡一激靈,整個人都不由得瑟縮了一下。而高博分明看出她的害怕,卻也仍舊不肯撒手。


  在他的面前,是他心目中一直傾心仰慕的女生。以往在學校里,她是那樣的高傲,就像一隻美麗的白天鵝,走路的時候目不斜視,優雅的脖子微微挺直,露出一段白皙漂亮的肌膚,彷彿會在太陽底下散發出聖潔的光。


  他也是自視甚高的,從沒看中過哪個女生,只除了她。


  可是她又是那樣的難以接近,哪怕是他精心布置的表白,她也只是隔著遠遠的距離,高高在上地俯視著,沒有絲毫回應。


  既沒有驚訝,也沒有喜悅,只是那樣俯視他,看著他在雪夜裡因為寒冷而顫抖,最後以一個失敗者的背影結束那場準備已久的告白。


  今天他也喝了酒,經過一整個晚上,酒精在他的身體里終於幻化成一團火焰,熊熊燃燒在胸口和腹部,灼得他難受。他碰到她的手臂,那藕一樣嫩白的手臂,帶著微微沁涼的溫度,卻反倒讓他的掌心變得更加滾燙。


  他覺得自己真的在燃燒。


  也許失去這一次機會,以後便再也不會有了。


  其實他並沒有想太多,他只是想親近她,這個自己心目中的女神。


  所以哪怕看出她的抵觸,他也僅僅只是猶豫了片刻,便再度向她欺得更近。


  她耳後的香味是那樣的特殊,幽幽的如同暗夜盛開的百合花,帶著一絲清甜和一絲誘惑,成功撩撥了他體內已然開始鬆動的神經。


  秦歡吐過之後終於神志清醒了些,她不清楚高博此刻的心思,但是出於本能,她意識到了一絲危險。所以她努力向前踉蹌了兩步,企圖拉開二人之間過近的距離。


  「秦歡……」或許是喝多了酒的緣故,高博的聲音微微沙啞,同時伸出另一隻手想要抓牢她。


  她抵觸地揮開手臂,無奈對方的力氣竟比她大上許多,直到肩膀被扣住,她才發覺自己已經避無可避,身體重重地側抵在俱樂部堅硬的外牆上。


  肩頭火辣辣地疼,她只來得及倒吸一口冷氣,眼角的餘光便瞥見一道影子。


  其實還有車燈的亮光,從斜前方明晃晃地照過來,刺得她幾乎睜不開眼睛。她微微偏過頭,大腦中有一瞬間的空白,緊接著只覺得身前一松,來人已捉住了高博的雙手,迫使他遠離她。


  她很快便認出來,對方是顧非宸的司機,但她從來不知道這個平時沉默可靠的男人竟然身手非凡,只用了幾秒鐘的時間,甚至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就能將另一個高大的年輕男孩子輕鬆制伏。


  面對眼前突生的變故,秦歡似乎有些怔忡,然後才漸漸反應過來……顧非宸!


  她像是突然驚了一下,急急扭頭往車燈的方向望去。可是那裡除了白花花的一片光線之外,根本看不見其他的影子。


  這時候只聽見司機小劉開口問:「秦小姐,這個人你認識嗎?」他是在等待秦歡的態度,好確認這個被自己壓在手底下男生的身份。


  半夜三更,秦歡臉上還帶著驚慌失措,但終究還是沖他點了點頭說:「是我同學,」彷彿猶豫了一下,她才又低聲吩咐:「放開他吧。」


  高博扭動著從小劉的手裡掙脫出來,嘴角不禁微微抽搐。他似乎也徹底清醒過來了,臉上神情怪異至極,似是惱怒中摻雜著尷尬和羞愧。他張了張嘴,想對秦歡說些什麼,結果只聽見小劉平穩的聲音再度響起:「顧先生在車裡,我們走吧。」


  他對著秦歡說話,連眼角的餘光都沒有分給高博一絲一毫,完全不把這個毛頭小子看在眼裡。秦歡單手扶著之前被撞疼的肩膀,看了高博一眼,沒有半點猶豫,很快便舉步走向那輛停在深濃夜色之中的轎車。


