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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6 離開

  日光西斜,穿透院中細密的樹葉落下來,青石地磚上映著一片斑駁的光影。


  秦歡也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身體漸漸疲憊,思緒也隨著莊嚴的佛音越飄越遠,只覺得空,身體是空的,心裡彷彿也是空的,明明有那樣紛雜凌亂的情感,一樁樁一件件,從頭到尾其實她都記得無比清晰,就像烙在身體里的烙印一樣,可是這個時候卻一件也想不起來。


  她直站到雙腿發麻,才終於等到長廊最里側一間禪室的大門被人打開。


  滿臉皺紋但精神矍鑠的方丈陪同一個年輕清俊的男人一起跨過門檻走了出來。


  禪室的長廊每隔十米就有一根合圍粗的大柱子,上頭紅色的漆剝落了一些,早已不似新翻修時那樣嶄新鋥亮。秦歡靠在柱子的另一側,所以方丈並沒有發現她。她看著他們在門口又講了兩句話,方丈才重新回到禪室里。


  她沒有刻意迴避,只是抿了抿嘴角,心想,果然是他。


  再想起小師傅手中那個長明燈的姓名,不由得心中微微一痛。她遠遠看著那張英俊的側臉陷在夕陽的光影間,或許是一向心思過重的緣故,他的表情總是顯得有些淡漠,哪怕是笑起來的時候,也並不是那種令人感到溫暖的男人。


  倘若孩子生出來,會不會也像他一樣?

  胸口猶如壓上巨石,每一口呼吸都是污濁的氣息,說不出來這是一種什麼滋味,於是秦歡只是半站半倚在柱旁,一時之間並不動彈。


  只見顧非宸告別了方丈,轉身踏下兩級台階,可是隨即又很快地調轉方向,毫無預警地朝著她的方向走過來。


  她不知道他是怎麼發現她的。


  明明自始至終,他都沒有向她這邊望過一眼。


  等到他慢慢走近,她才收斂了情緒,直起身體冷淡地說:「我要下山了。」


  他看她一眼,說:「一起走。」


  長明燈的事,她沒有提,他也沒有。


  她甚至不知道他給孩子取了什麼名字。


  下山沒有再坐纜車。


  石階一路蜿蜒,兩側儘是鬱鬱蔥蔥的樹木。山上涼意重,夕陽幾乎快要沉到對面山頭的背後,只剩下小半個橘黃色的光暈。


  天空是大片大片絢爛旖旎的晚霞,寫意潑墨似的隨意揮灑,又彷彿油彩傾倒在藍底的畫布上,各種色彩交纏疊加,隨著太陽光線的轉移而緩慢變換著形狀和深淺。


  流動的雲彩,金色的夕陽,風從山林間倏倏穿過,搖動地上那些零碎斑駁的光影,仿似金子的碎片落了一地,叫人不忍心踩上去。


  這樣的美麗,她有多久沒見過了?


  又或許生活一直都是這樣美,只是她不知道從哪天開始,已變得無心欣賞和感受。


  雙腳踩在堅硬冰冷的石級上,秦歡忽然停了下來。她凝神看著遠處天邊,那一抹殘陽終於徹底沉入山谷之間。


  空氣中最後一點熱度也隨之消散了,風吹在手臂上竟讓人感到一絲涼意,而她恍然未覺,只望著天際出神。


  其實她穿得很薄,那條絲質的裙子被風吹得緊貼在腿上,如瑟瑟擺動的蝴蝶羽翼,垂順的髮絲也在背後輕輕飛舞。


  似乎過了半晌,她才聽見有人問:「剛才許了什麼願?」


  那道聲音她再熟悉不過,微微有些低,帶著如冰水般的清冽。也正因為質冷,所以總讓她分不清真假,辨不出虛情或是假意。


  她沒有回答,只有眉頭輕輕動了動。


  林間傳來各種昆蟲的鳴叫聲,此起彼伏,彷彿歡快異常。


  世界上原來還有這些美妙的事物,它們一直都在,而她居然暌違了許久。


  隔了好一會兒了,她才慢慢開口說:「你真的想知道我許了什麼願嗎?」說話的時候,目光仍然眺望著遠方,可她知道他就站在她的身後,一動未動。因為有氣息,那樣熟悉的氣息,哪怕隔著很遠,她似乎也可以感受得到。


  要有多悲哀,才會活得像她這樣?


