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溜肝尖(12)
當那個模糊的影子逐漸向他靠近的時候,額上的冷汗淌了下來。
他從不信鬼,可現在,他真的怕了。
幾天前,他還是意氣風發的知縣大人,如今卻在睡夢中被一個年幼的孩子逼迫地無處躲藏。
是的,這是他的夢,他清清楚楚地知道這是他的夢。
可他,沒有辦法醒過來。
他清楚地記得她的樣子,衣裳濕漉漉的,泛著老井裡青苔的味道。髮絲凌亂,貼在她尚顯稚嫩的臉蛋上。她的皮膚,蒼白中帶著一絲青色。口,微微開啟。口腔里有些白色的泡沫,湊近了還能聞到一股類似苦杏仁的味道。她的眼睛不大,卻是十分好看的丹鳳眼。當他注視著她的眼睛時,發現那雙眼睛也在盯著他看。漆黑的瞳仁潛在發青的眼白里,嗅不到意思鮮活的氣息。
也是,死人的眼睛,就算睜著,也是沒有任何生氣的。
在村民的注視下,他嘗試著將她的眼睛合上。掌心從她的睫毛上掠過,覺得有些刺刺的。
一次,兩次,三次。
那雙眼睛始終瞪著,沒有絲毫想要合住的跡象。
身為知縣老爺,又在眾目睽睽之下,著實有些下不了檯面。他凝神閉氣,在心裡默默念著,「你且安心,謀害你的兇徒,我必定捉住!」
許是那雙眼睛瞪得太久累了,許是自己的默念起了作用,待他做最後一輪嘗試的時候,那雙眼睛合上了。
女孩兒的爹娘對他千恩萬謝,圍觀的村民也都誇他是個難得的好的父母官。他聽了,心中自是歡喜。
可如今,他卻被她給纏上了。原因……大概是他始終沒有捉住那個兇徒吧。
遷怒?
他想到這個詞,頓時覺得有些委屈。
他不是不想破案,也不是不想幫她捉住那個兇徒,只是此案一時毫無頭緒,他也是沒有辦法才將其暫時擱置的。
他看著那個影子,嘴巴張大,想要解釋,卻發現自己根本發不出任何的聲音來。
對了,這是在他的夢裡,夢裡的人許是沒有辦法開口說話的。
他沖著她打手勢,希望她能夠體諒他的難處,至少也讓他緩一緩,不要每次剛入睡就來纏著他,嚇唬他。他是人,不是神,幾天熬下來,他已經有些熬不住了。
影子停下了,消失了。
他感覺自己喘了口氣。
一陣風吹過,後背泛起涼意,像是有什麼東西在摸他的背。
什麼東西呢?
他緩慢的扭頭,目光對上了一雙熟悉的眼睛。
「哈!」
一張嘴沖他張開,他看見鮮紅的舌頭在白色泡沫里翻滾。
「啊!」他終於叫出聲來。
睜開眼,發現自己直愣愣地坐在床上。
上衣鬆鬆垮垮地掛在身上,腹部有些發涼。他先是閉了閉眼睛,接著用手在額上抹了把,扯過被踢到一旁的棉被隨意的蓋在身上。
「哈!」
又是那個聲音,只不過比在夢境中時更加的清晰。
他一個鯉魚打挺再次坐了起來。腹部有些疼痛,像是什麼東西正從裡面鑽出來。
他急急的下床,顧不得穿好鞋子,手忙腳亂的將卧房內的燈燭點亮。
低頭,發現腹部隆起了一個包。
小心翼翼地掀開衣裳,他看見了一張臉,一張熟悉的臉。
「啊!」
他一邊驚叫著,一邊慌亂的向後退著。雙腿撞上床板,整個人跌躺在床上。
噩夢,這絕對是噩夢。
清醒,他一定要讓自己清醒過來。
手掌,重重拍打在自己臉上,很疼,疼得他嘴巴都合不攏了。
「哈!」
還是那個聲音,只不過裡頭多了些嘲笑的意味。
府衙里的人都知道他病了,卻不知道他究竟得的什麼病。
夫人倒是領著幾房小妾來探視過,並且憂心忡忡地想要留下來照顧他,卻被他趕了出去。
他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怪物,唯恐被人知道這個秘密。
一天,兩天,三天……就在他快要被折磨瘋的時候,管家敲響了卧房的門。