  她迎著燈光邊走邊想,顧非宸,這個連續數日侵擾她心思的男人,這個讓她今晚喝醉酒險些吃虧的罪魁禍首,卻竟然這樣巧,在恰當的時間出現在恰當的地點。他看見她這二十年來最狼狽的樣子,同時又出手讓她從前所未有的危機中解脫出來。


  多麼可笑。


  在她想方設法將他踢出腦海的時候,他偏偏主動出現了。


  小劉將後座一側的車門拉開,秦歡沉默地在原地停了片刻,腳步沒有移動。


  之前的雲翳緩緩散開,露出高懸於夜空的一輪明月。或許臨近十五,所以才會有這樣又大又圓的月亮,瑩白如水的月光,在車門打開的一剎那穿進車內,照在車裡那人的身上和臉上,他在光影交疊中彷彿一尊完美卻冰冷的雕塑。


  他側過臉,用深不見底的眼睛與她對視,唇角緊抿著,沒有一絲表情。


  他的眼神幽深而平靜,明明波瀾不驚,卻讓她感覺自己正被赤裸裸地審視著,從頭到腳,身上的每一寸都不被放過。


  她從小被訓練成淑女,但是今晚,這個形象卻蕩然無存。


  坐立難安的感覺太糟糕,不過她此刻沒有第二個選擇,只能深呼吸之後彎腰坐進去。


  車子很快啟動,朝著顧家的方向駛去。


  實在不知道說什麼好,又彷彿是感到尷尬,秦歡乾脆閉緊嘴巴一言不發,一副專心致志的模樣盯著窗外。


  夜雖深了,街邊仍有許多公共場所亮著霓虹,他們的車正經過這個城市最繁華的一條馬路,各種光線,明的暗的,由遠及近,一一扑打過來,晃得她有些頭暈目眩。


  想必是剛才沒吐乾淨,胃裡殘留的酒精又開始作祟,加上車廂密閉效果又好,四面窗子升起來,完全隔絕了一切雜音,也隔絕了清新的空氣。她強忍著胸中的煩悶和胃裡的翻江倒海,咬住牙關不讓自己表現出一分一毫來,卻又忍不住用眼角去瞟了瞟,身旁的人仍在扮演著雕塑,只是嘴角微沉,似乎終於顯出一絲不悅來。


  她還沒想明白姓顧的為什麼不高興,便聽見他沉聲開口:「把車窗打開。」


  其實電動按鈕就在他的手邊,但小劉似乎是習慣了他的指令,第一時間依言降下後座他那一側的窗戶。


  「全部。」顧非宸又吐出兩個字。


  這一下,新鮮的空氣迅速從四面八方湧進車廂里,雖然一點也不涼爽,卻讓秦歡如獲新生,忍不住將頭轉向車外深深呼吸,只有這樣才能壓抑住那股噁心眩暈的感覺。


  此後,一直到抵達住處,顧非宸都沒再開口說一句話。


  到了家,秦歡被第一時間迎上來的趙阿姨拉住。趙阿姨站在她身旁聞了聞,很快就皺眉問:「你喝酒了?而且還喝了不少。」


  「嗯。」秦歡從鏡子里看見自己的臉色白得像鬼,頭髮也被風吹亂,早就沒了母親一直要求的大家閨秀風範,簡直狼狽極了。


  從小到大,她確實從來不曾這樣過,這時候酒勁散了頭腦也清醒了,忽然有些羞愧。


  於是她匆匆上樓,說:「我去洗澡,然後睡覺。」


  趙阿姨追在後面問:「要不要喝醒酒湯?餓不餓,需要煮消夜給你吃嗎?」


  「不用不用。」她連連拒絕,只是快速回到房間。


  脫衣服的時候,秦歡才意識到自己身上的酒味有多濃。既而想到,剛才在車裡,恐怕顧非宸也是因為聞到酒味才要開窗戶的吧。不然這樣悶熱的天氣,他又是個極端會享受的人,萬萬不會放著空調不用,寧願忍受又熱又髒的馬路空氣。


  她沮喪極了。這一整晚,自己到底在做什麼?最終反倒被他看了笑話。


  此時此刻,他一定更加討厭她了。


  一個在外頭喝酒胡鬧到半夜的女孩子,還差一點被其他男同學佔了便宜。


  有誰會喜歡這種女孩子呢?