  曾經以為得到了一塊甜蜜的糖果,可是其實那是一顆包裹著糖衣的苦藥,等她滿心歡喜地將表面的甜味都嘗完了,居然露出苦如黃連的內里來。


  猝不及防。


  她就那樣傻傻地,措手不及,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親自上演一場可笑可悲的反轉劇,而這部劇的內容早已經定好,編劇不是她,想改都改不了。


  而她竟然還在回味之前那種甜蜜的滋味,一度以為所有都是幻覺或夢境。


  只要一覺醒來,她還是她,他也還是他,而她捧在手心裡的仍是一顆真實美妙的糖果。


  她那麼嗜甜,從小到大半點苦都不肯吃,結果卻是因為他,讓她嘗到這輩子最苦最澀的味道。


  是他親手摧毀了她二十餘年蜜一般的人生。


  從那之後,那些美妙的、令人賞心悅目的事物,她統統都感受不到了。


  她是多麼的傻。


  當年她主動招惹他,簡直更像是自作孽,怪不得別人。


  而這麼多年,他的生活似乎並沒有受到任何影響,依舊風生水起,名利雙收。


  是她傻,就因為他,她曾經連性命都可以不要。到如今彷彿終於成了一個輪迴,曾經那段用她的生命無法成功結束的糾葛,現在用另一條命結束了,付出了這樣大的代價,終究也該告一段落了。


  「你想知道我許了什麼願嗎?」她收回怔怔出神的目光,終於慢慢轉過身來看向身後的男人,一字一句地說,「我希望時光可以倒流,希望這輩子從沒遇見過你,更希望從今往後,你不會再出現在我的生命里。」


  她的聲音比風還涼:「我祈求佛祖保佑,讓我實現這個願望。」


  山風「呼呼」地從林間穿過,無休無止,愈演愈烈,終於驚起角落裡一隻飛禽,黑色的影子撲棱著翅膀迅捷地從半空中掠過。


  山裡光線暗得很快,她的眼睛彷彿被這樣大的風給迷住,微微有些疼,疼得想掉淚。她只能眯起來眼睛來,可是依舊看不清男人的面孔和表情。


  似乎他的臉色白了白。


  只是似乎而已。


  他向來都是不動聲色的,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極少失控過。她根本不指望能在短短半個月之內看見兩次他失控的樣子。


  況且,她的這些話又算得了什麼呢?


  作為一個早已被他拋棄的人,說出這些話來又算什麼呢?


  她站著沒動,他也沒有。從她開口說話的那一刻起,他就一動都不動。


  他的眸色深黑如墨,目光卻猶如泠泠寒星。即便時至今日,看著他的眼睛,她也仍覺得自己會不知不覺地沉溺下去。


  暮色漸濃,她終究沒能等到他的回應,便暗暗地一咬唇,毅然轉身不再看他,獨自一人快步下山去了。


  搬出顧家頗費了一番氣力,首先要過的便是趙阿姨那關。


  突然聽說秦歡要搬走,趙阿姨自然強烈反對,連著幾天苦口婆心地勸說,最後發現沒有效果,於是就像小孩子一般開始賭氣,不再答理秦歡,甚至連顧非宸,她也只是不冷不熱地伺候著。


  秦歡覺得無奈,可是去意已決,只得在離開的當天深深擁抱這位陪了她許多年的阿姨,說:「我會經常回來看您的。」


  趙阿姨哪裡會不知道這是謊話,卻也只能抹著眼淚叮囑:「你一個人在外面要好好照顧自己,知道嗎?」


  「知道。」


  這樣的場面太讓人難受,秦歡拖著行李扭頭就走,上了車才額頭抵在車窗上怔怔出神。


  她沒哭,雖然心裡十分捨不得趙阿姨,雖然剛才的道別催人淚下,可是她卻沒有流淚。


  以前的她是那樣的愛笑也愛哭,常常喜怒不定,像是永遠都長不大。可是跟顧非宸糾纏的那段歲月,似乎將她往後生活中的笑容和眼淚全都提前消耗光了。


  她哭不出來,只能木然地望著後視鏡中的那棟房子漸漸遠去,最後終於消失在視線里。


  新家在城南。


  這些年城市不斷擴建,這裡儼然已經成為一個全新的商業文化中心,幾乎集合了全城的金融業總部大樓。


  這是南北朝向的兩居室,精裝修,格局通透開闊,又在寸土寸金的CBD,對於一個單身女人來說,住得著實有些奢侈了。


  在這樣的地方,每天睜開眼睛彷彿就能聞到金錢的味道,即使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也總有許多高聳的建築里依然亮著燈光。商業氣息太濃,似乎每個人都在用盡全力拚搏,不眠不休,偏偏又都幹勁十足的樣子。或許是受到了感染,所以秦歡也給自己找了份工作,是托以前學校里的一位老教授幫忙,暫時去大學里擔任後勤部門的行政職務。