他目露凶光,最終卻將自己的秘密坦白於管家的面前。
管家請來了廟裡的大師,大師卻被那個古怪的人臉給嚇走了。
幾經周折,他見到了丘先生,從丘先生那裡知道了化解的辦法。
辦法一:將案情偵破,兇徒捉拿,以告慰死者的在天之靈,從而兌現自己的承諾。
辦法二:以毒攻毒,用良善之人的心肝餵養這個寄生的小鬼。待餵養到一定的程度,小鬼自然會被感化,從而離開他的身體。
他是父母官,自然不願意選擇第二種。可多番努力,那個看似呼之欲出的兇徒仍是毫無蹤跡。無奈之下,他只得聽從管家的建議,選擇了第二種。
……
當王鬍子看到那個人時,就知道自己栽了。
原來,外頭的那些傳聞都是真的,他果然是在為知縣老爺辦事,而他的主子,堂堂的知縣大老爺竟出現在他想要盜取的墓穴里。
人證,物證俱在,他根本無從辯解。
他以為,下一刻,知縣老爺便會將衙役們喚出來,將其五花大綁扭送到府衙大堂。結果,知縣老爺只是輕輕地丟給他了一個選擇題。要嘛幫知縣老爺辦事,無論辦成辦不成,他都可以得到一筆銀子,從此金盆洗手,過乾乾淨淨的日子。要嘛,被扭送府衙大牢,能不能出來,幾時能夠出來,就要看這位知縣老爺的心情。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況且他王鬍子也不是那種會捨己為人的好人。
只掙扎了片刻,他就毫不猶豫的選擇了去幫縣老爺。
計劃很簡單,由知縣老爺身旁的那個管家指定需要獲取肝臟的人家,再由他藉助夜色挖出一條盜洞,由那個人神不知鬼不覺的將目標帶走。
知縣老爺最初選擇的是一個患有疾症的孩子。那孩子得的是治不好的病,需要常年服藥,已經將整個家給拖累垮了。按照知縣老爺的說法,他將那個孩子帶走,取了肝臟,既是為自己,也是為孩子,更是為孩子的家人考慮。
行事前,管家找到他,讓他先行挖出另外一條地洞,目的地卻是那個人的家。
那個人,便是滿娘的丈夫,也是哄騙王鬍子前去盜墓的人。
王鬍子原就惱恨他,對於管家的提議,自是沒有什麼意見。於是,他依著管家的吩咐,尋了合適的地點,挖了一條直到滿娘家的地下通道。藉助江湖上慣用的迷煙,盜走了滿娘家的孩子。
盜匪一說,也是管家命人撒出去的消息。原因很簡單,在知縣老爺管轄的區域內頻頻發生盜嬰事件,若是沒有一個合理的說法,怎麼堵得住悠悠眾口,以及安撫惶惶人心。
王鬍子依著管家的吩咐,將滿娘的孩子放在了之前說好的那戶人家。偷龍轉鳳,魚目混珠,待那個人知道真相,前去尋管家質問的時候,正好落入管家為他精心設置的另外一個陷阱里。
他雖是為知縣老爺辦事的,可到底不是老爺的心腹,如今又知道了老爺的秘密,管家自然是容他不得的。王鬍子心有凄然,知道自己的下場也不會比滿娘的丈夫好多少。管家之所以留著他,是因為事情還沒有辦完。
王鬍子不怕死,卻怕連累自己的家人,他私下編造了一個狐仙的故事,想要藉助狐仙復仇將夫人和孩子轉移出去,卻還是晚了一步。
先是他的大兒子落入了管家的手裡,跟著管家又以他大兒子的性命作為要挾,讓他去尋更多的肝來。挖洞,盜嬰,殺人,取肝,王鬍子在短短數天裡面完成了從盜墓賊到殺人犯的轉換。
他盡了力,卻依然沒能保住自己的孩子。他想說明真相,卻發現自己根本沒有開口的勇氣。至於復仇,更是他不敢去做的事情,因為在他的身後,還有整個王氏家族。所以,當他的夫人口口聲聲的質問他,指責他的時候,他只能用力握緊拳頭,無力的辯解著。
管家算準了一切,卻唯獨沒有算到,這兔子急了,也是會咬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