  想到這裡,秦歡感覺自己都快哭出來了。她垂頭喪氣地鑽進浴缸,把帶著酒氣的身體深深埋進熱水裡,真想就這樣待著再也不出去了,她害怕再次見到那冷冰冰的目光,像是把她從頭到腳剝掉一層皮,只留下火辣辣的痛。


  大概因為晚上吃得少,加上後來又是喝酒又是吐的,洗完澡居然真的餓了。


  卧室里沒有零食點心,而且又已經是凌晨,廚房的工人下班了,趙阿姨恐怕也早已經睡下,秦歡隨手抓了件長睡袍披在弔帶睡裙外頭,輕手輕腳地自己下樓找東西吃。


  偌大的房子此時靜悄悄的,秦歡怕驚動了別人,特意沒開燈,只是借著客廳落地窗外的月光,小心翼翼地摸到廚房裡。她穿著雙軟底拖鞋,踏在地板上幾乎悄無聲響,這讓她不由得想起小時候,有一次趁母親睡著了自己偷偷起來吃冰激凌。那時候她正換牙,牙醫叮囑她不許多吃甜食,而且她又不愛晚上刷牙,母親乾脆禁止她吃一切甜膩的食物。那次她是實在忍不住了,結果還是被母親發現,罰她在閣樓裡面壁足足大半天。


  想起兒時的趣事,秦歡不禁無聲地笑起來。她從冰箱里找到一盒巧克力,打算整盒抱回房間里,可是剛剛走到樓梯轉角,忽然察覺到異樣。


  她也說不出具體哪裡不對勁,只是在這個沉靜的凌晨時分,她急剎車一般停住了即將踏上樓梯的腳步,像電影里慢鏡頭一樣動作緩慢地轉過身子。


  ……


  這個客廳有一道寬闊的弧形落地窗,窗外便是前院,再過去則是一個氣派的人工湖泊。每個夏季的清晨,陽光總是第一時間投在湖面上,再反射到明凈的玻璃上,幻化成五彩斑斕的光點。所以,這整面落地窗的窗帘從來都是敞開的,剛才秦歡也正是借著這窗邊的月光才摸到廚房裡。


  可是直到現在,她才突然注意到,窗邊除了朦朧如水的月色之外,還有其他的微光在閃動。


  那是一點猩紅的火光,在一個月光無法觸及的黑暗死角里忽明忽滅,安靜得沒有一點聲息。


  她心跳漏了兩拍,手指都不自覺地在蜷縮,她很努力地看過去,才依稀認出那裡有個人影。


  可是這個認知並不能讓她好過一點,反倒令她幾乎驚叫出聲,卻發現嗓子眼似乎被堵住了,她張了張嘴,也只能聽見自己倒吸涼氣的聲音。


  幸好,就在下一刻,燈亮了。


  顧非宸坐在窗邊,一隻手從電燈開關前收回,那一點猩紅的火光是他指間的香煙,兀自裊裊飄出灰白的煙霧。


  燈光如水般從頭頂流瀉下來,鋪蓋了整個客廳。


  不遠處的這個少女披散著濕漉漉的黑髮,纖細的身影倒映在他的瞳孔里。


  他不禁微微眯起眼睛,倒不是因為這突然熾亮的燈光,而是因為她的肌膚此刻就像是上等的瓷器,又彷彿是玉石,在燈下顯得格外瑩白柔美,而那件雪白的真絲睡袍幾乎拖到腳踝,差點就碰到她腳上那雙毛茸茸的白拖鞋。


  此時此刻的秦歡驚魂未定,倉皇失措的模樣落在他的眼裡,像極了一隻受到驚嚇的小兔子,雪白可愛,卻正在輕微地瑟瑟發抖,惹人心生愛憐。


  「……你大半夜坐在那兒怎麼不出聲?」即使看清了是他,秦歡在那一瞬間還是被嚇得臉色蒼白,等到好不容易安撫住狂跳不已的心臟,她忍不住皺起眉頭責怪。


  顧非宸的眼神似乎微微閃了一下,臉上卻依舊沒什麼表情:「我還沒問你,這麼晚了為什麼還不睡覺?」


  她編了句假話:「我不困。」


  可是手上的巧克力出賣了她。她眼睜睜看著顧非宸微微挑眉,目光從她的臉上移到她手中精緻的鐵盒子上。


  「你酒量不錯?」他忽然淡淡地說。


  她立刻聯想起之前的擔憂,也早就忘了今晚買醉都是為了忘掉他而已,只唯恐在他面前形成不可扭轉的壞印象,於是下意識便脫口解釋:「當然沒有。我不會喝酒的,」頓了一下,彷彿為了增強可信度,她鄭重地補充說:「今晚是第一次,所以才醉得那麼厲害。」