  陳澤如對此深表贊同,又忍不住打趣道:「一向不食人間煙火的大小姐終於開始體察民情了?真是令人又驚又喜。」


  秦歡將菜單交還給侍應,並不理會陳澤如。


  結果下一刻陳澤如卻突然想起來了,連忙改口說:「哦,不對,我記得你以前也上過班的。這次這份工作,不是你的第一份工作。」


  秦歡微微一愣,隨即說:「那又怎麼樣?」似乎不願意談到以前的話題,她沉下臉用指甲極輕地叩了叩玻璃水杯,提醒道:「今天是我慶祝新生的第一餐,不許聊過去的事,太殺風景了。」


  「沒問題,誰叫我是吃人的嘴軟呢。」陳澤如舉起杯子,「我以水代酒,向你表示衷心的祝賀!」


  杯壁與杯壁相碰,發出清脆的聲響。


  秦歡心裡竟似因這聲音輕輕一震——一切終於要重新開始了。


  工作的那所大學在城東,與母校倒是一牆之隔,只不過這裡是新建的大學城,早已沒了當時讀書時的記憶。


  行政工作內容單調但並不輕鬆,後勤保障幾乎涉及學校的方方面面,都是需要花費時間和精力才能擺平的事。


  所幸秦歡只是給另一個老師當助手,那位老師的脾氣很不錯,大概又看在老教授的面子上,對她比較關照,凡事都會提點。


  不過縱然是這樣,初到崗位的前兩個月,也把秦歡累得夠戧。


  食堂、宿舍、教學樓課程安排,甚至包括校園保潔和保安,她幾乎都要接觸。她過去從沒沾染過這樣複雜的人際關係,她總是被各種各樣的人保護得好好的,直到此時才發現陳澤如說得對,她大概真可以算是活在城堡里不食人間煙火了。


  有時候還會碰上吵架和打架,矛盾雙方總是各執一詞互不相讓,便需要她從中協調和解。可她年輕,沒有經驗,最初幾次難免手忙腳亂,事後還要被領導訓斥辦事不力。


  工作這樣辛苦,她卻從沒想過辭職放棄。


  因為只有這樣的苦,才能讓她暫時忘記那些深刻的、更苦的記憶。


  搬出來之後她才知道,原來並不是離開那棟房子,就遠離了過往的一切。並不是從此不見那個人,那個人就真的會從生活里徹底消失掉。


  她時常會做噩夢,夢的內容紛雜凌亂,可總有那麼幾張面孔、幾個場景會反覆出現,彷彿牢牢附著在腦袋裡,揮之不去。


  她擔心所謂的新生活會變成一個泡影,所以她需要讓自己忙碌。


  只有白天忙到喘不過氣來,晚上才可以什麼都不想,一覺睡到大天亮。


  有時候被領導狠狠地責罵了,她反倒開心,因為終於有新的內容填充進夢裡。即使這些夢都是一樣的令人不愉快,但她寧願選擇現在這一種。


  這不是一個健康的心理狀態,可是她並沒有去找陳澤如幫忙,而是去辦了一張健身卡,每當她覺得白天還不夠累,下班后就去健身房運動流汗。


  這樣的生活大概只過了兩三個月,某次她健身結束后順便去隔壁的超市裡買東西,結果恰巧碰到在顧家幫忙的一個工人,那工人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秦小姐?您怎麼瘦了這麼多?!」


  其實是她自己沒注意,居然會在顧家附近的大型超市裡採購。遇上那個工人之後,她才醒悟過來,其實是健身房離顧家近,只隔了兩個街口,而她以前住在顧家的時候從不往這個方向走,所以直到現在才後知後覺。


