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篇 第022章 相思糖(22)
午後,無風,黑色的竹林卻發出「簌簌」的聲音,邢如意知道,這是有新的客人上門了。
她剛剛將手裡的東西放下,轉身,就看到門口站著一個稍顯局促的年輕人。
「你好,請問這裡是如意胭脂鋪嗎?我,我想買一盒胭脂,一盒讓人看起來稍後年輕一點的胭脂。」
「是送給長輩的嗎?」
年輕人點了點頭:「是送給我繼母的。」
「繼母?」
「嗯。」年輕人點頭:「是不是覺得有些意外?」
「沒有。」邢如意搖頭:「現在又不是以前,感情不和自然會離婚,離了婚就會再婚,再婚就會有繼父或者繼母。你能來給你的繼母買胭脂,說明你們母子關係還不錯。」
年輕人低著頭,許久沒有說話。邢如意靜靜等著,也沒有催促。
黑色竹林安靜下來,胭脂鋪裡頭更是靜得恍若呼吸都消失了一般。
「在我七歲那年,我的父母當著我的面大吵了一架,然後臉紅脖子粗的相互咒罵著出去了。天快黑的時候,他們回來了,兩個人都低著頭,都不敢正視我的目光。我媽,抱了我一下,對我說,她要走了,讓我以後都好好聽爸爸的話。我伸手拽她,卻被她一把推開。記憶中,關於母親最後的印象,就是她拖著行李離開的樣子。後來,我才明白,那個下午他們離婚了。
從七歲到十一歲,我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去想他們的事情,因為我不知道我是該怨恨我的父親,還是該埋怨我的母親。」
「一段婚姻走到了走不下去的時候,經營婚姻的雙方都是有問題,也有責任的。」
「我父親,說好聽了,是個心大的好人,說難聽了就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什麼都不操心。他這大半輩子活的相當安逸,我奶奶活著的時候,他指望著我奶奶。奶奶走了之後,他又指望著我媽。事事不操心,事事落好,卻又事事不做。
可人活著,總要吃飯,總要生存吧。我父親的極度懶散造成了我母親必須拚命的工作,必須選擇用她柔弱的肩膀來扛起這個家。她的脾氣,變得越來越壞,看我父親,也是越來越不順眼,到最後,只能是離婚。貧賤夫妻百事哀,這才是他們婚姻破裂的真正原因吧,一個得過且過,另外一個卻總想著將日子經營的更好。」
「你父親沒有錯,他只是從一開始就投錯了胎。身為普通人家的男人,身為普通人家的丈夫和父親,他只想安逸,不想著如何成為一個家庭的支撐,換了是我,我也會惱的。」
「是,我是男人,對我父親的生活態度也是極度看不慣的。可那又能如何呢,我是他的兒子,他是我的父親,我改變不了他,我所能做的就是接受這個現實,努力改變我自己。」
年輕人的雙手握在了一起。
「你繼母又是個什麼樣的女人?
「勤快,利索,性子柔柔的,與我的母親是完全不用類型的女人。」年輕人笑了一下:「我記得是在我過完十一歲生日之後吧,跟現在差不多的時間,也是個午後,我父親將繼母領到了我跟前,指著她,讓我叫她媽媽。
我當然不叫,結果就是被我父親趕出門,並且揚言讓我一輩子都不許回去。我當時特認真的考慮過,甚至想過去我姥姥家打聽我母親的下落,我再也不想跟我那個父親過了。」
「那你去找你的母親了嗎?」
「沒有!」年輕人搖頭:「我沒有錢,被趕出來的時候,身上什麼都沒有。我母親是從外地嫁過來的,一個沒有錢的孩子,根本沒有辦法走那麼遠。就在我不知道怎麼辦的時候,我的繼母打開門,走了出來,她問我,是不是很討厭她。」
「你怎麼回答的?」
「我當然回答說,我討厭她,我特別特別討厭她,因為我覺得她是不該出現的,而且這世上沒有任何人可以取代我的媽媽。」
「那她又是怎麼回答的?」
「她摸著我的頭,說她知道。她還說,她來,是代替我的媽媽來照顧我的,我可以不用喊她媽媽,只喊她阿姨。她還說,在孩子的世界里,沒有任何一個女人是可以輕易取代親生母親的,她也有兒子,她能夠明白這種心情。如果我覺得心裡彆扭的話,可以只把她當做一個每日負責打掃,負責做飯的阿姨。」
「你的繼母很不錯,至少她沒有強迫你認可她。」
「是的,就是因為她的這些話,讓我覺得我可以暫時回到那個家裡,然後暫時的,十分勉強的先與她相處看看。成年之後,我才明白,那個時候,我的繼母其實是在給我找台階下。