  他又看了看她,停了好一會兒才說:「既然沒酒量,就不應該去那種地方玩。」


  明明他比她大不了多少,現在卻像是一個長輩在教訓小朋友一般,而她居然連反駁的立場都沒有,因為心裡十分清楚他說的是對的。


  可是她平時不是這樣的。


  雖然不是蠻不講理,但也從來容不得旁人多批評她半句。偏偏到了他這兒,她就突然變得乖巧溫順了,猶如一隻小貓終於收起了它的利爪,只要能在主人膝頭蹭一蹭就心滿意足。


  她微微低下頭,嘴裡含糊地應了一聲,算是認錯,結果等了半天都沒再聽見什麼動靜。她重新抬起眼睛,卻見顧非宸也正盯著她,遠遠的,她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緒,又或者他的眼底原本就是波瀾不驚沒什麼情緒的。


  他的目光很深,深得像海,卻又彷彿有個看不見的旋渦,能將她一點一點吸進去。


  她不明白他為什麼這樣看著自己,但這畢竟是頭一次,以往他連正眼都極少給她。所以她抿了抿髮乾的嘴唇,一點聲音都不出,生怕驚擾了這一刻。


  她忍不住地想,他長得真好看。眉目英俊逼人,身材修長挺拔,不管是穿西裝還是現在的家居服,都有一種難以言語的吸引力,就連電視上的模特都比不上他。而且,他擁有他這個年紀的男性所有優越的資本,幾乎想要什麼都唾手可得,可他偏偏總是一副並不在意的樣子,而且在某些方面嚴謹自律得近乎可怕,這麼久以來,外界沒有任何一條關於他的花邊新聞,而她也從沒見他帶過什麼女人回家。


  秦歡的心怦怦跳動著。


  夜色如水,靜靜流淌在窗邊,隱約還能聽見夏蟲的低鳴。


  大概是喝了太多酒的緣故,她的身體開始有些失溫,半袖的真絲睡袍也只是虛有其表,她覺得微微發冷,卻又沒辦法就這樣轉頭走掉。


  她就是有點捨不得,就像面對著渴望了很久的糖果,沒有哪個小孩子會捨得甩手走開的。


  就在這時,顧非宸變換了坐姿,身體前傾捻熄了煙頭。其實這根煙他沒抽幾口,多半時間只是夾在指間讓它靜靜地燃著,直到燃盡了,他也像是回過神來,終於起身。


  他再度看了看她。她站在樓梯口,在寬大的睡袍下整個身體愈加顯得纖弱單薄,臉頰卻微微發紅,而那雙幼稚的毛球拖鞋和手裡的巧克力罐子,讓她看上去更像是一個稚氣未脫的孩子,遠遠地、孤單地站著,在凌晨一點鐘,睜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望著他,眼神泠泠如冰涼清澈的泉水,臉龐卻彷彿熟透的水蜜桃,白中帶著粉紅,散發出甜美醉人的味道,竟然叫他移不開目光,甚至想要上前掐一下,或者直接吸吮一口。


  他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才會在大半夜有這樣莫名其妙的衝動。


  就像晚上聽趙阿姨說她在外面喝酒一樣,其實根本沒有人請他去接她,因為他們不敢提這種要求,後來他去了,完全是他自願的。


  一路上他都在想,這個小丫頭算什麼?他又不是她的監護人,他也從來都不歡迎她住進來,況且她早滿十八歲了,哪怕夜不歸宿也不是稀罕事,他有必要親自去找她回家嗎?