  那工人是在廚房裡做事的,今天休假,便陪著她在生鮮區和蔬菜區挑選菜品。她還是廚藝不精,但做出來的東西好歹勉強能吃,不過在買菜這方面可就真不在行了。


  那工人見她只看價格牌,每類食物都乾脆選擇價錢最貴的那一種,便不由失笑,攔住她說:「秦小姐,買菜不應該像您這樣買。」


  秦歡有點尷尬,免不了虛心請教:「那應該怎麼買?」


  工人看了看她,很快就開始笑呵呵跟她解釋各種蔬菜和肉類的挑選法則。


  「我從沒想過買菜還有這麼多學問。」最後推了一車的食物去結賬,秦歡笑著說,「今天謝謝你。」


  「不用客氣的。不過,您一個人住吃得了這麼多嗎?」


  「吃不完先統統放冰箱,這些大概是一個星期的量。」


  「一個星期?」那工人聽了不禁咋舌,「您一個星期只買一次菜?」


  「嗯,平時工作忙。況且,我也不太會煮飯做菜。」


  在超市門口分開時,秦歡說:「替我向趙阿姨問好。」


  「秦小姐有空就回家看看我們吧。」


  「好。」秦歡微一猶豫,終究還是不忍心拒絕,於是點了點頭,說了個善意的謊言,「有空的話我就去。」


  那工人隔天銷假回到顧家,把偶遇秦歡的事告訴給趙阿姨。


  趙阿姨連忙問起秦歡的現狀,那工人想了想,說:「瘦了很多,不過氣色比當初離開的時候要好。」


  趙阿姨不禁愣了愣,接著又輕輕嘆氣,隔了一會兒才問:「你有沒有告訴她顧先生生病的消息?」


  「哎,她沒問,所以我也不敢亂說,我什麼都沒講。」


  對於秦歡與顧非宸之間的糾葛,這些長期留在顧家做事的工人們幾乎都看在眼裡,雖然並不十分清楚其中的細節,但大家都是聰明人,知頭省尾的,私下裡也曾難免討論兩句,便更加清楚這二人之間有扯不清的恩怨糾纏。


  這回秦歡搬走,雖然全家人都捨不得,可是顧家的主人並沒有發話挽留,大家也只能暗地裡猜測一番,卻不方便多說什麼。


  廚房準備好了晚飯,四菜一湯,全是清淡口味,連油鹽都不敢多放。趙阿姨洗了一隻托盤,將飯菜端上樓之前又不忘叮囑那工人:「秦小姐的事,你暫時先別跟顧先生提起。」


  工人答應著:「我明白,所以只敢悄悄和你說。」


  趙阿姨在心底嘆著氣,實在不懂這對年輕人為什麼會這樣折騰。秦歡搬走的前一天,也不知到底是不是巧合,顧非宸一聲不響地去了外地出差。


  等到秦歡走了,他回來,結果沒過兩天便哮喘發作,暈倒在公司的會議室里,據說嚇壞了一眾高層和秘書。


  最後還是被救護車送進醫院的,竟比以往任何一次發作都要嚴重。


  後來趙阿姨急急忙忙趕到醫院,聽到醫生的診斷差點氣昏過去,只因為醫生查出的誘因居然是煙酒過度。


  「有嚴重哮喘的病人怎麼可以再去抽煙喝酒,不要命了是不是!」醫生的面色極差,如蓋寒霜,又順帶訓斥了家屬一番。


  趙阿姨在一旁連連點頭,只能將所有醫囑都一一記下。


  她知道顧非宸會飲酒,那是因為公司應酬免不了,可他平時並不經常抽煙,只有心煩的時候才會點上一根,卻也最多只吸兩口。其實這麼多年,她幾乎是看著他長大,知道他是極有分寸的人,永遠知道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自持克制,甚至有時候她會覺得他冷靜理智得近乎可怕。


