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3章 硃砂記(12)
「師傅,魏宣叔叔呢?」邢如意打著哈欠:「怎麼一早起來,人就不見了?」
「他走了。」
「走了?去哪裡了?」
「應該是回他的家鄉去了吧。」
「他的家鄉在哪兒?」
「不知道,沒有問。」
「那……我們去哪兒?」
「如意想去哪兒?」
「師傅的家鄉。」邢如意的眼睛裡帶著亮光:「師傅,我阿娘也不在了對不對?」
「如意——」
「其實師傅不說我也知道,我阿娘不在了。」邢如意微笑著背過身,然而在轉過身的那一瞬間,眼圈兒卻紅了:「那天晚上的事情,我的確不記得了,可我不傻,那麼多的人都死了,我阿娘又怎麼可能活著。」
「如意,我不是故意想要瞞著你的。」
「沒關係的,師傅不需要解釋,如意又不是三歲的小孩子,哪能不明白師傅是在為如意好。之前,沒有問師傅,是因為阿爹。如意想著,就算阿娘不在了,好歹還有阿爹。現在,阿爹也死了,如意在這個世上,沒有親人了。」
「你有!」
「對,如意還有師傅!」如意快速的轉身,眼圈兒依舊紅著,臉上卻也依舊掛著笑容:「在昨夜之前,如意還傷心難過,不願意接受這個世上只剩下如意孤零零的一個人。可夜裡睡著的時候,如意做了一個夢。如意夢見了阿爹,夢見了阿娘,夢見了鎮子上許許多多的人,最後,如意夢見了師傅。睜開眼的時候,如意就想明白了,就算阿爹阿娘不在了,如意也不會孤單的,因為還有師傅。師傅,會一直陪著如意對嗎?」
「是!」
「那就帶如意回師傅的家鄉吧。」邢如意走過去,抱住了狐狸的胳膊:「師傅的家鄉,一定很美對不對?」
「的確很美。」
「哪裡會打仗嗎?」
「不會。」
青丘的子民只會鬥法,不會打仗。
「哪裡會死人嗎?」
「不會。」
青丘沒有人,又何來的會死人。
「那還猶豫什麼,趕緊走吧。」邢如意說著,鬆開了抱著狐狸的手,小步跑著上了馬車。等上了馬車,才發現狐狸站在原地沒動。她招招手,狐狸看著她,也笑了。
七年後,青丘。
青丘,終年四季如春,鮮花遍地,不是仙境,卻是人間仙境。
在距離狐狸洞不遠處,有一處溪水。溪水清澈見底,卻是暖的。溪水邊有一株千年桃樹,桃樹根自下生於溪水中,正好將溪水一分為二。邢如意學了一年,卻始終學不會游水,這會兒只能靠在樹根上,讓溫暖的溪水浸至她的下巴。
溪水是清澈見底,可這裡是狐狸洞,除了殷家的人,不會有旁人到此,可而殷家的,除了狐狸,也不會有人到這裡。所以,即便邢如意只穿了件單薄的紗衣,也無懼被人看光的危險。
「早知道青丘這麼好,我就該帶著阿爹阿娘一起來。」邢如意合著眼睛嘀嘀咕咕:「不過,就算我說了,那個時候的阿爹阿娘也是不會相信的吧?阿娘離不開她的制醬鋪子,也離不開鎮子上那些喜歡吃她做的醬的人。至於阿爹,他倒是捨得離開鎮子,但卻捨不得放棄自己的理想——不能入仕,也要為黎民百姓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翻了個身,趴在桃樹跟上,讓溫暖的溪水,靜靜的自她後背上淌過。
溪水像是一隻柔弱無骨的小手,舒緩著她身體的疲憊。不一會兒的功夫,她就有些昏昏欲睡。
琴聲,自另外一邊傳來。她倏地睜眼,扒著老桃樹的樹根往溪水的那邊瞧去。
一襲白衫的男子盤腿坐在一塊青石上,一隻鳳凰古琴擱在他的腿上,琴聲自他的指尖流淌出來,一雙黑眸卻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
「師傅!」她嚇了一跳,腳下一滑,來不及呼救,鼻子就磕在樹根上,緊跟著整個身子向溪水下滑去。
「如意!」狐狸拋了古琴,飛身而來,及時將她從溪水裡撈了出來:「如意,你沒事吧?」
「大白天的,你彈什麼琴啊?彈琴就彈琴,你幹嘛還要用這種眼神看著我。」邢如意輕咳了幾聲,雙手費力的抓著狐狸的衣袖:「師傅,你是不是故意欺負我不會游水。」
「不是。」
「那你幹嘛要用那種眼神看著我?」
「那是因為我的小如意長大了。」
「長大?」邢如意低頭,這才看清楚自己的樣子,臉「唰」地紅了。