  唯一能說服自己的理由只是,這個小丫頭某天好心地替醉酒的他蓋過毯子,又在他生病的時候為他端過一杯水。


  僅此而已。他想。


  而他從來不喜歡虧欠別人什麼。


  所以不顧秦歡的怔忡,他已然大步從容地從她面前經過。


  可是樓梯上了一半,卻還沒聽見身後的動靜,他的腳步停了一下,最終還是微微側轉過身來。


  客廳的燈沒關,她還在站在原地,怔怔望著他的方向,連嘴角都似乎不自覺地緊抿起來,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又是這樣的目光,他心頭微跳。盈盈閃動,好像一汪春水,又像是頭頂的水晶吊燈流瀉出來的碎光,統統落進了她的眼底。


  夜深人靜,窗外仍有不知名的蟲音。


  顧非宸皺了皺眉,因為他忽然發覺自己正被這樣目光擾得心神不寧,於是不禁沉著臉問:「看什麼?」


  秦歡不出聲。


  他似乎有些不耐煩了:「你難道還不打算去睡覺?」


  他想,如果她再繼續這樣發傻,那麼他可不會奉陪了。結果秦歡終於開口,卻像有無盡的委屈:「我到底哪裡不好了?」


  他反倒被她問得愣住,眉心不由皺得更緊:「你說什麼?」他滿心疑惑,實在不明白這個丫頭怎麼突然就換上這副泫然欲泣的面孔,倒像受了人欺負一般。


  「你幹嗎每次和我說話都要皺眉?」她有些泄氣,整個身體卻挺得直直的,或許是用力過度的緣故,可以看見單薄瘦弱的肩膀正自微微顫抖,就連一向漂亮上揚的唇角都似乎要撇下來:「……顧非宸,你為什麼不喜歡我?我有那麼差勁嗎?你幹嗎總是一副討厭我的樣子!」


  他討厭她?


  也許吧。自從她被父親領進家門的那一刻起,他就沒有歡迎過她。


  顧非宸臉上的表情似乎有些鬆動,他只是沒想到自己會將喜惡表現得如此明顯,明顯到這個看似稚氣未脫的小丫頭都能感受得到。


  可他其實並不是這個樣子的。不動聲色,是他多年前就學會的本領,不然也坐不穩今天的位置。可是偏偏對於這件事,偏偏在她的面前,他居然失常了,而他自己之前根本沒有察覺到。


  大概是將他的沉默當成了默認,秦歡的情緒更是急轉直下,一顆心急急地往下墜去,彷彿胸腔里真的有一個地方破裂了,一直墜到深淵裡,讓她感覺十分難受。


  她本來只是借著殘餘的酒勁脫口而出罷了,她是被他不耐煩的臉色刺激的,所以才不顧一切地問出來,可是沒想到,他居然默認了。


  他真的討厭她!原來這是個事實。她一向自以為天不怕地不怕,以為這世上沒有什麼東西能難倒她,也從沒有什麼東西會成為她的障礙,可是現在她突然開始害怕,是真的怕了,根本沒有勇氣去追究原因。


  她咬住嘴唇,仰著頭固執地看著樓梯上的他,彷彿只有這樣才能挽回一些尊嚴,可是眼睛里的神采卻分明一點一點地暗下來,直至完全失去光澤。


  顧非宸怔了一下,他看不出她在想什麼,只是忽然間發覺她這副明明委屈失望卻又故作堅強的樣子十分討厭,讓人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讓人覺得心煩,而他還從來沒有為哪個女人心煩過。


  可是又偏偏不能移動腳步,因為淚水已經在她的眼眶裡打轉。


  他有點無奈,是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簡直比處理一件最棘手的工作都令人頭疼。他定了定神,說:「很晚了,去睡覺吧。」


  話音剛落,一顆豆大的淚珠就從她的眼角滑下來。


  插在褲子口袋裡的手微微一緊,他下意識地往回踏下一層樓梯。可是秦歡卻吸了吸鼻子,很倉促地抬手抹掉了臉上的眼淚,再也不看他,低下頭飛快地奔回樓上的卧室。


  她從他的身旁經過,在那短暫的一瞬間,他只能看到她潔白如玉猶有淚痕的側臉,彷彿一朵帶著露珠的百合花,從他的眼睛底下一晃而過。


  很快樓上就響起了關門聲,他靠牆站在原地,靜默了半晌才重新舉步上樓。


  屬於少女的甜蜜心思和一腔熱情,似乎就在這個晚上統統被無情地摧毀了。秦歡將自己悶在房間里好幾天不出來,也很少與人交流,就連食量也變小了,惹得趙阿姨連連嘆氣:「我的大小姐,你這又是怎麼了?回頭要是餓瘦了或者餓出問題來,你乾爹回來會心疼的。」