  她從沒見過像他這樣年輕卻又這樣有自制力的人。


  可是這一次……趙阿姨回頭去看顧非宸,他已經醒了,卻沉默地躺在病床上,神情漠然,彷彿剛才九死一生的人並不是自己。


  而且,才剛剛穩定下來,他便要求出院,誰也拗不過他。


  幾乎就是從那次開始,他的身體便經常出一些小狀況,斷斷續續拖了幾個月,一直沒有完全康復過。


  趙阿姨推開樓上卧室的門,只見顧非宸正靠坐在軟椅上看文件。


  房間里光線暗,窗帘也只拉開一條縫,連大燈都沒開,只有窗邊一盞立式檯燈散發出暈黃的光。


  趙阿姨將飯菜放下,隨手將頂燈打開。突然熾亮的燈光讓顧非宸微微眯了眯眼睛,但視線仍舊落在那一沓文件上並沒有移開。


  趙阿姨安靜地等了一會兒,見他沒有起身的意思,不得不出聲提醒:「先吃飯吧,等下飯菜該涼了,吃了對胃不好。」


  「嗯,放在那裡就行了。」顧非宸低低地應一聲,身體卻一動不動。


  其實他的聲音還有些低啞,氣息也似乎不太足,最近換季,空氣敏感,哮喘發作的頻率明顯增加。這樣連續使用藥物,副作用是避免不了的,導致身體狀況一直得不到好轉。


  「工作再重要,也要先吃飯。」趙阿姨實在看不下去了,徑直走到他面前,大有一副他不起來她就不離開的架勢。


  自從顧懷山去世后,她就算是顧家年紀最大的長輩,顧非宸雖然是主人,但也一向十分尊敬她。眼見她這樣,也只好放下手中的材料,先把桌上的晚餐解決掉。


  其間似是為了監督他,趙阿姨一直站在旁邊,有好幾次欲言又止的樣子。他不動聲色地看在眼裡,直到吃完了放下碗筷,才慢悠悠地問:「有話要說嗎?」


  「沒什麼。」趙阿姨微微躊躇。


  他淡淡地看了看她,點點頭:「說吧。」


  趙阿姨暗下決心,到底還是沒忍住,說:「小梅昨天遇到秦歡了。」


  顧非宸的神色很淡,看不出什麼情緒。


  「聽說瘦了很多,也不知道是不是過得不好。我想去……」


  她話說到一半,突然被一陣劇烈的咳嗽聲打斷。


  只見顧非宸單手握拳掩在唇邊,偏過頭去竟然咳得停不下來,另一隻手則強撐著桌面直到指節泛白,整個面色忽然之間變得煞白。


  趙阿姨被嚇了一跳,哪還顧得上其他事情,只得連忙過去拿葯。


  可是顧非宸卻伸出手攔住她,好不容易勉強止住了咳喘,閉上眼睛靠向椅背,又休息了一陣,眉間浮現出淡淡的疲憊來。


  「……你剛才說什麼?」氣息平順下來,他依舊閉目養神,只是低聲問。


  可是趙阿姨哪裡還敢再說,生怕萬一再刺激到他,於是小心翼翼地措辭:「我想改天請個假。」


  至於請假做什麼,她沒說,顧非宸也沒問,只是淡淡點頭表示同意。


  收拾碗筷退出去的時候,趙阿姨忽然覺得,或許秦歡的名字都已經成了誘發顧非宸病情發作的一個重要因素了。


  這下可怎麼辦才好?

  她暗自心驚,但又怕打擾顧非宸休息,只得面帶憂色地快速離開。


  顧非宸靜坐了好一會兒才起身,徑直走到窗邊。


  拉開窗帘,向下就可以看到後花園。


  其實這已經不能算是個花園了,因為他的關係,家裡向來連一朵花都沒有,而花園也早就被改造成菜地,種一些顧懷山生前喜歡的果蔬,圖的就是新鮮和健康。


  顧家閑置房產無數,偏偏顧懷山是個念舊的人,二十多年只肯住在這裡。直到他去世后,顧非宸也懶得再搬。


  此刻夜幕低垂,園裡暗黑一片,他的目光凝注不動,突然想起許多年前的那個場景。


  也是在這裡,他第一次看見那個掉進土坑裡的小姑娘,一身髒兮兮,哭得整張臉都皺起來。


  其實秦歡小時候並不算太好看,可是她哭起來的樣子似乎很可憐,有一種讓人忍不住疼惜的魔力,彷彿觸動了他心裡某根隱秘的弦,所以他竟然管了閑事,走過去幫她。


  那時候他也沒有多大,卻是第一次看見一個人用那種求救般的目光望著他,可憐巴巴的,彷彿他是她唯一的救贖,是唯一可以依賴倚靠的人。


  只不過是舉手之勞。


  他拉住她的手,那隻手小小軟軟的,顫巍巍地依附在他的掌心裡。他還記得,自己的動作有些不耐煩的粗魯,因為她一直在掉眼淚,哪怕最後終於止住哭聲,卻也還是扁著嘴巴無限委屈的樣子,實在讓他心煩。