說也奇怪,剛到請求的時候,她都是硬拉著師傅跟她一起下水的。那時候,也沒覺得師傅看自己的眼神不對勁,更不覺得自己穿的單薄了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可現在,當狐狸說她長大的時候,她竟有種很奇怪的感覺。既像是害羞,又像是在覬覦著某種期待。
「七年了,再長不大,我就成妖怪了。」
偷偷瞄了一眼狐狸。他依舊長得那麼好看。一頭長及腰際的白髮在這七年裡一直都是整齊的束在身後,俊逸的臉龐上五官分明,眼是炯炯有神的,鼻是高挺的,唇形更是好看的讓人禁不住想要用自己的指頭去捏一捏。
「師傅,為何到了青丘你的頭髮就變成白色的了?說你老吧,你的臉,卻又好像沒怎麼變化過。」
「嫌棄我老?」
「沒有,只是好奇師傅的頭髮。」
「那是不喜歡我的白髮?」
「也沒有,相反,我覺得白髮的師傅顯得更好看,就像是畫里的神仙一樣。」
「差不多。」狐狸帶著邢如意回到了青石上,又隨手變化出一件衣裳與她穿上:「我本來就是白髮,只是在人間時用法術將它遮掩了起來。」
「師傅是擔心那些人也把師傅當成是妖怪?」
「不是!」
「那是什麼?」
「麻煩!一頭白髮,很容易引起旁人的圍觀,我不想被那些人圍觀,也不想因為自己的頭髮給自己招惹來什麼麻煩。」
「那青丘像師傅一樣是白頭髮的人多嗎?」邢如意好奇的問。
跟著狐狸回到青丘已經七年,可這七年裡,她都只是在狐狸洞住著,日常走動,也是在溪水這一塊兒。人,倒是見過幾個,可都是來去匆匆,也沒留心人家的長相,但記憶中,那些人,都是與她一樣的黑髮。
「不多。」
狐狸是白狐狸,只有白狐狸再變化成人的時候才會是一頭白髮,而青丘的白狐狸攏共只有兩隻。一隻是他娘親,也是青丘的狐后,另外一隻就是他自己。青丘狐族與外頭那些修鍊成妖的狐狸精不同,它們自打出生,就已經站在了修鍊的末端,天生便是九尾,具有強大的法力和靈力。它們不需要墨守成規的去遵循天地間的一些法則,看似逍遙自在,實則自我約束更加嚴苛。就如同他一般,若非青丘異變,他也不可能離開青丘,去到人類的社會,並且遇見了在那個時候的邢如意。若是沒有遇見邢如意,也不會機緣巧合的回到盛唐時期,回到這個時候的青丘。
安寧祥和的青丘,亦是他所渴盼的。
「師傅在想什麼?」
「沒什麼。」
「那師傅還要彈琴嗎?」
「你想聽嗎?」
「不想。」邢如意摸摸鼻子:「我有自知之明,這琴棋書畫,我學了七年,可七年裡,只有我對它們一往情深,它們卻連理都不想理我。就拿著鳳凰古琴來說吧,到了師傅手裡,那是天籟之音,到了我的手裡,就如同彈棉花一般聒噪難聽,更可怕的是,我竟然能聽著師傅所彈奏的天籟之音打瞌睡。」
「不是它們不理你,是你與它們還缺少了一些緣分。」狐狸說著,將古琴拂去。
邢如意不喜琴棋書畫,狐狸是知道的,讓她研習,不過是想磨鍊她的性子。
「想要出去走走嗎?」
「想。」邢如意猶如小雞啄米一般的點頭:「七年了,師傅你終於知道帶我出去走走了。」
「不是不知道,也不是不想帶你出去,而是擔心你會水土不服。」狐狸摸著邢如意的頭:「七年過去了,你也應該能夠適應這裡的氣候了。」
「這裡是有些不同。」邢如意看著周遭的那些植被:「這裡的桃花是終年都開著的,桃樹也只是開花不長葉子,更不會結出果實來。杏花倒是既開花也結果,可開花一日,結果一日,等到第三日再來看時,花落果落,枝頭竟又生出許多新的花骨朵來。還有那飄在溪水上的荷花,一個個都任性的很,你說它們開的好看了,就齊齊綻放,說它們開的不好看了,就直接從荷花變成了蓮蓬,若非它們一直待在溪水上,沒生鼻子沒生眼的,我都要懷疑它們成精了。」
「怕嗎?」
「不怕!」邢如意瞅著那幾朵飄在溪水裡的清荷:「只是有些遺憾,你說,若是我將這青丘的杏樹,還有荷花全都帶出去賣掉,我是不是就發財了。兩日就能結出果子的杏樹,若是分給那些靠天吃飯的日子過得很苦的相親們,這人世間,就再也不會有活生生被餓死的人了。」
「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這青丘的杏樹,即便你帶出去了,也是活不成的。」狐狸握住邢如意的手:「走吧,我帶你四處看看,順便見見我的家人。」