  顧懷山疼愛她是全家上下眾人皆知的,因此家中的幫傭們也都把她當成正宗顧家人來對待。


  「我不想吃,沒胃口。」秦歡扶著趙阿姨的手,將還在絮叨的趙阿姨推出門外,「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哎喲,你今年才多大年紀,怎麼講話倒跟大人似的。」可是拗不過她,趙阿姨只得嘆氣搖頭,任由她繼續將自己鎖在房間里。


  就連遠在北方老家的陳澤如也察覺到她的變化,QQ聊天的時候問:「你最近怎麼情緒低落啦?」


  她不想說,只是盯著電腦屏幕獨自神傷。


  驕傲和自尊還不容許她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一個人,她現在恨死姓顧的了,但她更恨自己,那天為什麼要在他面前掉眼淚?那樣沒骨氣,平白讓他看笑話。


  所以她把自己關起來,不想見人,更不想見到他。


  最後還是顧懷山打越洋長途回來,說:「我聽他們講你最近在節食,怎麼,想減肥嗎?你現在的身材已經十分標準了,難道還想瘦成火柴棒?」


  顧懷山的語氣總是和藹可親,又時常逗她,她趴在床頭不自覺地笑笑說:「才沒有節食呢,就是天熱吃不下。」


  顧懷山說:「那就好。我給你買了很多衣服,你要是變瘦了穿不合適,到時候可不要後悔。」


  「謝謝乾爹。」她甜甜地喚了句,又問,「乾爹你什麼時候回來?」


  「可能還需要一段時間,昨天我還和你媽媽見過面。」


  「是嗎?」說著說著她又有些沮喪,「他們最近都不理我。」


  「大人們忙。過一段日子你媽媽就會回去看你了。」


  「好吧,最好她能回來給我過生日。」


  這時候,樓下響起一聲短促的汽車喇叭聲,她從床上爬起來往窗外望了一眼,隨即便對顧懷山說:「乾爹,我先掛了啊,我想出去逛街。」


  其實收了線,她哪兒也沒去,只是透過窗戶看著顧非宸的司機步履匆匆地走進大門。


  隔了不一會兒,趙阿姨就來敲她的房門,請她幫忙送一份文件去顧氏集團總部。


  「為什麼不讓小劉去?」


  「小劉還要趕去機場接一位重要客人。」趙阿姨將一個牛皮紙袋塞到她手裡,又說,「這文件是小劉剛從省政府拿回來的,急等著要用,你就幫著送一趟吧。啊?」


  秦歡十分不情願:「你們隨便誰打個車去不就行了?」


  「唉,我的小祖宗,晚上家裡要招待客人,大家這會兒都忙不過來了。你就幫幫忙,而且你也好多天沒出門了,再悶下去別悶出病來,趁機出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快!」說著就催促她換衣服出門。


  小劉已經開車前往機場,而顧懷山的司機這段時間趁機休假回了老家,於是秦歡心不甘情不願地站在路邊等計程車,一邊盤算著待會兒直接將文件交到前台,她才不想見到那個人呢!

  到了集團大樓里,才發現人人都在忙,而她從來沒有去過顧非宸的辦公室,先是看樓層指示圖,又拖住一個男員工打聽了一下,才乘電梯到六樓。


  堂堂總經理的辦公室居然在這樣低的樓層,絲毫沒有體現高高在上的氣勢,這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出了電梯,迎面就是前台接待小姐露出的標準微笑,八顆雪白的貝齒,笑容真誠明媚,一雙眼眸在明亮的頂燈下顧盼生輝。秦歡下意識地對對方作出打量評估,倘若這是顧非宸親自挑選的,那麼她只能承認這個男人的審美確實高端。