  他見不得女孩子哭。


  後來,他終於將她從坑裡弄出來,她手上的泥土弄髒了他,他有點嫌惡。可那時他怎樣都沒想到,在十多年後的一段時間裡,她的手隨時都能被他握在掌心裡,依然那麼柔軟,讓人握住就捨不得放開。


  最後是電話鈴聲打斷了顧非宸的回憶,他收回目光,走到桌邊接聽。


  電話那頭說:「顧先生,請您查收郵箱。」


  他淡淡地應了一聲,放下電話便去開電腦。


  郵箱里有一封十分鐘前發來的電子郵件,他順手點開來,下載了附件,然後才一幀一幀地翻過去看。


  安靜的空間里只有點擊滑鼠的聲響,輕輕的,一下下十分勻速。


  電腦屏幕的光映在男人英俊卻淡漠的臉上,目光隨著跳動的照片微微閃爍,也不知過去多久,最後才終於凝滯在某一點上,停了下來。


  屏幕定格在其中一張照片上。


  年輕的女人一身運動裝束,比起之前似乎真的清瘦了些,她高高紮起馬尾,頸上搭了條彩虹色的毛巾,大約剛從跑步機上下來,額上隱約還可以看見晶瑩的汗水。


  只不過,比那汗水更亮的,是她的眼睛。


  顧非宸微抿著嘴角,看不出喜怒,只是一動不動地盯著照片里的人。


  那裡面除了秦歡,還有一個男人,與秦歡並肩而立,雖然只有半個側面,但仍能看出神情愉悅。二人似乎正在交談,也不知他說了什麼,竟將秦歡逗得開懷大笑,笑意直達眼底,泛著攝人的光彩。


  這樣的笑容……他有多久沒見過了?

  他微微眯了眯眼睛,手指一動,關閉了電腦。


  空氣似乎突然變得有些悶,又那麼壓抑,讓人無端地煩躁起來。


  顧非宸起身,走到床頭拉開抽屜,這才記起裡頭的香煙早就被趙阿姨收走了。他怔了怔,也只能作罷。


  窗外已是一片漆黑,天空中是大片大片陰暗的雲翳,將最後一絲月光都緊緊遮蔽了。


  他就對著這深濃的夜色靜默了半晌,才終於讓自己慢慢恢復冷靜。


  下一刻,他就轉身拿起手機撥給助理,言簡意賅地問:「最近公司里有什麼動靜?」


  助理似乎早已經習慣這麼晚還要接聽他的電話,應答如流:「這幾天趁您不在,錢副總私底下與各位董事頻繁接觸,他的團隊也經常加班到深夜甚至凌晨,應該是想就『雲頂』開發案提出異議和質疑,正在著手準備材料。而且他們手頭上可能也有了另一套新的方案,預備在董事大會上推翻我們的計劃。」


  聽筒里的聲音清晰迅速,顧非宸並不插話,只是等對方簡明扼要地彙報完畢之後,才開口問:「就你所知,他現在得到了多少支持?」


  「張、李二位董事一直不贊成我們的開發計劃,況且他們與錢雲龍的關係一直不錯,這次他們給錢雲龍的支持也最多。至於其他人,雖然有一些接受了錢雲龍的私下宴請,但是我看他們的立場應該沒變。」


  說到這裡,助理停下來。電話里安靜了片刻,助理見對方沒出聲,一時也猜不透老闆心裡在想什麼。


  顧非宸轉到書桌前坐下,姿態閑適舒展,修長的手指輕輕叩擊在黑檀木桌面上,隔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卻是沉下眸色,冷笑道:「錢雲龍,就憑他?我看他是越活越回去了,螳臂當車,不自量力。」


  助手暗暗鬆了口氣,順勢問:「那接下來我們應該怎麼辦?」


  「明天上午你在公司等我,準備好『雲頂』的材料,同時通知所有董事和高層十點鐘準時到會議室開會。」


  「明白,顧總。」


  「雲頂」溫泉度假村開發案是顧氏集團今年預備啟動的最重要的商業計劃之一。不過,當最近一直卧病在床的顧非宸突然出現在公司、並以此開發案為主題臨時召開董事會議的時候,還是令不少人措手不及。


  錢雲龍作為董事會成員之一,又是公司的執行副總裁,在會議上理所當然佔據了一席。可他來得稍晚,秘書替他推開會議室大門的時候,所有人都已到齊了。


  齊刷刷十數道目光紛紛投向他,他卻一眼便瞥到會議長桌另一端的那個身影,那人彷彿只是輕描淡寫地朝門邊看了看,就讓他如遭針刺,悚然一驚。


  其實早在接到會議通知的時候,他就預感到事情不妙。按理說,顧非宸不會這麼快就回來上班,唯一的可能是自己搞出的動靜太大,到底還是驚動了他。


  可這畢竟是難得的機會,又怎麼可能隨便放棄?