繼母和父親只是領了結婚證,並沒有辦什麼特別隆重的結婚典禮,甚至連家庭型的聚餐都沒有。領完證的第二天,她就把家裡家外收拾的乾乾淨淨的。那是我自打七歲之後,第一次看見我們的家裡是那麼的乾淨,每一個角落都好像是新的一樣。
在娶了繼母之後,父親好像突然成長了,突然意識到一個男人對於家庭的責任感,他開始努力賺錢,努力養家。繼母心疼父親,也在附近找了工作來貼補家用,可即便再忙,她都會將我的學習和生活安排的妥妥噹噹。她也沒有像故事中的那些后媽一樣的苛待我,更沒有人前一套,人後一套的去搞什麼貓膩。」
「故事就是故事,生活中大多數的后媽還是不錯的。既然選擇結婚,都是想要好好過日子的。至於那些心狠的后媽,應該說,她們是打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好好過日子。」
「嗯!」年輕人點了點頭:「平淡的日子,就那麼一天天的過去了,如果沒有後來發生的那件事,我大概會一直喊她阿姨,儘管在我心裡已經叫過她無數次的媽媽。」
「什麼事?」
「高考前夕,我出了一場車禍,右腿粉碎性骨折,大夫說,我有可能再也站不起來,就算站起來了,也可能會留下後遺症,變成一個瘸子。說實話,我接受不了,我接受不了自己一直躺在床上,或者下床之後變成一個瘸子。我像個瘋子一樣拒絕治療,拒絕吃飯,甚至發脾氣,摔東西。就在我肆意宣洩著自己的情緒時,我那個向來溫柔的繼母衝進病房,對著我就是一耳刮子,直打得我腦袋嗡嗡響,兩隻眼睛看東西都是恍恍惚惚的。」
「你繼母也是個有脾氣的人吶。」
「何止有脾氣,罵人還罵得相當難聽呢。」年輕人笑得越發燦爛起來:「那個時候,我真覺得她是在用全世界最惡毒的語言詛咒我,我甚至覺得前些年她對我的好都是偽裝的,她啊,是巴不得我死,巴不得我變成瘸子,變成所有人眼中的笑話。」
「她應該是故意的吧?」
「是!她是故意的,但那個時候我根本不會去想這些。有人說愛的力量很偉大,其實恨的力量同樣很偉大。我就是靠著對繼母的憎恨,努力去配合醫院的治療,忍下所有的疼痛,努力復健,甚至在恢復的過程中還參加了高考,並且超水平發揮,考上了一所我之前連想都不敢去想的學校。半年後,我的腿好了,好的比正常人還要好。父親接我回家的時候,我看到繼母站在門口。等我走過去時,她突然抓起我的手放在了她的臉前。我愣住了,她卻說,讓我將她當初打我的那些巴掌全給打回去。」
「你打了嗎?」
「當然沒有,我抱了她,當著父親的面喊了她一聲母親。媽媽,是留給我的生母的,母親是我給她的。她當時就哭了,哭著問我是不是還恨她。我笑了,我說,所有的事情,我都明白,而且父親也都告訴我了。為了給我看病,為了保住我的腿,為了讓我少受些罪,在父親沒有工作專心照顧我的這段時間,繼母一個人打了兩份工,而那些錢,都變成了我的治療費。」
「你現在還在上學嗎?」
「嗯,大二了。」年輕人揚著眸子:「我原本還想著,等我大學畢業找份好工作,掙了錢就好好孝順她。雖說她只是我的繼母,可這些年,她也盡到了一個母親應該對兒子盡的責任與義務。
一個月前,她因為身體不適去醫院檢查。檢查結果顯示她得了胃癌,已經是晚期了。我和父親是堅持給她治療的,可她不同意,她說她知道她的病已經沒救了,讓我們不必再為她花那些冤枉錢。她還說,再過兩年我就大學畢業了,到時候,我還得結婚娶媳婦,她讓我學著自私點兒,畢竟她不是我的親媽,我也沒有義務去救治她。」
「你當真不救了?」
「說實話,我是想過的,可我到底還有那麼一點點良心,我和父親商議后賣掉了我們住的那間房子,然後把錢給醫院給繼母手術以及化療。」年輕人抿了抿嘴:「她很痛苦,每一次化療她都很痛苦,她的頭髮掉了,人也瘦了,整個人變得特別憔悴。她在嫁給我父親之前,也有過一段婚姻,在那段婚姻里也有一個兒子,她希望在她人生最後的這段日子能去見一見那個孩子,希望給他留下一個美好的印象。我買過化妝品,可那些化妝品根本掩不住她的病容,所以我找到了這裡。」
「我知道了。」邢如意站起來:「你放心,我會幫你找到一盒最適合阿姨的胭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