  她稍稍一遲疑,到底還是將文件袋遞了過去,說:「麻煩你轉交給顧非宸。」


  負責前台的那個女孩兒看上去比秦歡大不了多少,卻十分老成,她沒有立刻伸手去接,而是首先詢問訪客的姓名和身份,並拿著筆打算作下簡要記錄。


  秦歡不理睬,只是直接把文件袋擱在檯面上:「這是顧非宸要的東西,你轉交給他,他自然懂的。」說完轉身走回電梯前,摁下下行按鈕。


  「可是,按規定,來歷不明的物品我不能擅自送進去的。」前台小姐急急追過來,高跟鞋踩在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卻又很快停住了,緊接著,秦歡聽見她小心翼翼地叫了聲:「顧總。」


  運氣真差,秦歡咬著嘴唇想,才上來這麼短短几分鐘,居然也能碰上他。但她並沒有回頭,仍舊維持著剛才等電梯的站姿,所以只能聽見背後有腳步聲慢慢靠近,似乎只有他一個人。


  那前台見機便說:「顧總,這份東西是這位小姐要我轉給您的,但是她不肯留下自己的姓名,所以……」


  顧非宸不動聲色地將目光從那個挺直的背影上收回來,低頭看了看前台小姐手中的文件袋,親自接過來,又淡淡地吩咐:「行了,我知道了。你回去做事吧。」


  這時候電梯恰好到了,一直默不做聲的秦歡立刻抬腳踏進去,她刻意低垂著視線,這樣轉過身的時候就不用正面與他四目相對了。


  她是真的想快一點離開,可是進到電梯里,手指放在控制面板上終究還是微微停頓了一下。她以為他要進來,可結果並沒有,那個高大修長的身影還是站在原地,單手插在褲子口袋裡,腳步一動未動,似乎根本就不打算進電梯。她忽然有點惱怒,皺著眉緊抿嘴唇,重重地摁下關門鍵。


  誰知到了大馬路上,才發現正值計程車交接班時段,根本攔不到車。可是陽光依然熾熱,曬得手臂皮膚髮疼,空氣中夾雜著陣陣熱浪和汽車尾氣,撲面而來,令人煩悶窒息。


  黑色轎車悄無聲息地沿著路邊滑過來,最終停在秦歡身前。


  她拿眼睛一瞟,不做聲,也不動。


  後座的車窗隔了一會兒才降下來,裡頭那人有著漂亮的薄唇,從那張薄唇里吐出的聲音卻很清冽,所以總是顯得缺乏感情:「上車。」這話顯然是對她說的。


  她再度瞟了瞟他,彷彿是大小姐脾氣發作,偏偏對他的話置若罔聞,打定主意不挪窩。


  顧非宸靜靜地等了幾秒,似乎終於耐性耗盡了,下巴線條微微收緊,下一刻便直接推開車門,伸手拖住她的手臂,將她直接塞進了車裡。


  他壓根兒不顧她的反對,上車之後便落了鎖。前面開車的司機也不需要吩咐,車子立刻匯入滾滾車流之中。


  要是再早個幾年,秦歡肯定就要現場發飆,可是畢竟如今長大成人,脾性再壞也懂得要控制,此時礙著第三人在場,她雖然心中彆扭,也不好過度發作。於是,她只是狠狠地瞪了瞪顧非宸,見後者毫無反應,心中不由更氣,索性挪到緊靠左側車門的位置,刻意與他隔開距離。


  其實這車寬敞,後座空間更是出了名的富餘,想要半躺下來都不成問題,但她似乎只嫌不夠,身體已經擠到門邊了,才肯停下來。她不去看他,額頭幾乎貼著車窗,貌似認真地欣賞著窗外的景色。


  這個時間,還沒到下班高峰期,車子快速而平穩地穿過幾個街區,最後一路駛回家。


  她覺得慶幸,幸好沒遇上堵車,不用和他關在同一個空間里太長時間。


  人的心思有時候就是這樣奇怪。


  當她帶著滿心期待暗暗喜歡他的時候,只恨不得時間可以停住,就能和他相處得更久一些。而現在,她卻只想快點從他身邊逃離,一分一秒都不要多停留,彷彿那是一種折磨和煎熬,讓人如坐針氈,渾身難受。