  趁著顧非宸病休的大好時機,他拉攏了另外兩位董事,希望可以在下次的正式董事大會上放手一搏,借「雲頂」一案為自己爭取到更多的認同和更高的信任度。


  當然,這並不是他的終極目標,只是最關鍵的第一步而已。


  坐下之後,錢雲龍才知道自己果然是最晚到場的,不等顧非宸發問,便先開口解釋道:「顧總,不好意思。剛才陪鄭行長喝早茶,多聊了一會兒,所以來遲了。」


  顧非宸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宣布會議正式開始。


  足足一個半小時。


  其間錢雲龍暗自看了三四次手錶,直到走出會議室,耳邊似乎還回蕩著方才那個清冽果斷的聲音。


  他怎麼也沒想到,不等正式董事會的召開,顧非宸就已率先一步把「雲頂」的企劃資料發到每個人的手上,甚至親自講解了方案的細節問題。雖然顧非宸在會上說這個方案還有疏漏需要進一步的補充,但是在他看來,這已經是個幾近完美的計劃了,至少他自己一時半會兒找不出任何漏洞。這樣一來,一個月前通過非常途徑拿到手的初步方案就成了一沓廢紙,而他帶領團隊日夜加班所做的一半工作也變成無用功。


  顧非宸今天的舉動,固然顯得不夠尊重各位董事,卻佔了絕對先機。


  原本想在董事會上與顧非宸一前一後同時提出兩套方案打擂的計劃,算是徹底泡湯了。


  想到這裡,錢雲龍沮喪之餘不禁怒氣橫生,回到辦公室就借故將自己的秘書罵了一通,權作發泄。


  小秘書跟在他身邊也有半年多了,習慣了他的壞脾氣,躲到外面好一會兒才重新拿著一摞文件進來給他過目,說:「您簽完了,我再送去給顧總簽。」


  結果錢雲龍只是草草瀏覽了一遍,便站起身說:「不用你去,正好我要去找他。」


  有了這個名目,他拿著文件順理成章地親自去找顧非宸,其實心裡不是沒有打算的。他想著,倘若顧非宸今天突然出現在公司全是因為他,那麼刻意迴避反倒會使情況更糟。


  況且他向來不是畏首畏尾之人,主動接近對手,才能探清更多有用的信息。


  不過,卻沒想到撲了個空。


  顧非宸的辦公室大門緊閉,秘書告訴他,顧總開完會就立刻離開了。


  「去醫院了?」他彷彿隨口這麼一問。


  「我也不太清楚。是和王董一起出去的。」


  「哪個王董?」要知道,董事會裡姓王的可有三位。


  「王輝。」秘書回答。


  這個名字讓錢雲龍不由心頭一跳。王輝是所有董事之中最奉行中庸之道的一位,立場也最為中立,恰恰因為如此,個人價值在某些關鍵時刻才顯得十分重要。


  錢雲龍心裡打著鼓,面上卻仍舊強自鎮定地點點頭,隨即便一言不發地快步離去。


  與此同時,一輛豪華轎車安靜地停在C市風景怡人的東湖邊,那附近有一家四層茶樓,裝修得古色古香,以韻味十足和消費高昂這兩個因素而遠近聞名。


  已是正午,春日的暖陽照在古樸的雕花窗欞上,投映在紫檀木桌上形成一圈圈斑駁美麗的光紋。


  這家店的老闆之一王輝是個年過半百的老頭兒,長年的工作壓力使他不得不經常出入理髮店,才能用焗油膏隱藏住早已灰白的頭髮。


  「最近辛苦啊。」王輝啜了一口茶藝小姐端上來的新茶,細細回味了一番才又接著搖頭嘆氣,「尤其是你不在公司,害我每天要處理那麼多事情,連自己的店都顧不上了。」


  「王叔什麼時候也開始抱怨工作忙了?」坐在他對面的年輕男人一手執著骨瓷杯,嘴角噙著淡笑說:「要論公司里的工作狂,您認第二,應該沒人敢認第一吧。」


  「可千萬別這麼說。那都是什麼年代的事了!現在老嘍,不中用了,要是再早個二十年,我像你這個歲數的時候,那確實是工作起來不要命的。不過現在可不行了,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早點退休,每天坐在這裡喝喝茶,看看東湖美景,再約幾個老朋友下棋聊天,快活自在。」