  回到家,她又獨自在房間里待了好一會兒,趙阿姨才來喊她下樓吃飯。


  「客人已經到了,你快換件衣服下去,然後就可以開飯了。」


  「這件衣服不好嗎?」她低頭看了看身上。


  最後還是拗不過,換了衣服下樓,只見顧非宸正陪著一位老年長輩在客廳里說話。


  秦歡笑著走過去,主動叫了聲:「伯伯好。」


  顧非宸介紹說:「這是我父親朋友家的女兒秦歡,暫時住在這裡。」又告訴秦歡:「這位是葉伯父。」


  他沒介紹對方的身份,但秦歡也看得出來,這位葉伯父氣度不似一般人,雖然神色和藹,但眉目之間自有一股天生的剛毅和威嚴,有點像軍人,因為她曾隨父親見過一位軍隊首長,只覺得二人在氣質上頗有相似之處。


  但她不管那麼多,只是有問必答。她長得漂亮,嘴又甜,笑起來更是明媚如春光,向來極討長輩們的喜愛。她坐下來陪著一起聊天,一口一個伯父叫得十分親近,最後還沒開飯,葉伯父便已經開口邀請她下回去他那裡遊玩。


  她也不客氣,連假意的推辭都沒有,十分開心地點頭答應。


  葉伯父點頭稱讚:「我就喜歡你這種性格,女孩子不扭捏,倒和我的女兒有些像。」


  顧非宸也淡淡地朝她看了一眼,似乎是笑了笑,才站起來說:「我們先吃飯吧,吃完再聊。」


  這頓晚餐進行得十分愉快。


  顧家的廚師是江南人士,跟隨顧懷山已經有許多年了,江淮菜最為拿手,而葉伯父的祖籍正是江蘇。大約是飯菜合胃口,葉伯父的興緻也高,談起老家的事情來,問秦歡:「有沒有看過蘇州園林?」


  秦歡遺憾地搖頭。其實她幼年跟著父母移民,國內絕大多數地方都沒機會參觀。


  「那有機會倒真該去看看。」葉伯父說,「非宸,你過段時間不是要去江蘇嗎,正好可以帶她出去玩玩。」


  看得出顧非宸很尊敬這位長輩,不但安排在家中親自招待,而且對於這位長輩的吩咐或提議,他幾乎都不會反駁。


  所以他看了看重新安靜下來低頭吃飯的秦歡,點頭笑道:「有機會一定帶她去。」


  晚上葉伯父就住在客房,大概並不是特意來探訪朋友的,又或許還有其他要事,所以只住了一個晚上,第二天由顧非宸親自送他離開。


  葉伯父臨走時不忘對秦歡說:「下次你去,我讓我女兒招呼你一起出去玩,我看你倆性格挺相像,說不定還能成為好朋友。」


  秦歡笑意盈盈:「好,謝謝伯父。」


  原本她以為這件事只是說說而已,可是沒想到過了幾天,顧非宸在某次吃早飯時忽然通知她:「我要出差,你如果在家裡沒事做,可以順道出去散心。」


  他說得輕描淡寫,她有些反應不過來,一時口快地質疑:「跟你一起?」說完才又立即噤聲。


  他抬眼看了看她,隨即目光重新回到報紙上,語氣里聽不出什麼情緒:「是的。」


  她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嘲諷:「你不是討厭我嗎,幹嗎還要帶我去?」


  其實就是賭氣,她還在為那件事耿耿於懷,所以哪怕這回是他主動開口,她還是咽不下這口氣。不過顧非宸這一次居然連眼皮都沒抬,直接用報紙的翻頁聲代替他的回答。


  而氣氛就這樣僵著,有些冷場。她又傻乎乎地等了一會兒,才發現他似乎是真的不打算再開口了。


  她下不來台,心中其實是想出去旅遊的,可是又不知如何給自己找回面子,那天晚上他明明默認自己不喜歡她的。


  趙阿姨這時候過來替她倒牛奶,她把杯子推開,氣呼呼地說:「我不吃了。」說著站起身。


  趙阿姨「唉」了一聲,剛想說話,長餐桌對面的男人終於放下報紙,出聲攔住了她的腳步,卻只是若無其事地囑咐:「你把身份證號碼發到我手機上,下午我讓秘書訂機票。」似乎完全沒聽見她之前的那句質疑和譏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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