  茶香從杯中氤氳開來,裊裊一絲熱氣飄散在空中,回味甘甜怡然。


  顧非宸淺笑不語,只聽面前這位世叔繼續抱怨:「可是你小子顯然不想讓我逍遙快活,這次臨時召開會議,讓我連個舒服的懶覺都睡不成。」


  「事出突然,我應該提前一天通知您的。」顧非宸的語氣聽起來十分有禮貌。


  「你少來這套,假惺惺的和你爹一個樣!賣了人還讓人心甘情願替你們數錢。」王輝揮揮手,讓茶藝小姐退下去,這才神色微正地問道:「說吧,這次想讓我怎麼幫你?」


  顧非宸也不拐彎抹角:「自然是全力支持『雲頂』方案。」


  「似乎我現在成了大家競相拉攏的目標了。」王輝暢快地笑了兩聲,打趣道,「看來有時候立場模糊也是有好處的嘛。」


  顧非宸也輕笑:「那恐怕我給不了您什麼好處,就算給了您大概也不稀罕。」


  「知道用錢收買不了我,所以你這小子就來以情動人了?帶著病陪我喝茶吹風,倒真讓我有些感動。」


  「因為我需要這一票。」


  「可是你不認為你的方案里存在著一定的潛在風險嗎?」王輝突然坐直身體,語氣也變得正經起來。


  「有風險是必然的。」顧非宸神色很淡,語氣卻是一貫的胸有成竹,「但是往後這個項目所能帶動的巨大影響和收益也是不可估量。我沒理由讓它中途流產,也不可能讓某些人從中插一腳而破壞計劃。」


  王輝點點頭:「嗯,錢雲龍那人我也確實瞧不上,他最近在公司里搞的那些小動作著實滑稽可笑,估計你也不會放在眼裡。至於你的眼光嘛,我是相信的。不過這套方案我還是要回家仔細研究一下才能答覆你。你知道的,我和你父親不同,他膽子大敢想敢做,而我,這幾十年來都是這麼保守的,現在人老了,比起以前更勝一籌嘍。」說到最後,王輝自己首先自嘲般哈哈大笑起來。


  顧非宸靜靜地停了一會兒,才說:「王叔,不管怎樣,我先謝謝您。」


  「不用客氣。」王輝一口啜掉杯中茶,微微眯起眼睛看向顧非宸,忽然說,「公事談完了,你現在是不是該去處理私事了?」說著朝斜側方的某個包廂一指,「秦歡和那個男人已經進去十來分鐘了,難道你都不去同他們打個招呼?」


  他們所坐的位置是大廳里光線最好的一角,座位外圍立了一道屏風遮擋,由於設計巧妙,屏風內的人對外頭整個大廳的動態一覽無餘,可是外面卻看不進來。


  他的話音落了,又等了片刻,卻見顧非宸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只是自顧自地飲著茶,窗外的陽光照在他安靜鎮定的手腕上,顯然對於這句話並不吃驚。


  王輝愣了愣,接著便不由得呵呵一笑:「剛才見你只是專註著和我談事情,還以為你沒注意到秦歡進來。這麼看來倒是我這老人家多事了,你們年輕人的事還是你們自己處理吧,只是別鬧到讓你父親在天之靈都不安息就好。」


  顧非宸靜默了一會兒,並沒有表態,只是放下涼透了的茶杯,淡淡地回應道:「謝謝王叔的關心。」


  二人又閑坐了三四泡茶的工夫,王輝接到一個私人電話,不得不起身走到一旁去聽。


  顧非宸也跟著站起來,他本來約了醫生去複診,但這樣一上午的耽擱,現在顯然已經來不及了。他朝候在不遠處的司機微微示意了一下,結果一轉眼,便恰好看見那扇雕花的包廂門輕輕地打開了,一個纖美曼妙的身影微低著頭從裡面出來,朝著大廳盡頭的拐角處走去。


  她似乎有點心不在焉,所以並沒有注意到不遠處的他。


  而顧非宸的腳步稍一停滯,終於還是神色平靜地向司機交代了兩句,然後才轉身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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